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载(1020—1077年),字子厚,长安[今陕西西安]人,祖籍大梁[ 今河南开封],徙凤翔眉县横渠镇(今陕西眉县横渠镇)讲学著述,人称“横渠先生”。北宋思想家、理学创始人之一。
张载年少时喜谈军事,欲结客取洮西地。二十一岁,寄函谒范仲淹,仲淹知其志宏远,诫之云:"儒者自有名教可乐,何事于兵",遂劝读《中庸》。张载读此书,尚未满足,且寻访释、道诸书,细读经年而无所得,于是回返求教于《六经》,设席聚徒,释《易》大义,从者亦多。张载讲学关中,故其学派称“关学”。《宋史》说他,“终日危坐一室,左右简编,俯而读,仰而思,直得则识之。或中夜起坐取烛以书,其志道精思,未始须臾息,亦未尝须臾忘也。”
张载与门生论学,每告以道学要领,必以“知礼、成性、变化气质”为准则。他要求门下,既为儒生学者,先当律己有为,去做贤达知礼的“贤人”,然后制订更高的目标,争取成为顺天传道的“圣人”。 “圣,其合德;贤,其秀也。”作为圣人,言行举止合乎天理人伦。作为贤者,向圣人看齐而成绩优秀。“贤人知人,圣人知天”,贤人知人间礼仪,圣人知天道真理,只滿足做一个贤人,“知人”而不“知天”,“求为贤人而不求为圣人”,算不上一个真学者。
为此,张载举出古代圣人的典范,叙述其事迹,阐扬其人格,与门人学子共勉进。他说:“不弛劳而厎豫,舜其功也;无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持久不懈,砥砺前行,方有舜帝治国的功业。遇大难而不惊,临严刑而沉毅,此为申生对父王的恭顺。“体其受而归全者,参乎,勇于从而顺令者,伯奇也。”发肤受于父母,以完整的身体回归天地,这是曾参的作为。听命于父,而毫不违拗,伯奇作出了榜样。
张载言高行端,人们赞扬他“学古力行,为关中士人宗师。”[ 《宋史·列传》卷一八六] 张载于神宗时诏知太常礼院,因“与有司议礼不合,复以疾归”。途中疾重,“沐浴更衣而寝,旦而卒。”张载一世清贫,以至身后“无以敛,门人共买棺奉其丧还。”[ 《宋史·列传》卷一八六] 张载逝后被封先贤,奉祀孔庙西庑第三十八位,与周敦颐、邵雍、程颐、程颢合称“北宋五子”。嘉定中谥“明”。《宋史·列传》道学篇录张载生平,与周敦颐等同传。
张载著有《正蒙》[含《西铭》]《横渠易说》《经学理窟》《张子语录》等,后人编为《张子全书》[《张载集》]。张载有文《西铭》,原载于《正蒙·乾称篇》。张载录其中内容,分别为《砭愚》《订顽》,悬于书房东、西壁,观以自勉。后伊川将《砭愚》改为《东铭》,《订顽》改为《西铭》。程珌曰:“横渠《西铭》,其门人吕大临与权解释甚明,其后杨时中立疑问亦切,伊川终以杨之疑为非,而以《西铭》为继孟子之绝学。“[ 程珌:《洺水集》卷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张载又说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样的话,此即著名的“横渠四句”,为历代学子传诵不已。
《西铭》中,张载为“为天地立心”作了诠解。这一句可分成两个意思来理解,一个是“天地”,一个是“立心”。张载释“天地”为生命之源,生身父母;又释“天地”为气化之物,物质的世界。并从天地为气的理论引申出太虚学说,最终得出太虚--气--天地--生民的宇宙生成逻辑,显示中国早期唯物论的朴素意境。张载又释“立心”,立为认知,也为确立。心为本质、根源,“立心”是对宇宙根源的认知,对天地本质的认知。根源是太虚,本质是道,而太虚与道本归于一。太虚即道,由此形成张载特有的唯物、唯心相揉的道学解释体系。
《西铭》曰:“乾称父而坤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 天地分乾与坤,乾为父,坤为母。浩瀚乾坤,无穷无尽。我是多么的渺小,浑然处于其中。天有云雨,滋润万物生长;地有沃土利于春种秋收。天地吾亲,浩然其恩。人生于天地,因有天地而生我的身体,因有天地而塑我的灵魂。万众民人皆是我的同胞,天地万物与我同在。故此,张载感慨之至:“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西铭》 )
张载进一步提出天地为气的理论。天地乾坤,是见于形,体于象的物质世界。天地为气,是可见可感的宇宙天穹与人间世界。《正蒙·神化》云:“所谓气者,非待其郁蒸凝聚,接于目而后知之;苟健顺、动止、浩然、湛然之得言,皆可名之象尔。然则象若非气,指何为象?时若非象,指何为时?世人取释氏销碍入空,学者舍恶趋善以为化,直可为遗累者薄乎云尔,岂天道神化所可同语也哉!” (《正蒙·神化》)天地有其千姿百态、众生万象。天地因其时光流逝、空间变幻。天地既表达于姿态与形象,也体现于时间与空间。天地既具其外象,也涵其内质,“健顺、动止、浩然、湛然”。
不必待气“郁蒸凝聚”而后知气。气无时无处不在,无时无处不知。气聚而为天地。人因象而知气,因万象之变幻更新,而感气之时、空与本质,进而感知天地之恢弘。如因春花冬雪,感大地之柔美,因雷霆疾风,知天宇之刚健。故张载称:“今雷风有动之象,须天为健,虽未尝见,然而成象,故以天道言;及其法也则是效也,效著则是成形,成形则地道也。若以耳目所及求理,则安得尽!如言寂然湛然亦须有此象。有气方有象,虽未形,不害象在其中。”(《横渠易说·系辞下》)
张载言天地为气,又提出“太虚”的概念。并述两者的关系。太虚为何物?“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至静无感,性之渊源,有识有知,物交之客感尔。客感客形与无感无形,惟尽性者一之。” (张载:《正蒙·太和篇》)哲学的目的是追索事物之本原,说天地为气,于天地本原尚非全知。“太虚者天之实也。万物取足于太虚。人亦出于太虚,太虚者心之实也。”(《张子语录中》)天地体现于气,气之本原为太虚,追索上去,天地之本原亦太虚。太虚分阴阳,阴阳恒动而健顺,继而互感而生气,因气而成天地,天地生人。“太虚之气,阴阳一物也,然而有两体,健顺而已。”(《横渠易说·系辞下》)山岳可摧也,金铁可腐也,天地可灭也,人类可亡也,“惟太虚无动摇,故为至实。”(《张子语录中》)
程、朱对张载气论虽有继承而予其太虚论更投入莫大关注。因为“程朱对张载太虚概念加以修正,只须将太虚改换成理(天理),马上就可以建构起他们的哲学体系。” (张载:《张子正蒙》汤勤福导读,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5版。)事实正是这样,朱子盛赞张载太虚论。其云:“横渠说得好,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此是总说。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 (朱熹:《朱子语类》卷五)又如同书载:“问如何是天者理之所从出?曰天便是那太虚,但能尽心、知性,则天便不外是矣。性便有那天。”(朱熹:《朱子语类》卷六十)
张载因天地论,提出“为天地立心”的宏愿,若问何谓天地之“心”,天理天道是也。《周易·复卦·彖传》言:“复,其见天地之心乎。”(高亨:《周易大传今注》,济南:齐鲁书社1998年版,第241页。)这是“天地之心”的原本出处。复卦辞:“复:亨。出入无疾,朋来无咎。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利有攸往。”复,通达顺利,出入健康,慎于交友,友来而无错。其道周而复始,七日为一个循环,有利无害。由此可见,天地之心的理解当是“反复其道”,认知事物循环发展的规律,遵天道而通达。
张载说:“大抵言‘天地之心’者,天地之大德曰生,则以生物为本者,乃天地之心也。地雷见天地之心者,天地之心惟是生物,‘天地之大德曰生’也。” [张载:《张子全书》,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48页。]这是对“天地之心”的说明:生养众民(生物)为“天地之大德”,众民为天地之本,故天地之心既是物质“天地”运行之道,也是天地所生之人类的生存之道。[关于“心”的注解《东坡易传》云:“见其意之所向谓之‘心’。”(苏轼:《东坡易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45页。) ]
张载主张以“道”治国,法古明理。宋熙宁初,御史中丞吕公著(1018-1089年)举荐张载,赞其通古学,神宗此时正设想有所变革,欲求朝野有识之士以共谋划,于是召张载询治国之道。张载对答:凡治国之道,必效法三代(夏、商、周),不法三代,纵有“道”,亦为苟且之道。
研究《易经》,深悉其奥秘深义,成为张载“明道”门径,因此原因,张载与程颢、程颐结为学术“联盟”。张载设坛讲《易》之际,程颢、程颐来访,一同商榷经义。事后,张载对人说:“这次见了二程,发觉他们深明《易》道,吾所不及,可拜之为师”,于是撤席停讲,深以为儒学足可涵盖众学,宜尽弃异说,专注道义。《宋史》记张载博览群书,其学“以《易》为宗,以《中庸》为体,以孔、孟为法。” (《宋史·列传》卷一八六)
张载既说“为天地立心”又说:“为生民立命”。张载对生民有广义的注解,既为庶民,亦为天地父母所生之“人”,其中包括“大君”与“大臣”。他说: “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国君为父母所生的长子。大臣辅佐长子,管理天下的事务。大君有大君之天命,位在至上,治国安邦。大臣有大臣之天命,大君之相,敬业抚民。众民有众民的天命,立国之基,社稷本体。“于时保之,子之翼也;乐且不忧,纯乎孝者也。”既然已把乾坤认定为自己的父母,那么无论君臣民人,去做乾坤所好之事,就成为乾坤之子理当履行的义务。
立命也可以理解为确立为人道德。张载说: “违曰悖德,害仁曰贼,济恶者不才,其践形,惟肖者也。”(《西铭》)有人做有德之事,也有人背道而驰。做害仁之事,此为贼。做有利于邪恶的事,此为愚昧。唯遵守道义而见于行动的人,才是乾坤父母最好的子弟。 “知化则善述其事,穷神则善继其志。不愧屋漏为无忝,存心养性为匪懈。” (《西铭》)探知事物的变化,证说其中的本质。集中全部的精力,坚持既定的志向。不为屋漏而羞愧,致力于心性的修养。崇伯之子大禹推却美酒,以示赡养亲人的孝心。颍考叔培养英才,表达回报众人的直诚。“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 (《西铭》)富贵安福,是天地的恩赐,厚养我的人生;贫贱忧戚,是天地的考验,玉成我的事业。生则顺应世事的变化,死则得我冥界的安宁。
在更重要的意义上,张载的“立命”又体现“为民请命”的意愿与决心。即替众民申诉困苦,请求帮助,如《史记·淮阴侯列传》云:“因民之欲,为百姓请命,则天下风走而响应矣,孰听!”张载主张: “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 尊敬年长有寿的人,因其年长,则用“尊长”的敬意对待他们。爱护幼弱孤苦的孩子,因其幼小,则用“护幼”的爱心照顾他们。“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天下有许多病患缠身、残缺不全、孤独鳏寡的人,他们困顿无助,境遇悲惨,对于他们当给予关怀,因为他们都是我们的家族成员、兄弟姊妹。这样做就是在帮助乾坤父母,实为一片孝心的表示。
回览以上,本文仅对“横渠四句”中的前两句作了评析,后两句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即为业已断绝的孔孟道统传递薪火,为千秋万代创建治国平天下的楷模。“横渠四句”概括了张载思想的精粹内容,其体现的积极精神意义,为后世学者所推崇。故有学者称道:“精矣哉,横渠之道也!至矣哉,明道之训也。”[ 吕大临等:《蓝田吕氏集》,曹树明点校,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77页。]
张载思想成为宋代理学的直接精神来源,得到二程、朱熹等人的充分肯定。程颐对《西铭》的赞扬也同是对“横渠之道”的推崇:“孟子以后,未有人及此。得此文字,省多少言语。且教他人读书,要之仁孝之理备于此,须臾而不于此,则便不仁不孝也。”[ 程颢、程颐:《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9页。]
朱熹对张载的天地论则有更深刻的评价:“天地之间,理一而已。然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则其大小之分,亲疏之等,至于十百千万而不能齐也。不有圣贤者出,孰能合其异而会其同哉!” [ 朱熹:《西铭解》,《朱子全书》(第13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45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