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喜欢读书的人,大概都会对阅读有太多的话要说。我这里想说的,仅是阅读三部文学作品的开头所引发的一些联想。
先来看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代表作《魔山》的开头:
一位纯朴的青年在盛夏时节从家乡汉堡出发,到格劳宾迪申的达沃斯高地旅行。他准备乘车做为期三周的访问。
…………
汉斯·卡斯托尔普(Hans Castrop)——这是这个青年的姓名——独个儿坐在灰色坐垫的小车厢里,身边放着一只鳄鱼皮手提包,这是他的舅舅和养父蒂恩纳佩尔参议(我们在这儿只匆匆介绍一下他的名字)送给他的礼物。他还带了一卷旅行毯和冬季大衣,大衣挂在车厢的一个衣钩上。他坐在卸落的窗口边,由于下午的天气越来越凉,这位娇生惯养的青年就把那件时髦的、丝绸织成的夏季外衣的领子翻上来。在他旁边的座位上,放着一本《远洋客轮》的杂志……(钱鸿嘉译文)
毫无疑问,这段文字并不难,至少表面看来,并不需要文章高手才能写出来。德文原文不难,翻译成英文或中文后应该也没有什么令人费解之处。只要有基本的文字水平,就能看懂:这是关于一个“很傻很天真”的青年人的故事,一个老老实实的工科男的故事。
但文学魅力就在于,这些字面的信息,事实上却也是好读者和坏读者的试金石,至少是优秀读者和一般读者的试金石。
比如,一般的读者(尤其是非德语母语的读者),估计不会再去追问,为什么这个主人公的名字叫“汉斯”?而优秀的、训练有素的读者则肯定会问,托马斯·曼给这个简单无趣的年轻人,取一个如此“不负责任”的名字——类似于中文中的“小强”,是否有什么深意?而另一个更为优秀的读者,读完全书(当然要读完全书),甚至会问,汉斯之所以叫汉斯,是不是真的如有的研究者所提示的那样,乃是对不成熟的魏玛共和国的某种隐喻?至少,托马斯·曼在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们,这个似乎白板一块、天真无邪的青年人汉斯——这个德国小强,这个资产阶级的新一代,在达沃斯高地上,在一群来自多种西方文化的病友之中,始终是来自左的和右的各种思想和精神势力争夺的对象。汉斯越是平庸,越是没有个性,就越是一个没问题的问题青年,越反过来彰显了各种思想派别的特征性病灶。
当然,细心的读者也会发现汉斯的鳄鱼皮手袋,这是他的富二代的表征,也表明了他娇生惯养的身世。而很有反讽意味的是——我们一定会注意到,他在旅途中看的杂志,乃是《远洋客轮》。这既与他的工科男身份相吻合,也在很大程度上提示了汉斯的“诗和远方”——当然是无法到达,而只能在纸上过过干瘾的“诗和远方”。
我不是说,上面的这些努力贴近文本的尝试,乃是对《魔山》的唯一正解。谁试图控制作品的所谓正解,谁就还不是真正的好读者。但上述尝试至少让我们知道,成为好读者其实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无非是要学会尽最大可能地尊重作者,尽最大可能地首先以作者的方式理解作者:做作者的知音。
再来看一个卡夫卡《城堡》的例子:
K抵达的时候,天已很晚了。村子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城堡山笼罩在雾霭和夜色中毫无踪影,也没有一丝灯光显示巨大城堡的存在。K久久站立在由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仰视着似乎虚无缥缈的空间。(高年生译文)
“K抵达的时候,天已很晚了。”开头这段叙述的透明性,猛一看,和《魔山》的开头没有太大区别。当我看到下一句描写“村子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时,我知道,这是在讲述某个远行者在隆冬之深夜来到某村落前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
但是,这种透明性只是暂时的。卡夫卡的特别之处正在于,他用读书人完全可以理解的语言——有研究者说,是卡夫卡所喜欢的英国作家狄更斯式的语言——呈现的却是暧昧、含混甚至不合逻辑的图景。他所呈现的事实,单独看来也许是清晰易懂的,联系起来看却是费解甚至无解的。这就是他对现代世界的基本判断?局部的清晰,与整体的不确定性?
请先看看他的主人公的名字。不错,是K,但为什么是K?为什么不是汉斯、约翰等等普通易解的名字?卡夫卡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审判》中也有一个K,但那个人物是有名字的,也许大家还记得,叫约瑟夫。那么,这里的就只是个姓,不知道究竟姓什么的姓。读者也许要问:这个高度抽象化、符号化的K,与卡夫卡(Kafka)本人的名字有没有什么联系?它的不确定性与那个若隐若现的城堡山有没有什么联系?但卡夫卡只是暗示读者注意这一切,他完全不想给什么答案。
而说起城堡山,事情就更加蹊跷了。明明说“城堡山笼罩在雾霭和夜色中毫无踪影,也没有一丝灯光显示巨大城堡的存在”,那为什么K却还是似乎看到了?看到也就罢了,也可能这个土地测量员就是有某种一般人所无法拥有的精神的眼睛。但卡夫卡为什么要说,他是在“仰视着似乎虚无缥缈的空间”?既然虚无缥缈,还有什么必要去注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注视,是仰视——长时间地仰视?这样长时间地对于一个巨大空白的仰视,不能不说有几分形而上的甚至宗教的意味。
是的,这个风雪之中的夜行者,这个隆冬之夜的过客,居然并没有像普通人一样赶紧找一个地方住下,而是“久久站立在由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不仅站在那里,而且是久久地站在那里。这很自然使人想到蒙克《尖叫》那幅画的情景,但却比《尖叫》事实上还要令人费解,因为毕竟K是在严寒中、在深夜里。
但这就是《城堡》,这就是卡夫卡。《城堡》的这个开头,一下子就把读者带入了卡夫卡式的世界,带入了现代人无名的矛盾、困顿与迷惘之中。
同样是讲述现代人的故事,卡夫卡与托马斯·曼有多么大的不同!这就是文学的魅力:永远是无法重复的“独一个”,所谓的“thisness”。而通过细心体味这些匠心独运的作品,我不仅在慢慢成为一个合格的读者,而且也获得了理解和认识外部世界、理解和认识他人的真正德性和能力。
再来看第三个例子,罗伯特·穆齐尔《没有个性的人》的开头。穆齐尔被认为是与普鲁斯特、乔伊斯至少同样重要的作家,但却是一个更不容易理解的作家。用我的一位同事的说法就是:《没有个性的人》是一本无法躺着阅读的小说。小说而不能躺着读,这真是“不明觉厉”呀,且看穆齐尔怎么写:
大西洋上空有个低压槽;它向东移动,和笼罩在俄罗斯上空的高压槽相汇合,还看不出又向北移动避开这个高压槽的迹象。等温线和等夏温线对此负有责任。空气温度与年平均温度,与最冷月份和最热月份的温度以及与周期不定的月气温变动处于一种有序的关系之中。太阳、月亮的升起和下落,月亮、金星、土星环的亮度变化以及许多别的重要现象都与天文年鉴的预言相吻合。空气里的水蒸气达到最高膨胀力,空气的湿度是低的。一句话,这句话颇能说明实际情况,尽管有些不时髦:这是一九一三年八月里的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张荣昌译文)
一上来,读者可能会被穆齐尔排山倒海般的科学知识给怔住。“高压槽”与“低压槽”,“等温线”与“等夏温线”,“太阳、月亮的升起和下落,月亮、金星、土星环的亮度变化”。如此这般地读下来,感觉穆齐尔好像不是在写小说,而是在写气象学论文。
紧接着的叙述,也很没有来由。因为一大通天气预报后,是一起并无任何直接关联的交通事故:
……现在人们也已经听见一辆救护车的哨子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这辆救护车的快速到达令所有等候的人们感到满意……人们把出事的人抬上担架并把他连着一起推进救护车。穿一种统一制服的男人在他四周照看他,一眼可以瞥见的救护车的内部看上去像一间病房那样的干净和井然有序。人们几乎带着这样合理的印象离去:发生了一件合法的、按照规章制度办的事件……按照美国的统计数字……那里每年因汽车致死十九万人,致伤四十五万人。(张荣昌译文)
如果说,《魔山》和《城堡》尽管内在非常不同,但至少还都有故事情节,都马上出现了人物,都还像个小说的模样,那么,比较而言,《没有个性的人》的一开头,就显然离我通常对小说的期待比较遥远了。
而这正是穆齐尔留给读者的挑战,或者说,他提供的是意大利符号学家艾柯意义上“开放的作品”。像欣赏那些后现代主义画家的绘画那样,面对这样的作品,我不能期望作者给我提供确定而封闭的意义,提供唯一而确定的解答。正相反,在这样的情况下,是作者在主动要求读者成为作品意义的共同提供者和解释者。
天气预报之所以需要而且能够成立,当然正代表着世界的“有序”和可以“预言(预测)”。这是现代人的自信,也或许是现代人的“良知的傲慢”,至少这里有理性主义者的某种胜利者的姿态。但是,有经验的读者,一定不会忽视,穆齐尔在这个有序、理性而似乎可以预知风云变幻的叙述之后,讲述的是主人公乌尔里希在自己的房间里所看到的一起严重交通事故。而汽车交通事故,无疑代表着现代生活方式,代表着生活本身——尤其是快节奏的现代生活本身的无法预见,代表着偶然,代表着对上述现代自信的反讽甚至否定。而关于美国交通状况的那组统计,则冷峻甚至冷酷——就是这样,现代化带来便捷,也使活生生的生命变成了冷冰冰的数字。不仅奥匈帝国的首都维也纳如此,德国如此,美国如此,全世界事实上皆如此。
读完《没有个性的人》全书的读者,一定会更加理解这个开头的重要性和对整本书的标本意义。全书有多少这样反讽性的并置!而这种反复出现的并置,又多么恰切地体现了整个现代性逻辑既有效又失效的内在悖论?
可见,同样是试图用文学的方式概括现代世界的根本特征,穆齐尔与他的同行托马斯·曼和卡夫卡,显然采取了完全不同的方法。
但无论作者的方式发生怎样的变化,优秀读者尽可能贴近文本本身——这一阅读的德性不应该改变。应该相信,成熟的作家,优秀的作品,总会给读者真正进入作品的艺术世界提供可能的线索,总会使读者虚心切近的阅读有所收获。
穆齐尔到底试图告诉读者什么?也许每个人会有不同的看法。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阅读伟大作品,是向作者学习,也在很大程度上,是与作者的艰苦较量。不过,也正因如此,学会细致而耐心地阅读,学会读出作品字里行间的微妙意思,学会以作者的方式去理解作者,才是正确阅读的前提。
刘勰说,“知音君子,其垂意焉”,此言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