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雍(1012—1077年),字尧夫,人称安乐先生,谥康节。“北宋五子”之一。林县上杆庄人(今属河南林州市,又说生于范阳,今河北涿州)。喜读书与游历,曾涉河、汾两水,越江淮、汉江平原,访齐、鲁、宋、郑古迹,叹云:“道在是矣”。邵雍曾拜李之才为师,深研《河图》《洛书》与伏羲八卦,有所发明。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年)邵雍居洛阳,专心著述讲学,隐而不仕,两次举荐,均称疾不就。《宋史》云:“雍疾病,司马光、张载、程颢、程颐晨夕候之。将终,共议丧葬事外庭,雍皆能闻众人所言,召子伯温谓曰:诸君欲葬我近城地,当从先茔尔。既葬,颢为铭墓,称雍之道纯一不杂,就其所至,可谓安且成矣。”[ 《宋史·列传》卷一百八十六]邵雍逝后谥康节,从祀于孔庙。
邵雍有《先天图》、《皇极经世》, 另有《渔樵问对》《伊川击壤集》《梅花诗》等多种。关于邵雍《先天图》,晁说之(1059—1129年)云:“有宋华山希夷先生陈抟图南,以《易》授终南种征君放明逸,明逸授汶阳穆参军修伯长,而武功苏舜钦子美亦尝从伯长学。伯长授青州李之才挺之,挺之授河南邵康节先生雍尧夫。”[ 《嵩山集》卷十八《王氏双松堂记》]朱震(1072—1138年)云:“陈抟以先天图传种放,放传穆修,穆修传李之才,之才传邵雍。”[ 《汉上易传·进易说表》)]关于《皇极经世书》,凡十二卷六十四篇。含六卷《元会运世》三十四篇、四卷《声音律品》十六篇、《观物内篇》十二篇。又有《观物外篇》二篇。书主体属邵氏自著,书末二篇为门人录写。
邵雍倡“先天易学”。《渔樵问对》记如下对话。问曰:“子可谓知易之道矣。吾也问易有太极,太极何物也?”邵雍回答道:易之道,根本上说则是太极之道。易之学,即太极之学。何为太极?太极即无。一个无字可将太极本质说尽。太极分两仪,其一为阳,其二为阴,阳为主,阴为辅,相辅相成而定宇宙。如邵雍云:“太极既分, 两仪立矣。阳下交于阴, 阴上交于阳, 四象生矣。”[ 《观物外篇》]
阳恒为阳,阴恒为阴,各就其位,各自安分,秩序井然。阳不为阳,阴不为阴,或不自律委顿而不健,或自量跃然而越位。则阴阳互损,秩序大乱。阴阳各在本位,寂然安顿则为道。亦如邵雍言:“一阴一阳之谓道, 道无声无形, 不可得而见者也。故假道路之道而为名, 人之有行必由乎道。一阴一阳, 天地之道也。物由是而生, 由是而成者也”。[ 《皇极经世》卷第十二之下 ]
《渔樵问对》又有以下的问答,此为对“先天易说”的补充。如问曰:“太极生两仪,两仪天地之谓乎?”答曰:“两仪,天地之祖也,非止为天地而已也。太极分而为二,先得一为一,后得一为二。一二谓两仪。”问曰:“两仪生四象,四象何物也?”曰:“四象谓阴阳刚柔。有阴阳然后可以生天,有刚柔然后可以生地。立功之本,于斯为极。”向曰:“四象生八卦,八卦何谓也?”答曰:“谓乾、坤、离、坎、兑、艮、震、巽之谓也。迭相盛衰终始于其间矣。因而重之,则六十四(卦)由是而生也,而易之道始备矣。”[ 《渔樵问对》]
关于“先天易学”朱熹评说云:“据邵氏说,先天者,伏羲所画之《易》也;后天者,文王所演之《易》也。伏羲之《易》初无文字,只有一图以寓其象数,而天地万物之理、阴阳始终之变具焉。文王之《易》即今之《周易》,而孔子所为作传者是也。”[ 《周易本义》] 邵雍演绎《易》学,作为传统,一直传到二程、朱熹。《二程集》有语:“周茂叔(敦颐)谓一部法华经只消一个艮卦可了。” [ 《二程集·河南程氏外书》卷十,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08页。]现代论者云:宋学犹其是其中的理学一派,主张“以周易来代替佛教的哲学。”[ 参考《范文澜历史论文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25页。]这样可以达到预期的学术目标:既做到排斥异学,传承儒统,又以易学太极论及阴阳“两仪”论为指引建立理学客观唯心的本体论,为“天理” 、“天道”的天然存在作理论确认。笔者认为以上邵雍关于“太极为无”的理与道家学说相似。老子说:相反相成,这是道的运动;反弱而强,这是道的作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老子:《道德经》第四十章]天下一切生于有,有者可见有名。有生于无,无者无形无名。有为天地万物人间,无为道。《庄子·天下》释老子的“无”,评述云:“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 《庄子·天下》]。宇宙常有常无,总在有无之间,而其根源为无。无为道,又称“太一”。由此可见,在道家的本体论中,存在着三个关键元素,此即道、太一、无。而反观邵雍,在他的理学(道学)本体论中也存在三个重要元素,这就是道、太极、无。不同的是邵雍将道家的太一改称为太极,其蕴含的思想内容似无两致。
邵雍创说建立在“太极两仪”基础上,以“元、会、运、世”为标识的“运会”周期论。他强调浩渺时空可以“二分法”裁定,此即1分为2,2分为4, 4分为8, 8分为16, 16分为32, 32分为64,以致无穷。由此天地人间以“元、会、运、世”模式运行不已。一如岁、月、日、时表达日常光阴,元、会、运、世,则预测宇宙时空之流转。人们将此理论称为邵雍的“元、会、运、世”学说,或简称“元会论”。邵雍如是说:一元12会,合129600年。一会30运,合10800年。一运12世,合360年。一世30年。既然一元合12会,相当于一年合12个月;一会30运,相当于一月合30日。那么,如同一年经历十二个月,历春、夏、秋、冬,自然草木经历生、长、衰、亡,人类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为一元也会像四季草木一样,显示生、长、衰、亡的变化。
显然,邵雍是在阐述一个宏大的“宇宙大循环论”。依邵雍所思,试想129600年为一元。这悠远的岁月为天地人间的一个宏大的循环周期。在这129600年中,其前期世界渡过寒冷的冰河时代趋向温暖的恒常期。起初草木始生,万物初醒,这是文明的初生;此后鸟兽活跃、人类繁衍,达至文明的顶峰。然后又回复阴森冷峻的冰河期。冰河期严寒与饥馑、瘟疫并时而至,人类因不可抗拒的灾难,走向沦亡。这个理论还启发人们作这样的推测:旧人类既已灭亡,崭新的灵智生物还会滋育生长,开启新“元会”的转动。
如邵雍说人类以十二万余年为一元,那么历代历朝,则以一运为一个周期。一运合360年,这正和一个长寿朝代的“年龄”相仿。或许邵雍在说明宏大周期的同时也在预测当下朝代的兴亡路向。邵雍的元会理论,促使人们对中国历史作深入探测,证其大时段的周期循环规律。元会理论基于《易经》,乾卦六爻显示事物发展的内在逻辑。体现为:
第一、初九:潜龙,勿用。
第二、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第三、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第四、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第五、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第六、上九:亢龙,有悔。
站在邵雍的历史位置,回看中国文化发展史,可分出六个时段,可与乾卦六爻对应:
第一、远古及尧、舜、禹时代。
第二、夏、商、周时代。
第三、春秋战国时代。
第四、秦、汉至于隋时代
第五、盛唐时代。
第六、宋代。
以上六个时期,前四个时期体现中国文化的发育成长,此为人生的婴儿、童年、少年及青年时代。第七个时期:盛唐登顶,“飞龙在天”,中国文化兴旺发达,犹如人生的壮年时代。至宋及清,中国古文化由盛转衰,犹人生入暮老。然而应看到的是:自鸦片战争之后,华夏步入近现代,历经辛亥革命、新中国建立,中国文化衰极而振,跨入文化复兴的新时期。
这里不妨回顾当年唐宋之际盛衰转换时的具体景象。先看唐朝。唐太宗兴贞观之治,国力强劲。唐高宗续贞观遗制,又创永徽之治。唐玄宗时,直攀鼎盛高峰。此后因安史之乱一度衰落,但经历唐宪宗时期元和中兴,元气复归。吕思勉说:唐太宗是一个贤主,历史上称他勤于听政,勇于纳谏,能用贤相房玄龄、杜如晦,直臣魏徵。在位之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至于“行千里者不赍粮”“断死刑仅三十九人”。这样说,虽然不免过分,然而“贞观之治”,总要算历史上所罕见的了。[ 吕思勉:《白话中国史》,第十四章《唐朝的初盛》。]
历史发展到宋代,情况发生了变化。览宋金关系可探宋朝国势一斑。金朝(1115年-1234年),居中国北方和东北地区,为女真族完颜阿骨打(完颜旻)所建,与南宋对峙。北宋宣和七年(1125年),金军东、西两路攻打宋朝。东路完颜宗望攻燕京,西路完颜宗翰击太原。东路军破燕京,过黄河,直逼汴京(今河南开封)。宋徽宗禅位于太子赵桓。宋钦宗立。靖康二年(1127年)金朝攻取宋都东京,掳去徽宗、钦宗父子,及赵氏皇族、后宫妃嫔及贵卿、朝臣等三千余人。妃嫔、公主、太后被逼行“牵羊礼”,备受刑辱。在此同时,东京公私财产被劫掠一空。如此“靖康之耻”导致北宋灭亡。钱穆《国史大纲》记录了这段历史:“金劫上皇、后妃、太子、宗戚前后凡得三千人。金檄开封尹徐秉哲,秉哲令坊巷五家为保,毋得藏匿。京城巡检范琼送上皇、太后御犊车出宮,金人又逼上皇召皇后、太后、太子;百官军吏奔随号哭,太子呼云:百姓救我!哭声震天。”(钱穆:《国史大纲》第三十四章)关于对北宋的总体评价,钱穆《国史大纲》第三十一章启首云:“在不堪言状的分裂与堕落之后,中国又重新建立起一个统一的中央政府来。”作者继续论道:“这一个统一却始终摆脱不掉贫弱的命运。这是宋代统一的特殊姿态。” (钱穆:《国史大纲》第三十一章)
有学者指出:柏拉图(公元前427年—公元前347年)曾揭示宇宙具有消除既有、重新再来的“反向运动”现象,这个“运动”将毁灭掉人类的绝大多数,同时也使幸存的人在精神和躯体两方面求得再生。新人类像婴儿一样,从头开始,而对于过往的一切一无所知。这是一个旧人种灭绝、新人种产生的过程。柏拉图认为:“上帝亲自掌控宇宙,用它的寰道指引宇宙的运动。但是,在另一个时期,上帝放松了自己的掌控。它是在宇宙的环形运动因其指导而达到预定的时间界限时,才放松掌控的。由于自身的冲动,宇宙开始朝着相反的方向运动,——因为宇宙是一个活的创造物(living creature);上帝从一开始便赋予它理性的品质。”[ 柏拉图:《对话集》,普林斯顿大学1994年版,第1034页,引安延明:《历史循环理论的两种模式》。]
世界上所有的文化皆具与有机体相同的形态及内质,滋长、繁荣、衰亡,为其“生命”循环,且旧生命结束,新生命再启新一轮的循环。德国哲学家斯宾格勒(1880-1936年)具如此理论:历史只是时代、纪元、情境、人物等诸元素不断排列组合的结果,这种排列组合具有稳定的周期性,因此在一定时空中某个曾现的历史场景会神奇地再现。[ 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导言,北京:商务印书馆 1991年版第14页。]
确实,邵雍提出的“会元”学说与西方哲学家关于宇宙人世沉浮兴亡的理论,在有些方面不谋而合。然而邵雍思考,源出于《易经》,是基于华夏历史的体悟结果,体现中国人特有的思维特色,无疑可为世代后学洞悉今古、破译时空密码,开阔视野,增益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