《文汇报·文汇时评》2011年8月8日
每看到“非物质文化遗产”那几个字,总觉得不太舒服,可一直没想好如何来表达。这几天连看了四场“京昆艺术大师俞振飞诞辰109年纪念演出”,终于明白了,问题出在那个“遗”字上。“遗”应该指死了的东西,怎么可以用来形容还这么活生生、鲜亮亮的京剧和昆剧?“遗产”二字也许可以用在日本的能剧上,但我们的京昆显然比能剧要活太多——这个“活”既指艺术形式的灵活,也意味着生命力之强盛。三天五场五代俞门弟子的演出——若是算上年逾八旬的俞夫人李蔷华在内一共有六代,最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五四”时期的全盘西化派曾断言,戏曲是只能为封建遗老服务的旧时代的“遗形物”,要用西方舶来的“新剧”全盘取而代之;由于戏曲既广且深的草根性,这个过激的主张并未实现。经过几代新文化人的艰苦努力,话剧总算在中国扎下了根,但还只是在城市里,而且那根也扎得不太牢,眼下北京上海以外的大多数城市里仍然基本上没有话剧市场。然而,伴随着话剧而来的西方理论却主宰了戏剧界的话语权,把我们自己的国粹推到了边缘上——差一点就要推出去了。现在,随着昆剧和京剧成了外国人承认的“遗产”,其它戏曲剧种也会接二连三跟去申报,要是有一天全中国百分之八九十的剧团都成了“遗产”剧团,只剩下百分之十几算是“活”的艺术,是不是会有点太滑稽?
其实,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给予京剧和昆剧的那个称号的英文词heritage重点在“继承”,绝不像中文的“遗”字那么“死”,把这一概念译成“遗产”实在是莫大的遗憾。泼水难收,一个误译一旦流传开去,极难更正,只能“遗憾”!我并不在这里要求更正,因为“非遗”这两个字已经广为人知,各地还成立了不少以此为名的机构,硬改的话成本太高。讽刺的是,“非遗”这个更不准确的缩写刚好歪打正着地否定了那个本来不准的译名“遗产”。估计一般人未必弄得清“非遗”这个奇怪的新名词到底是什么意思,“非”就是“不是”,那“非遗”不正意味着“不是遗产”吗?!
当然,要判断京剧和昆剧究竟是不是“遗产”,不能只靠文字游戏,而要看它们的剧目和表演还有多强的生命力和现实意义。这次“俞振飞纪念演出”的成功证明的正是这一点——剧场里来了很多年轻观众。我以前在呼吁提高戏曲文化地位的文章和讲座中,更多地强调了戏曲的写意性,聚焦于戏曲“神似胜于形似”的形式表现力,认为这是其生命力的主要体现;而在这次展演中,我更惊喜地发现,好些个经典剧目仿佛还生发出了新的内涵。
李蔷华和蔡正仁演出的《春闺梦》是俞振飞和程砚秋于1930年代初创作的,其灵感来源于两句唐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新婚夫妇被战争拆散,妻子在家日思夜想,梦见丈夫回来喜不自胜,还怪他不肯亲近自己;可是观众明白,已在战场化为白骨的丈夫只是她梦中的幻影,怎能不为春闺中的妻子心酸!这出戏讲的既非帝王将相,也不是老套的才子佳人,对饱受战乱之苦的穷苦百姓给予了极大的同情,这个主题很像常在欧美反战运动中演出的希腊悲剧《特洛伊妇女》,但手法更加奇特,感情更加浓烈,两位载歌载舞、如泣如诉的表演远比那个希腊群戏更为动人。这样的戏超越了任何年代和国界的限制,真应该到世界各地去演出。
《徐策跑城》是麒派代表作之一,我曾多次把它作为戏曲的流动性结构和表演的范例来分析,这次再看,却发现了一个以前不曾特别注意的母题:一个既同情下面的受害者又忠于上面领导的官员,为了国家的安定,拼着老命上去反映情况。中国历朝历代都有很多这样的具有极高社会责任感的忠臣,就是当今社会也很需要。这样的人物形象怎么会是仅仅宣扬忠孝节义的封建“遗形物”?这是有着深厚人文主义内涵的永恒的经典。
戏曲舞台上讲的固然多是些老故事,去看戏的戏迷也许并不怎么在乎那些故事的主题——古希腊戏剧家和莎士比亚哪又有什么原创的故事?戏曲可以主要用“角儿”、用精彩的表演来吸引观众,但“角儿”们展示的绝不是空洞的杂技,他们的表演依托于富有原型意义的故事,不是耳提面命般向观众灌输什么,而是在润物细无声之中传递着文化的意味,让人感觉常看常新——这正是艺术经典的魅力所在。
经典不是“遗产”。戏曲不是只有老人才会赏玩的古董。
让更多的青少年来欣赏我们自己的经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