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胡德平委员追忆胡耀邦:父亲说他一生有两大遗憾》一文,当看到胡耀邦“一生中有两大遗憾,一是不懂外语,二是不会中国古诗词的平仄格律”时,我情不自禁哑然失笑了。于是打开键盘,敲出自己对这个问题的感想。
关于第一“大遗憾”——“不懂外语”。
首先我要申明,胡耀邦对外语并非一点都不懂。我从有关资料获知,他读初中时不仅学过英语,而且成绩很好。据钱江《胡耀邦的家世和童年》(南方周末,1999年12月10日)披露,“1929年夏,胡耀邦高小毕业,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取当时浏阳县唯一的初级中学——浏阳县立中学。……胡耀邦的各门功课都相当优秀,不仅数理化成绩突出,常令农村孩子感到为难的英文也没有难住他,胡耀邦的英文成绩总是全班第一。”1981年,一直未忘师恩的胡耀邦亲笔致信已从冶金部安徽马鞍山矿山研究院理化室主任职位上退休的英文老师喻科盈,“邀请他到北京旅游。次年7月,喻科盈如约而往,受到胡耀邦的接待。”
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一个出身贫苦农家的孩子能够读到中学,而且在那个时候就学习了英语,十几岁时就接受了英语的启蒙,打下了英文的基础,这在当时已经是难得的凤毛麟角了。他四十五岁时,还“潜心学习外语,每周请人讲英语两小时。”(高勇:《胡耀邦的读书 做事 为人》)在外语方面,胡耀邦尽管没有达到较高的水平,但在同时代的人中,远不如他者甚多,怎么能说是一大遗憾呢?
关于第二“大遗憾”—— “不会中国古诗词的平仄格律”。
解放后,胡耀邦先后在地方和中央担任重要领导职务,“文革”中被打倒,受迫害。粉碎“四人帮”后,他又义无返顾为拨乱反正、平反大量的冤假错案而废寝忘食地工作。特别在改革开放时期,胡耀邦真是日理万机,呕心沥血,哪有闲情逸致关起门来专门琢磨古典诗词的平仄格律?再说,中国古典诗词的平仄格律极其深奥,即使著名的古典诗词大家的作品中亦难免存在不合平仄格律受人质疑的地方,遑论业余作者?所以,毛泽东在《给陈毅同志谈诗的一封信》中说“你的大作,大气磅礴。只是在字面上(形式上)感觉于律诗稍有未合。因律诗要讲平仄,不讲平仄,即非律诗。我看你于此道,同我一样,还未入门。”并指出“要作今诗”,“古典绝不能要”。毛泽东的诗词在发表前往往都要向专家学者征求意见,请予修饰。
像毛泽东那样诗词上的大手笔尚且说自己对平仄格律之道“还未入门”,这固然体现了他的自谦和客气,另一方面,不是也说明了古典诗词平仄格律的深奥、难学和精通者不多吗?一个将自己毕生的精力都贡献给了中华民族的解放、进步和发展事业的政治家,即使对中国古典诗词的平仄格律“不会”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算不上人生中一大遗憾。
当然,古往今来,凡是政治家,都是有遗憾乃至大遗憾的,胡耀邦也不例外。那么,他的大遗憾是什么呢?我认为,他自己晚年跟人提到的“两件憾事”至少要比“不懂外语”和“不会中国古诗词的平仄格律”的遗憾要大得多多。
据朱尚同在2000年第1期《百年潮》上撰文披露,1988年冬,时任湖南省教育厅长的朱尚同在与胡耀邦谈到农村教育时说,上面热衷于加快九年制义务教育进度,下面就报假数字对付检查。可见讲真话也真不容易,还是周小舟同志说过的“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对此,耀邦同志深有感慨地说:我也讲过违心的话。我这个人做过些工作,也犯过错误,就不说了。但回顾一生,有两件事是难以原谅自己的,提高来看,也是做人道德的问题。
一件是1959年庐山会议批判彭老总,我明知彭老总是对的,心里很矛盾,但因为相信中央,也举了手。第二件是1968年党的八届十二中全会,大多数中央委员都被打倒了,为了凑足到会人数,我被匆忙解放出来,出席会议,一看到说少奇同志是“内奸”的材料,根据我的政治经验,就知道是不可靠的,这时我已经并不以为上边说的一定正确了,而是抱着夫复何言和不得已的态度,勉强举了手。会议公报虽然说是“一致通过”,但是就有那么一个老大姐,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没有举手,这就是陈少敏同志。在表决前,她说自己心脏病又犯了,伏在桌上,拒绝举手,真是难能可贵。
胡耀邦为当时迫不得已违心地举手赞成对彭老总和刘少奇的冤陷而深感痛心,并将这两件事提升到“难以原谅自己的”和“做人道德”的高度痛切自责。这一方面展现了胡耀邦高贵的道德品质和人格境界,另一方面,不是也体现了胡耀邦在人生的道路上深感愧疚的两大遗憾吗?
遗憾分为两类;一类是自责性遗憾,如胡耀邦痛责自己在压力下举手赞成对彭老总、刘少奇的批判和冤陷,认为自己当时是不应该举手赞成的。一类是非自责性遗憾,如历史上屈原“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但却因“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而沉江自尽,这里的“怨”就是遗憾。有些忠良干将受到莫名其妙的责难、批判、冤抑和伤害,被投闲置散,甚至因功获罪,蒙冤负屈,长期有话无处说、不能说,说了也是白说,耽误了为国家和人民效力的机会,他只能为自己报国无门、蹉跎岁月而深感遗憾。这种不是因为自己的责任、而是由于权力强加予的遗憾是最苦涩、最伤痛的遗憾。。
政治家的遗憾,应从政治、事业,从德性、人品,从国家、民族,从时代、历史的视角和高度加以审视。所以,我认为,作为“久经考验的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政治家,我军杰出的政治工作者,长期担任党的重要领导职务的卓越领导人胡耀邦同志”(《胡耀邦追悼大会上的悼词》),他一生的大遗憾除了当年违心地举手赞成冤处彭德怀和刘少奇而感到不能原谅自己之外,比不懂外语和不会古诗词平仄格律大得多的遗憾还是有的,如胡耀邦的女儿满妹在《辞职以后——忆父亲胡耀邦》一文中说:“那些日子,父亲除了读书思考,总是长久地沉默着,独对晨曦和落日”,“政治家常常是孤独的,有时甚至是很痛苦的。他不能向人们说明事实,也无法向自己的亲人倾诉。他必须用纪律和意志关闭自己的
心扉,有时甚至不得不把自己整个封闭起来”,“父亲就像一匹圈在会计司胡同里的伏枥老马”,这是不是他的遗憾呢?
据胡耀邦晚年的政治秘书刘崇文在《胡耀邦逝世前半年的心态》中披露,“从他对‘文革’中为什么发生刘少奇这桩最大冤案总应有个说法的思考,说明他认为还要由此进一步深刻总结我们党和国家政治生活、政治制度、政治体制上的经验和教训,尤其是联系到他自己的政治命运和政治生涯,从他的经历和遭遇中,他深切感受到,这是关系到我们党和国家长治久安、健康发展的根本所在。而这正是当时,也是他在去世前萦系于心、不能释怀的最大心结”。这是不是他的遗憾呢?“那次‘生活会’的阴影,一直还笼罩在他的脑海里”,“在那段时间,他一方面还心有余悸,惟恐再有什么闪失,另一方面对于当时国内复杂的政治、经济形势,他又不能无动于衷。……作为一个把自己的全部生命都融入了党和人民事业的革命者,
这就是他的一种本能,一种历史责任和生活信念的本能。可这时他的处境、他的身份、他的地位,又不允许也没有可能让他发表意见。他心潮起伏,又十分压抑”, 这是不是他的遗憾呢?
知识的大海浩瀚无涯,包括伟人和博学家在内的所有人终其一生掌握的知识只不过是在大海岸边拣到的几枚贝壳而已,谁都不可能什么都懂。作为政治家,胡耀邦如果能够精通外语和古典诗词平仄格律等知识当然更好,但是,他对这些即使不懂、不会或曰不精通也无大碍,都是无可指责的。因为,不懂外语、不会中国古诗词的平仄格律毕竟不属于“做人道德”范畴的问题。在这里,我丝毫没有贬低外语和古典诗词平仄格律的意思,我只是在胡耀邦一生的大遗憾问题上,认为被他视为“难以原谅自己的”并提升到“做人道德”高度审视的违心之举以及他无法言说的隐痛才是他一生中的最大遗憾——比“不懂外语”和“不会中国古诗词的平仄格律”之类不知要大多少倍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