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伏尔塔瓦河岸
你不知道这欧陆的夹竹桃,密密层层植在路旁,是怎样的澎湃如潮,摄人心魄的美。巴士从花树前疾驶,帶过旋风,一丛丛前俯后仰,花枝乱颤,接着哗啦啦一片欢笑。而开车人这时目不旁骛,一脸路边野花认不可采的端庄。我们的心正向捷克的首都布拉格飞去。
欧洲的不少高速公路不限速,德国就是这样,哪怕将速度提到200码,装上双翼就可以飞起来,也不用担心路边的哪棵冬青树中藏着测速摄像机,把你的飙车速度记录下来,然后罚款买单。所以天底下的快车手为图这份快活,蜂涌德国,这无疑为德国旅游业作出贡献。我不知道捷克的公路是不是限速,只觉车速飞快,窗外的景物一闪而过。
这个地区的高速公路密如蛛网,国与国之间打通相连。比如德国、奥地利与捷克,这三个国家的首都柏林、维也纳、布拉格就在一条高速线路上,凑巧的是布拉格恰好处在这条线路的中心点上,也就是說从布拉格开车出发,往北去柏林,或者往南去维也纳,几乎就是等距离。从地图上看,德国、奥地利和捷克好像放学后回家的三个小学生,排成一个纵队往北走。打头的是德国,尾巴是奥地利,中间夹着一个捷克。队伍排列得并不整齐,中间的捷克好像半路上挤进来,半个身子还在队列的外面。
打了一个盹,醒来时车厢里渐渐热闹起来,布拉格快到了。离市中心20公里,汽车全速前进。欧洲高速上的车辆白天开车也打着前灯,标识醒目,以提高安全度。对开的道路中间一般不设隔离栏,两车交汇的时候,双方一起闪动车灯,这一方面是相互提醒,谨慎驾车,一方面也是行车礼貌。揉一下迷离的双眼,发现我们的巴士稳稳地停在一个高高的河岸上。
座落于伏尔塔瓦河岸的布拉格,人口118.3万。沃尔塔瓦河(Volta watts River)是捷克最长的河流,源头在波希米亚森林中,先向东南而后向北,将布拉格城切成两半,然后往北29公里,与易北河汇合。地理书上有“欧陆”的概念,说的是大陆欧洲,那些地处欧洲腹地,远离海洋的欧洲。布拉格地处欧洲的中央地区,具有典型的欧陆风格。
此刻我正站立在一座大桥上,就像卡夫卡站在一座木桥上注视“城堡”。来到捷克之前,已不止一次地从照片和视频欣赏过大桥的美景。她有各种姿态和打扮,有时白雪皑皑为她的身影,有时碧水青山做她的背景,在一个人们通常不太在意的国度,低调而华彩地守护着她的城市布拉格。这座大桥叫伏尔塔瓦河大桥,也叫查理大桥。
众多圣灵先賢的雕像,整齐地排列在大桥的两侧,有的威风凛凛,有的温柔婉约,神态各异,栩栩如生。喔,我突然想起,昨天夜晚在旅舍的食店吃饭,席间一位有经验的驴友告诉我,明天要去的是欧洲有名的“巴洛克塑像博物馆”,原来“博物馆”就是这座大桥。桥上共有30多尊雕像,靠近桥头堡的地方,矗立着捷克国王查理四世的青铜像,眼前的大桥就是遵他的命令修建的。
从大桥右侧数过去第8尊是圣约翰,他是大桥的守护者,桥上有个地方矗立着金色的十字架,从这里圣约翰被扔到河心。从这些圣像的面前走过,跨过伏尔塔瓦河,也经历了一次历史与神话的穿越,平添了许多神圣的意念,我看到不少当地人停下脚步,心怀虔诚,摩挲这些塑像,祈求今生来世的幸福。许多塑像的手与足,由此变得金光闪亮。
桥的尽头有高高的桥头堡,拾级而上进入堡楼,布拉格城的大部分展现在你的眼前。曾俯瞰过多少个城市,从降落的飞机舷窗,从山岗,从高楼,从未惊艳于如此美妙绝伦的景象。教堂的尖顶耸立云间,四周楼宇的屋顶层叠有致,五光十色。落日的光芒照过来,紫黛与赤赭的光彩与天际的晚霞烧成一片火焰。晚祷的钟声响起,惊起一群白鸽迴旋于布拉格广场的上空。广场立有宗教改革先驱胡斯的雕像,所以也叫胡斯广场。广场四周楼房得楼顶的旗帜随风飘扬,夕日照耀下一面是国旗,一面是欧盟的盟旗,湛蓝的底色缀滿一颗颗小星星。漂亮的捷克女郎坐在驾驶座上,轻握缰绳,驾驶着具有十八世纪风格的旅游马车优雅地驰过。一声忽哨,车儿加快,马蹄落在花岗石铺成的马路上,发出得得的响声。
街角的一片空地上,不少人仰头观望。那是一座精致的天文钟,历史久远,满载着故事。耶稣的十二个使者轮流出来准时报时。下方的死神牵动着銅龄。最后,公鸡跳出来欢快的鸣叫,报告天使的胜利与死神的逃跑。十分有意思的是在大钟的边框上站着两个奇特的偶人,矮小与猥琐,不像人也不像鬼。钟声大作,使者与公鸡一同欢笑的时候,他们就挤成一堆,躲到边上瑟瑟发抖,哀怨异常。同观者说,这两个偶人一个是土耳其人,一个是犹太人。我仰首注视良久,目不转睛,心翻涟漪。离钟楼不远有一个奇怪的“黑光剧场”,观众摸黑走进场子。演员穿黑衣,舞台背景全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混沌中,看不到演员,只见他们手中的道具构成鲜明的动态图像,演绎出一幕幕感人剧目,给人以新奇的视觉感受。
夜幕慢慢降临,当最后一朵金色晚霞沉入对面的山岗,街灯亮了起来,不远处的建筑上霓虹明灭,把人带进梦幻的世界。沿街的星巴克咖啡飘香,招牌上印着美人鱼的图像,长发披肩,笑意吟吟,闪烁淡绿的萤光,让人产生“心灵港湾”的联想。要一杯拿铁或者美式,亨受古城入夜时分的安谧时光。布拉格不愧是欧洲最美丽的城市之一。她是第一个整座城市被指定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城市。
古时候,美丽的莉布丝公主建立了霍什米索王朝。有一天她站在波希米亚的城堡瞭望,远远看见一个男人,正在山上修凿一道巨大的门槛(prah)。她预言一座名叫布拉格(Praha)的城堡将要矗立。在捷克,布拉格的发音与拼写就是“门槛”。是啊,就是这道“门槛”见证过希特勒侵略铁蹄的野蛮残踏,也见证过异国入侵坦克的肆意碾压。穿越幽暗的历史隧道,布拉格变得更加美丽坚强。
卡夫卡当年看不清雾霾中的城堡,他走不进去。如今有没有云开雾散,他走进去了吗? 这时,耳边依稀响起周杰伦、蔡依林对唱的歌声。这果然是他们的歌声吗?是的,但触景生情,歌词已被“别人”改动。
牵我的手,
去看布拉格的广场。
常去的咖啡馆,
在那安静的小巷。
等你的电话铃响,
云里消失的希望。
一旦今日相见,
为何有点慌张?
老唱片在响,
炉上煮着浓汤。
就这样静静地相望,
故事里新的一章。
2 黄金巷的眼神
这是一双富有特色的眼晴,清澈透明又飘忽不定。直直地看着你,如果在暗夜,会看到瞳子里的熠熠闪光,像一头猫科动物伏在草堆里蓦地受惊的样子。有这样眼睛的人,据说敏感而极易接受暗示,紧绷的神经,如同小提琴最纤细的C弦,随时发出高亢明锐的声音。这是卡夫卡的眼睛,我对卡夫卡的最初印象,来自这张照片上卡夫卡的眼神。为了寻访卡夫卡,我来到捷克,来到布拉格的城堡,来到黄金巷。
前住布拉格,这里的古城堡必须先看,人们劝我。它坐落在伏尔塔瓦河西岸的拜特申山上。走过查理大桥,从桥塔的门洞穿出去,一眼看到了它。城堡1992年被确定为世界文化遗产,初建于9世纪,以后不断扩建。欧洲各时期的建筑样貌汇聚一起,鳞次栉比,叙述着各自的历史。在一个庭园的门口,士兵特枪而立,英俊威武。士兵保卫的地方也许是国王居住过的旧皇宫,也许是现在捷克共和国的总统府。我知道,我站的地方,自古到今是这个国家的心脏所在,从由无数小块花岗岩铺就的广场上走过,感受到它的跳动。
城堡的范围很大,包括宫殿、花园、教堂与修道院等许多建筑。黄金巷、圣维特大教堂、旧王宫等布拉格主要景点,都囊括于城堡之内。圣维特大教堂,是城堡的主要建筑与明显地标,美轮美奂,金碧辉煌,是历代皇帝举行加冕典礼的地方。进入教堂,先要通过一个金色的大门,上面雕刻着查理大帝的塑像。尖塔、尖拱顶与浮雕,形成这座哥德式建筑的主体外观,而优美的巴洛克风格也融入其中。
巨型华丽的鎏金吊灯悬挂在高畅的银白色屋顶,一支支蜡烛盛开金色的花朵。如瀑布一般从教堂穹顶一泻落地的白色大理石墙面,布列着五彩缤纷的花纹,一幅幅精美的壁画带引人们走进神话的世界。阳光从巨幅彩色玻璃窗照射进来,洒落在圣坛的十字架与神像的身上,五彩眩目,平添神圣庄严的氣氛。这是布拉格著名画家穆哈留下的作品。圣约翰墓位于圣坛的后面,纯银装饰,华丽至极。教堂的地下是皇室陵墓,查理四世和他妻子安葬在这里。
大教堂后面还有一个教堂,规模小些,此为圣乔治教堂,拥有双塔,一色的粉红外墙,十分美丽。布拉格旧皇宫也在城堡内,是波西米亚国王的住所。皇宫分为3层,入口是维拉迪斯拉夫大厅,高畅明亮。上层又是一个大厅。下层为查理四世宫殿。1541年的大火中毁坏了宫殿,不少建筑乃为后来重建。
从教堂与皇宫走出来,脚步不停,前往卡夫卡故居所在的黄金巷。踏进巷子,看见的不过是百余米的狭窄小街,只有一个进口,当地人称它为“口袋街”。街上的房子挤挤挨挨,简陋低矮。每个房子都朝着街道开一扇门,两侧各有一个小窗。小房子被漆成五颜六色,排在小街的两侧。游人从它们中间走过,好像走进一个小学校,接受儿童的列队欢迎。至于为什么叫黄金巷,是因为16世纪鲁道夫二世在位时炼金术盛行,这里是炼金士聚居的住所。
这个巷子现在已成为出售旅游纪念品的商店街。16号的窗台上放满了木制的小玩具。走进20号,一张舖设方格子桌布的大桌子上排列着锡制的布拉格士兵,它们组成方阵,准备去打仗。21号则是一家服装店,出售手工彩绘,做工精致的男女衣衫。
22号是卡夫卡的故居。卡夫卡曾于1916年11月至1917年5月在这里居住。真是十分惊讶,难道这就是驰名世界的大文学家的故居吗?在黄金巷里,它在一个不显眼的街角静静地站立着。门廊太低,人们需要躬身进屋。没有进屋的人们,伏在窗格上向里张望,露出惊讶的神情。
卡夫卡的故居现在已经改装一家书店,捷克语、德语及其他语言的卡夫卡的书摆满了书架,大多印有卡夫卡的头像。人们说卡夫卡所有的著作在这里应有尽有。卖书者是一位捷克美女,来来往往的游客络绎不绝, 买书者排起队来,让她忙个不停。整条黄金巷的商店傍晚6点就关门了,唯独卡夫卡故居一直开到晚上8点。
卡夫卡曾对好友古斯塔夫·雅努施说:“在我的心中,那黑暗角落似乎有些诡秘的街巷、紧闭的窗户、肮脏的庭院、嘈杂的酒店等等,至今都仍存活着——心中的这种不健康的旧犹太人街,比我们周围的卫生的新街,要更为现实。我们是睁着眼走在梦里。或许我们自己也是已经逝去的亡灵。”卡夫卡说的“有些诡秘的街巷”,是否就是“黄金巷”。如果是,他对黄金巷是有感情的,他住在这里,这里更“现实”。他走在这里,如同“走在梦里”。
一眼认出来,故居橱窗里挂着的,就是我要找的那张天下文艺青年熟悉的相片。脸孔瘦削,使前额更显宽大明亮。假如相片是彩色,双颊会有肺疾染上的潮红。现在,他圆睁着双眼,向我招呼:你好!我是卡夫卡。我的愿望达到了,目光与他的眼神对接。
卡夫卡的父亲不喜欢儿子去从事文学创作,因为这是一个不稳定的职业。他希望儿子走在法律工作者的道路上,过富足与体面的生活,至少也得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卡夫卡顺从父亲的愿望,修完法律专业,在一家公司负责起草与法律有关的文书。
他在1912年寄给朋友的信中說:早上8点到下午2点以后,是他在公司上班的時间。他不喜欢这份工作。“我的精力有限,办公室简直恐怖” 。他哀叹道:在我办公室的走廊上,放着一个用来装文件、形状如灵柩的小推车,每当我经过它时,总觉得它是为我做的,它就在那里等我。強烈的意愿终难抑制,卡夫卡注定要走在写作的轨道上。为此他失去了父亲的经济援助,公司的工作仅能维持基本的生活开銷。
下班回来,卡夫卡上床睡觉到7点半,这仅是一种淺眠,有时根本就睡不着。睡觉之前他会在窗前锻炼一会,再去散步一个小时。卡夫卡的写作条件,实在艰苦。因为和三个姐妹合住,要等到晚上10点半,有时是11点半,家里安静下来,才能坐下来写作。这样的工作时间延续到凌晨3点,最晚直至早晨6点。他抱怨道:“家里太吵,如果老天没能给一个人畅快、平顺的生活,那他就只能自己通过一小点、一小点的努力去争取了。”
就因为以上的情况,卡夫卡节衣缩食,每月花20克朗在黄金巷租了这间小房子。也有人说,这座房子本为卡夫卡的妹妹所有,为了哥哥有一个清静的写作环境,她把房子借给了哥哥。
黄金巷书房幽暗的灯光通夜不熄,简陋的书桌旁,卡夫卡撰写了《乡村医生》、《致科学院的报告》等一系列重要作品。 他在日记里记录他写作时的状态:“极度紧张、极度兴奋,故事在眼前展开,就像我在水中缓慢前行。一夜间,我几次躺倒,苦苦思索着我要表达的一切……这才叫写作——全然开启整个身心。”
3 小山上的城堡
初夏夜静,灯下读卡夫卡的小说,仿佛听到从那狭小的黄金巷里,那座天蓝色的小屋里传来的低沉话语: “整个世界都是悲剧性的,技术的铁拳粉碎了所有的防护墙。这不是表现主义。这是赤裸裸的日常生活。我们象罪犯一样被绑赴刑场。”这声音变得越来越大,像是暴雨来临前天边滚动的雷声。
人们几乎不相信这雷声来自卡夫卡瘦弱的胸膛,倒好像是海德堡内卡河老桥上站立着的雅典娜女神,用那象征自由与光明的戈杖撞击大桥基座的声音。这声音向远处震荡,碰到阿尔卑斯山壁,形成更宏亮的回音,远播宇内。卡夫卡作为一个犹太人,自认为被挤压到社会转盘的边缘,对“国家”机器嫉恶如仇,形成一生执着的对峙情绪,而成为社会的反叛者。
弗兰茨-卡夫卡(franzkafka,1883-1924年),1883年出生于布拉格一个家境殷实的犹太商人家庭。奥地利籍作家。欧洲表现主义文学主要代表之一。生活在奥匈帝國行将灭亡的时代,游离现实政治,而以奇特荒诞的笔法揭示内陆型“现代”制度的诡异与丑陋。留下的短篇与长篇的小说给予世界以广泛与深刻的影响。反映卡夫卡一生思想最主要的著作,当数《审判》与《城堡》。
在上海郊区的一间门面并不是很大的书店,我搜寻着卡夫卡的著作。已经从因特网的努努书坊读到了卡夫卡的著作,感谢书坊几乎把作家全数重要作品陈列目前。然而当我从书架看到印制精良的“纸本”卡夫卡原著时,依然眼睛一亮,就像一个浏览平面地图的人,转眼間看到三D卫星地图时获得的快乐。一个号称做“研究”的人,一旦把研究对象的著作郑重地摆上自家的书架,一种隆重的仪式感在心中升腾。我手里的这本书,《审判》与《城堡》是合订在一起的,由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出版。翻译者是韩瑞祥、张荣昌两位先生。
《审判》说的是主人公约瑟夫·K在30岁生日那天突然被捕,哀告无门,被无辜处死的故事。书中主人公K被逮捕是荒谬的,他的受审判也是荒谬的。在等待审判的过程中,K竭尽全力投入“诉讼”的过程,为证明自己无罪想了种种办法而无济于事。他求助法律,但法律拒绝了他。
书中写道:法律的大门敞开着,弯着腰往门里瞧,试着进去。卫士大笑着说:你真想进去,就不妨试试吧!把我的禁止当耳边风好了。不过你得记住,我可是很厉害的。再说我还仅仅是最低一级的卫士哩。从一座厅堂到另一座厅堂,每一道门前面都站着一个卫士,而且一个比一个厉害。这个你要知道!
他想上告洗冤,但社会一片昏浊。书中记K被带进“法庭”的办公室,败坏的空气奇臭难闻,让他头晕目眩出现严重不适。“最终,人们会非常适应这里的空气”,在几乎半昏迷的状态中,他听到工作人员这样“說服”他。而当工作人员带着K出门,接触到外界的新鲜空气的时候,这些工作人员倒过来出现严重的“不适”。小说隐喻整个法制机构与官场已浸淫于彻底的腐败,K还有什么可能洗刷冤情,换得清白呢?
他怀疑自己被错误的拘审是因为下级机关的不明事理,于是把希望寄托在“高等法院”与“高级的世界”,而这样的期盼也终于落空。他最后百般无奈,放弃了一切抵抗的意志,等待他的是设置在采石场,为他而备的刑场。死的时候,“像一条狗”。
上面我们议论了卡夫卡的《审判》,要进入卡夫卡的内心作一次灵魂的探险,还必须读他的另外一本小说,这就是《城堡》。打开小说,一个扑朔迷离的景象印入眼帘:土地测量员K到达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城堡所在的那个山冈笼罩在雾霭和夜色里看不见了,连一星儿亮光也看不见。他站在一座木桥上,对着头上那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凝视了好一会儿。
卡夫卡的小说都有一个形象鲜明的主角,在《审判》中这个主角名字叫K,在《城堡》中也叫K。这不禁让引人猜测,为什么起名叫K,而不是Q或其他什么的呢?这个K是不是与卡夫卡(Kafka)的第一个字母有关呢?那么这小说的主人翁就是卡夫卡本人了。人们甚至想,卡夫卡的其他小说,主人翁也都是卡夫卡自己。《变形记》里的那只甲虫,《饥饿艺术家》里那个可怜的艺术家都是作者的化身。
土地测量员K赴城堡上任。城堡就在眼前的小山上, 好似一堆乱七八糟的村舍,定睛细看却是一个“石头建筑”,尽管泥灰剥落,正在风化消蚀之中。就是这座破落的城堡,却有一道无形的“门槛”,阻挡着K,至死不让他跨入一步,甚至见不到城堡主人一面。小说神秘如梦魇,引人深思。
班雅明说:“卡夫卡的作品天生就是寓言。”是寓言,必有寓意,必有一个暗中的指向,必有一个潜沉的隐喻。小说题名《城堡》,“城堡”在哪里?“城堡”隐喻着什么?这一切很费思量。卡夫卡是地地道道的布拉格人。他几度远走他乡,然而命定属于故土,来来去去最终离不开布拉格。卡夫卡只活了短短的41年,一生被肺疾所累,最后在维也纳郊区的基尔灵疗养院病逝,但他的遗体马上運回了布拉格。\r
那么,“城堡”就是布拉格了。卡夫卡说,“布拉格像是长着利爪的母亲,你怎么也挣不脱”。布拉格是母亲,但长着利爪。布拉格是要挣脫出去的地方,而又无论如何挣不脫,成为最后的安息之地。布拉格是出生之地,而一生看不清它,走不进去。对于“城堡”,对于布拉格,乃至他所属的奥匈帝国的愛恨交集,成为卡夫卡的心理特征,也成为卡夫卡作品的精神背景。
有人说:城堡象征着奥匈帝国庞大的官僚机构,等级森严,固若金汤。数不尽的官吏、数不尽的文书刻板而尘封。又有人说:城堡是一个生命之谜,世人夸言对一切都可以做出解释,然而对于何为“生命”这个难题无人可解,就像主人公K至死进不了城堡。
《城堡》写于作者逝世前2年(1922年),面对摇曳将灭的生命烛火,卡夫卡陷入沉思。这时的卡夫卡是在梦中写作,他的每一部著作都是一个梦境。然而他的梦呓纵然破碎,却可以连接,他的灵魂纵然飘忽,却有迹可寻。若将《审判》、《城堡》等串起来阅读,会发现都在表达同一个中心大意,都在揭示现代国家机器的残酷和腐朽。《城堡》处在《审判》的精神延长线上,如同两块被切开的莲藕,丝丝相连。
世界的“自由”精神产生于“海洋”,而传统的专制力量则固守于内陆。“自由”的飓风,从大不列颠岛屿起始,率先登陆法国,并大获全胜,再往里走则遇到重重阻力。这样的阻力,大陆腹地大于沿海,大陆中央大于腹地。在大陆的最中心的地方,盘踞着抵制精神最顽强的“城堡”。奥匈帝国地处内陆,远离“海洋”,专制精神的现代顽抗力量大于英国和法国,甚至大于德国,可想而知。能不能说,卡夫卡用文学的方式揭示奥匈帝国的政治状态,是一种自由精神的启蒙?
4 早产的“后现代”
格里高尔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一个巨大的跳蚤。他的背成了铁甲式的硬壳。肚皮为棕色的,被分割成许多小块,中间隆起像小山,被子已不能将它盖得严实。腿也变得单薄、细小,在眼皮下闪烁着微光。这是打开世界经典小说《变形記》,作者卡夫卡展示给你的景象,令人惊悚不已。
小說主人翁格里高尔是一个小职员,每天繁重的工作与无休止的工作,让他变成了丑陋的跳蚤,他不认得自己,也变不回去,生命的悲剧让他痛苦不堪。他逐渐忘记自己过去的样子,习惯了像甲虫一样的生活,只不过,他的思维还是人类的,一个变形了的特异“人类”。
他不可能再去上班挣钱,但依然为父亲沒钱还债与无法送妹妹上音乐学院而焦心万分。可是他最终成了这个社会多余的怪物。可爱的妹妹改变了态度,提出要把他从家里赶出去。此时的格里高尔生了病,天天挨着饿,最后绝望的死去。咽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依然“怀着深情和爱意想他的一家人”。
显然,这样的故事情节,是谎诞的杜撰,然而它是寓言而非“谎言”,寓言是虚假的,其中的寓意真实而且深刻。卡夫卡的另一部小说是《饥饿艺术家》。这位“艺术家”唯一的“才能”是忍受饥饿,他自觉地走进铺着干草的狭小封闭的铁笼,让马戏团老板把铁笼吊挂到半空。他最高的記录断食40天。每当他被饥饿析磨到失去人形,瑟瑟颤抖时,观众席掌声如潮。人们疯了似的喝彩,让他享受“成功”的安慰。
他有过风光的时刻,全城的人都为他的“表演”兴奋异常,恨不得每天都能欣赏到他忍受饥饿的样子和瘦骨如柴的形体。不少人买了月票,天天坐在铁笼子前面。就是晚上,观众也络绎不绝,兴致勃勃地举着火把前来观看。观众中还有许多孩子,当小家伙们惊愕地看着他时,也是他的表演最为卖力与出色的时候。
然而好景不长,人们看够了他的表演,甚至流露厌恶的神情。对此艺术家不肯离开岗位,一方面是老了,一方面是要忠于这份职守。他检讨自己,决心延长饥饿的时间,去挽回失去的观众。他拒绝有人深夜放下铁笼,也拒绝好心的人递给他食物,哪怕是喂马戏团野兽的生肉。他已不能說話,坚毅的表情,告訴人们,他要恪守“天职”。最后的结局是人们忘记了他,忘记了把他吊上去的时间。铁笼悄无声息,饥饿艺术家死了。蜷缩在脏臭的干草堆中,睁着一双大眼。
有人说,卡夫卡的表达方式是“表现主义”的,而且是欧洲现代表现主义的鼻主。什么是表现主义呢? “表现主义”最初体现在美术领域。1901年法国巴黎举办马蒂斯画展,埃尔维的一组油画用这个词做了题名。1911年《暴风》杂志上刊登希勒尔的文章,用“表现主义”称呼柏林的先锋派作家。
此后,人们认同了这个概念。表现主义注重主体内心的恣意表达,而有意忽视客体的真实形象。主观的积极介入与强势干预,让现实扭曲变形,擅长于夸张与荒诞的表达,并制造惊愕与恐惧的情绪。由上可见,卡夫卡《变形记》、《饥饿艺术家》等,无不表现这样的特点,将其称为欧洲表现主义文学的代表是合理的。
“没有闪电的落雷在窗外更激烈地轰鸣。雨点噼噼啪啪地击打着窗户。此时他们处于太古的洞窟之中。阴暗潮湿、天顶低矮的洞窟。黑暗的野兽和精灵们包围在洞口。”以上的文字,提示村上小说中暗藏的某些卡夫卡表现主义的基因特点。村上春树在多次场合承认,卡夫卡是他“一生最钟爱的作家之一”。15岁时第一次接触卡夫卡的著作,就给予极大的触动。他说“:卡夫卡的世界既真实又虚幻,将我的心灵割裂成两部分。“既真实又虚幻”,突出展示了卡夫卡表现主义的显性色彩。村上的小说《海边的卡夫卡》就是表现了日本社会人心的“真实与虚幻”,将现代表现主义文学推进到新高度。
表现主义深受尼采哲学、柏格森直觉主义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影响。孤独与疏离,成为这个主义的永恒主题。对于卡夫卡来说,他曾经有过怎样的志向啊。他要辨求真伪、褒贬善恶,去做那个披着斗蓬,执着利剑,从天上飞下来的斩妖圣使,而他一旦知道自己无此能耐,就改用小说的方式,表达对于社会与人心的态度。他决计远离人世的现实,实践他的“疏离”的精神。
把“疏离”这个概念拆开,一个“疏”字蕴含隽远。“十分冷淡,一曲微茫”,说的是疏。疏是离,是远,是不亲,却是一种“局外”的张望。卡夫卡的“疏离”,重点在“离”。面对现实的社会,绝然地转身走开,无所听闻,不去看它,而最恍惚的疏离,却有最痛切的接近,令人惊悚。因此惊悚,最终觉悟。
卡夫卡1914年8月2日在日记里写下一行字:“德国对俄国宣战。下午游泳。”龙应台以此说明:卡夫卡是一个彻底的私我个人,不是社会人或行动公民。国家层次的惊涛骇浪,和他下午要去游泳比例并重。“可是他的一些些书里头人性的异化程度,每一行都像滴着鲜血的预言。”
表现主义常是某种态度与价值的坚持者。不管他是作家还是画家,只要是表现主义,就成了思想家,他的各个时期的画作或小说就成了思想史。对现代制度及其“精神”的强烈不满,字里行间隐伏的“颠覆”精神,成为现代表现主义的重要特色。
卡夫卡的小说,尤其前面介绍的《变形记》与《饥饿艺术家》讲述现代人的寂寞、孤独与绝望,他们在困境中挣扎,绝路求生,尽全力想爬到体面与尊严的高地,然而这个目标还未达到,已出卖与背叛“自己”,发生可怕的本性变态,结果连自己都认不得自己。这是《变形记》、《饥饿艺术家》展示给我们的镜像,是对已经异化了的“自我”的怜悯,是对“现代”体制正当性的否决。
卡夫卡不承认有一个绝对的信仰必须去遵循,树立起一个绝对的信仰只能说明人类意识的无能及其不可避免的衰弱。人类的最后灭绝已在不远的将来,走向灭绝的前奏是衰落,衰落越是加深,绝对信仰的控制力量越强。避免人类灭亡要做的工作是对信仰的质疑与摆脱。这个信仰是基督教。
卡夫卡生前至友鲍罗德说过,卡夫卡的一个基本观点,是强调世上差不多所有的东西都是不稳定的,都是可以再造与被破坏的。“假如在天堂中被毁坏了的东西是可毁坏的,那么这没有什么决定意义;但它如果是不可毁坏的,那么我们便是生活在一种错误的信仰之中。”他用这样的思想对基督教的原罪理论表示怀疑。
鲍罗德说:卡夫卡对上帝的探索如同约伯曾做过的探索一样。他探索原罪和被逐出天堂一事。他搜寻着,但没有找到可借以断定的话。他寻找一种信仰像找一个断头台,这么重,又这么轻。
卡夫卡的表现主义,让人们想起当今时髦红火的所谓“后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与现代主义对峙,历数现代化带来的种种弊端,诸如世俗的浇漓、人间的疏离、道德的沦丧、人性的异化、贫富的差距、社会的撕裂,乃至环境污染、气候破坏,并将其全然归咎于“现代”。后现代主义声称现代社会将“人”变成“鬼”、机器的“零件”、制度的“奴仆”,造成本体的丧失与人性的变异。后现代主义宣扬信仰否决论,将真理、进步及所有价值理念视为捏造与虚构,且对包括马克斯·韦伯阐扬的新教在内的现代信仰给予彻底否定,而采取尼采式的“上帝已死”的“唯物”态度,编织出一整套怀疑主义和虚无主义体系。
对卡夫卡小说作观察,会慢慢知晓其中确实包含着上面所說的后现代主义的诸多元素,即“现代对峙论” 、“人性变异论”与“信仰否决论”。卡夫卡不是用哲学的方法说理的思想家,却是一个用小说的方法隐喻的思想家。他一生写作《审判》、《城堡》、《变形记》、《饥饿艺术家》等著名小说,表示的对旧体制的愤怒、抵制与矢志否决,不亚于萨义德与德里达。他是披着小说家外衣,拿小说来反体制的另类的“思想家”。一个先于萨义德、德里达提出类似思想的先知者,或干脆说是一个早产的“后现代思想家”。
5 犹太的先知
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对抗的思想与逆反的态度赢得了掌声。人们沒有去想,什么人在什么情况下提出这些?提出时他们的精神状况如何?在观察奥地利作家卡夫卡的过程中,发现从萨义德的东方学,到德理达的后现代主义,直至卡夫卡的表现主义,这一切前卫理论的提出,往往与提出者的人格归属有关,常闪烁“身份错位”的眩目光彩。
譬如萨义德,他一生坚定地从“西方”主流话语体制疏离出来,质疑资本主义,幻想最完美的人类体制。他写有《东方主义》、《文化与帝国主义》,《知识分子论》等影响很大。尤其《东方主义》 (《Orientalism: Western Conceptions of the Orient》)为其一生理论总括之作,被译成数十种语言广为流行。所表达的“后殖民主义”理论,使他声名大噪,俨然为当代世界左翼文化的前列旗手。他思想的产生可能就是身份错位的产物。
爱德华.W.萨义德 (Edward Wadie Said 1935-2003 ),属阿拉伯民族,照理应该是伊斯兰信徒,然而从小生活在一个信仰基督教的富裕家庭。他出生在耶路撒冷,他的国籍是以色列, 却拿着美国护照 。他在埃及开罗度过童年时代,接受的却是西方的教育。他毕业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又在哈佛大学获得硕士和博士学位,成为哥伦比亚大学英语和比较文学教授,也曾执教于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哈佛大学、耶鲁大学。他的母语是阿拉伯语,但一口流利的英语,让人觉得就是一个地道的美国人。他的名字也精灵古怪,阿拉伯的姓氏加上一个美国名字。此外他的法语也说得很好。如此矛盾的存在,使萨义德如飘荡的游魂,找不到家乡,走到哪里都不被认同。身份的严重割裂与错位,如他自己说过:在哪里都沒有“家”的感觉,都是格格不入。话出有因,他的自传,书名就叫《格格不入》。
与萨义德情况类似的还有德里达。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1930年7月15日-2004年10月8日),創立解构主义理论,当代最重要的后现代理论家之一。他的国籍是法国,然而他出生在阿尔及利亚,而且是个犹太人。德里达毕业于“法国思想家的摇篮”,巴黎高等师范学校。毕业后在母校执教,直至出任法国高等社会科学院教授。德里达一生发表超过40多部著作及数百篇散文,涉猎的学问包括人类学、历史学、语言学、社会语言学、政治理论、女权主义等。
德里达强调“文字”的作用,主张以“原文字”取代“言语”的本体地位。他反对“言语”优先于“文字”,责其为“形而上学的言语中心主义”。他提醒人们将世上所有的虚幻语境“问题化”、“分裂化”、“反稳定化”,作彻底的“解构”,以推翻旧义,诠释新义。他强调任何意义上的“中心”都是荒诞,由言语“捏造”的所有“真理”、规则与价值,及为资本主义合法性作证的现代化理论皆属虚妄。
如果说,萨义德的“东方主义”是反“西方”,反“现代”的,那么德里达所做的一切努力也是反“西方”,反“现代”的。如果说萨义德论点的形成在于他身份错位,那么德里达思想的形成也因他身份的错位。萨义德看来是美国的,但实质上“格格不入”,而是中东与伊斯兰的。德里达看似法国的,其实是“阿尔及里亚”的,或者是犹太人的。因为不归属就要反对,因为“潜伏”于西方与资本社会,所以对西方与资本社会的批判也更深刻,更精准。
不仅萨义德、德里达,还有卡夫卡。他生活在奥匈帝国时代,这个已逝的帝国由多个民族构成,日耳曼人和匈牙利人占了半数,捷克人占一成左右。然而,和德里达一样,卡夫卡是犹太人,在这个国家,他很不自在,感觉不到民族的认同感。生活于“欧陆”地区的犹太人知识群体特有的“认同困境”与“地位焦虑”,让他们持有同一种反现代体制的思想特点。
是呵,只要想起布拉格广场天文钟里那个犹太人偶像,钟声响时被挤压到边缘的景像,就该明白现实世界中犹太人“被疏离”的状态。这或许成为犹太人与“现代”社会“疏离”并与之对抗的重要原因。假如卡夫卡生活在以色列或者美国,身份错位的感觉没有或者减少,但他所在的年代,以色列还没有成为一个国家(1948年独立)。他也没有生活在美国,而是“散居"在以日耳曼民族为強势主体的国家,所受到的有形无形的被排抑感成为一种精神重压。
和萨义德等一样,卡夫卡的生命恍惚,不仅表现在民族的归属,还表现于宗教的皈依。卡夫卡是犹太人,本应信奉犹太教,却生活在一个信奉基督教的家庭,同时面临民族与宗教的双重性身份错位。这一切必然对卡夫卡的精神构造发生冲击性影响并波及到他的写作理念。
所谓错位,是错位者向他国的飘移与不认同。悲剧性在于不认同。先是他国对错位者的排异与不认同,然后是错位者对他国的对冲性不认同与反抗。矛盾的加剧引发不良的后果。在人体上有骨骼错位、器官错位,在地理上有板块错位。一如人体上的错位将带来剧烈的疼痛与应激的抽搐,地理上的错位将带来地震与海啸,人的身份错位,会带来精神的痛苦、思想上的反体制与行动上的反社会。当严重的身份错位发生在思想家的身上,会对所在社会的制度表现强烈的不满、怨愤与抗拒,并用理论撰述的方法揭示其建构的悖谬与存在的非法,进而号召人们摧毁颠覆之。
我们说过,卡夫卡是一个用写小说的方法写思想,反对资本社会的另类“思想家”。比萨义德、德里达等人更早质疑“现代”的早产的“后现代主义”者。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在于他一己生命中的“身份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