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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你乘坐的航班已在法兰克福的机场平稳降落,正想去寻访德国最美的城市。那么这个城市就是海德堡。“从来没有到过这样宁静迷人的地方,如此美幻,无可超越。”当年马克吐温来到海德堡情不自禁地流露衷曲。他原本计划在这里逗留一天,想不到留连忘返,竟居住了整整一个夏天。
假如你已下榻在黑森林旁或莱茵河畔的一家旅舍,正值仲夏之夜,仰望星空。天街似水,流星如雨。正在想象德国是一条思想家的银河,黑格尔、康德、叔本华、尼采、海德格尔……群星璀璨,那么别忘了这条银河中有一颗明亮的星星,就是马克斯·韦伯。他藏身于银河中的一个星座,这个星座是海德堡。
此时我站在海德堡的内卡河老桥上,河上起了风,掀起人们的衣襟,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水面泛起涟漪。气温骤然降低,穿风衣的人忙着把搭在肩上的风帽扯到头上,帽绳在下巴下面打上活结。我穿带夹层的夹克衫,也把颈下的纽扣系上。从双肩包里取出折傘,迎着风艰难地撑起来。雨滴轻柔无声地洒落伞面上。
德国的夏天涼快得多,好似中国南方十一月的天气。夏雨冰冰凉,夹着冷风,宛似秋风秋雨。七月流火,上海这时节烈日炎炎。也多雨,梅雨,雷雨,台风雨。然而雨水是温热的,像蒸锅盖子上的雾水。洒在脸上,用手擦拭,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
内卡河老桥建造于十八世纪,这给海德堡增添了沉甸甸的历史质感。从远处看,老桥像一座赭色的彩虹降落在内卡河澄净的河面,这是因为大桥基座所用的石材都采用附近山中红色沙岩。从桥的南端上桥,先要穿过由两个白色塔楼组成的桥门。
一个铜塑猴子的雕像栩栩如生,欢迎着每一位到访的来客。人们说它是有主人的,果然走上桥去,桥头上站着雅典娜雕像,好像随时要顾盼招手,招呼那只铜猴。雅典娜和猴子,站立在内卡河老桥,成了老桥的象征,也成了海德堡的形像大使,让人不禁猜想其中的寓意。
雅典娜的全名叫帕拉斯·雅典娜。她是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在西方传说中,人类所具有的畜牧、纺织、陶艺、绘画、雕刻等技艺都来自雅典娜的传授。她还是力量的女神,主宰风暴和雷电。她公平与严正,雅典第一法庭——战神山法庭由她设立;她递予法宝,让英雄赫拉克勒斯制伏妖怪。她是处女神,将所有的爱给予天地人间。她因伟大的魅力备受崇拜,雅典城以她命名。
过桥就是海德堡大学的范围,因此人们也把海德堡称为大学城。海德堡大学成立于1386年,是德国最古老的大学。早在十六世纪下半叶,海德堡大学已是欧洲文化的中心。不知不觉来到大学广场,大学的院系建筑及名人故居环绕四周。中心是海德堡大学最著名的地标狮子泉。雄狮昂立,泉水汩汩,弥漫着古老学府的迷人氛围。巴洛克风格的圆形屋顶与指向蓝天的歌德式钟塔相伴而立。教学楼淡灰的墙体与赭色的窗框相映成趣。大学博物馆与图书馆就在近旁,描金的大门及精美的雕塑叫人惊艳不已。
慢慢走出学校,东边有山叫圣山,半山腰与内卡河平行是脍炙人口的“哲学家小道”。长约2公里,当年哲学家黑格尔在海德堡大学时,这里是他的散步道。沿小道走,花木清幽。白兰花、栀子花、玉兰争相竞开,山路上的空气格外馥郁甜蜜。蓝花楹叶多花少,疏疏淡淡。蔷薇花正在盛开,朵朵团团从栏杆里往外簇拥,笑意吟吟,清香袭人,“红杏出墙”的样子。一边花开,一边坠落,清晨或者静夜会听见花瓣簌簌落地的声音,令人恍惚,如入梦境。沿小道走向一个花园,蓦地回首,一个手掌样子的雕塑向你伸来,仔细一看掌心里有一句话:“HEUTE SCHON PHILOSOPHIERT?”--------今天你哲学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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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的无数城市都在第二次世界行将结束的时刻毁于战火,无论是堂皇的现代建筑,还是典雅的古代宫殿,一概难以幸免,化为烟尘瓦砾。德国最重要的城市首都柏林和最发达的经济城市法兰克福成为盟军重点攻击的目标,密集的地毯式轰炸,几乎要把这两个国际大都市从地图上抹去。行走在柏林的中心城区,还可以看到一座著名钟楼的断垣残壁。它没有被撤除,人们有意将它留下,以作后世的警戒。
然而奇迹终于出现。虽说经历一场战争,德国满目疮痍,然后当硝烟散去,人们发现有一个美丽的小城竟然劫后逃生,像经历一场特大地震,伏尸千万,却有一个小孩从遗体堆中站立起来,毫发未损,只是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它就是海德堡。盟军占领德国之后,特地将海德堡作为他们的司令部所在地,这固然是战略的需要,也因为盟军的决策者对这个文化名城別有一番青睐与美意。
有人说海德堡千年古城,古堡、老桥、街巷,大学哲学小道,无一不是人类宝贵文物,摧毁可惜,这是一个可能。又说盟军中为数不少的将领出身于海德堡大学,不忍心将炸弹倾泻到母校的屋顶。虽是传说,但引人遐想:海德堡大学救了海德堡。一场战争师出有名,其必清除腐败,镇定暴虐,荡涤人世而恢复人类本性的正义洁净之美。当以灭除法西斯为职志的军队,推进到内卡河边,隔河望去,神圣学府美丽幽静,文化巨匠层出不穷,明晃晃的战争利剑举起而又放下。
还有一个传说,让人相信,这就是海德堡是著名学者马克斯·韦伯的故居所在。因哲人精神映照,在战时产生过一个以韦伯夫人玛丽安妮及韦伯的弟弟阿·韦伯为带头人的文化圈子。就是这样一个思想部落,对于纳粹的文化暴力不依不从,在举国嚣染,不辨黑白的时代,没有出卖良知,没有为虎作伥,以怒视作否决,以沉默相对抗。凭此一点为德意志民族保护了最后一方思想净土,也保住了海德堡大学的荣誉与美德,博得世人,也包括占领军的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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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斯·韦伯,德国最重要的经济文化学家与社会学家。1864年4月21日,韦伯出生于德国图林根的埃尔富特市。后来举家迁居到柏林。他的父亲是一名法学家,一生热衷于政治。韦伯生命中的学术潜质及关心现实政治的性格,来自于父亲的遗传。
1896年韦伯的学术生涯走到一个高峰,这一年他被自己的母校海德堡大学,聘为教授。这时韦伯才32岁,是海德堡大学最年轻的教授之一。美好的前景向他招手。他在自己的学术道路上开步疾走,决心施展才华,跳一跳去摘取更丰硕的学术成果。他刻苦用功,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他对妻子玛丽安妮说:“一个在晚上一点钟之前睡觉的教授,不是一个好学者。”
然而就在一年之后,也就是1897年,他的锦绣人生发生了突然的变故,患上了严重的精神官能症。从已有的记载来看,病情是严重的。韦伯常在林中散步时情不自禁地放声痛哭。就连平时喜爱的小猫也给他带来烦恼,喵喵的叫声竟让他惶惶不安。韦伯的精神已经崩溃,失去读写能力,也无法与人交谈。平时授课及与大学生交流是韦伯最喜爱的工作,而现在走上讲坛对于他,犹如跨过荆棘与翻越山岭。平时埋头于书桌工作到深夜,现在什么也不能做,目光呆滞,搬动着手指,茫然地看着窗外的树梢。如此病情延续了多年。1899年,韦伯因实在无法胜任大学的教学与科研工作,离职休假。1900年夏季以后韦伯一直在精神疗养院渡过。年底继续前往意大利疗养。直至1902年4月返回海德堡。
关于韦伯得病的原因,有一个普遍的说法,即起因于他与父亲的一场争吵。他曾站在母亲的立场上,据理力争,不肯让步。德意志的父权意识本来就根深蒂固,而来自世界的自由风尚也感染了德国,影响着年轻的一代。韦伯与他父亲的冲突是当时社会文化冲突在家庭的折射。事情还在延续,一个月后,韦伯的父亲在一次旅行中猝死。死因是突发的胃出血。韦伯把这次意外死亡归咎于自己。他反复去想,如果没有一个月前的争吵,如果在争吵后,父子之间能够及时的沟通与和解,父亲会这样地急遽离世吗?无尽的自责与悔恨终于让韦伯的精神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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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病理学上看,韦伯所得的心病,乃是忧郁病的一种,而这样的病症原来和人格与价值系统的分裂有关。韦伯的精神遇到问题,家庭纠纷固然是一个原因,然而他不仅是一个“家庭人”,还是一个“社会人”,更何况他是一个社会学家。他对德国“社会”观察之深,感受之切,远甚于普通的德国人。韦伯的“心病”既与家庭矛盾有关,也源于德国的“社会病”。韦伯的精神分裂起病于德国崛起后立马走向争霸战争时民族精神的对冲撕裂,韦伯的心理癫狂来源于德国因经济的一时发展即刻悖离普遍常识造成的民族主义疯狂。
一种文化基因在决定德国的历史走向。日耳曼人公元2-3世纪形成部落。10世纪形成早期封建国家。18世纪组成邦联。到了19世纪中叶,俾斯麦以铁血精神,将德国带上强国道路。1864年及1866年,德国先击败丹麦与奥地利,再于1870年爆发普法战争,大获全胜。德意志由此统一,更加强大,更加无所顾忌。1914年挑起世界大战,结果于1918年战败崩溃。经20年“生聚教训”,恢复元气,希特勒再次发动大战,再次于战败崩溃。
从这张德国历史简表,看到什么?悟出什么?德国真的具有独特的文化基因,患上一种顽固性強迫症,陷入周而复始的循环宿命。往日读《第三帝国的兴亡》,知道德国具有强悍的“帝国”情怀,这是“德意志”的“意志”。“国家”主义成为历史惯性。因为“国家”,所以行政上最有“效率”,所以经济上快速崛起。崛起就要争霸,争霸就要战争,战争导致崩溃。崛起-争霸-崩溃。从铁血宰相俾斯麦到纳粹狂人希特勒,从普法战争到一战、二战,这个三段式的因果律像一个交响乐的主旋律反复演奏不已。
韦伯逝世于1920年,他目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前因后果。纳粹上台前后的一连串事件,他看不到。然而,源头已经出现,病因已经发生。容克贵族骄横放纵,民族扩张的戾气四处漫延,“征服世界”的野心日益膨胀。不待发现高烧谵语,不须等到狂躁暴乱,敏感的韦伯业已感觉到“德国病人”的症候预兆,因此不安与焦虑,遂成引致病症的诱因。
韦伯所处的时代无论普通市民社会还是知识阶层都已发生严重的撕裂。资本制度及与它齐头并进的工业化创造人类的经济奇迹,建立市场社会,诞生市场政府,并产生与此社会相适应的新教伦理精神。同时又打破中世紀“田园”的宁静,在制造令人窒息的工业污染的同时,也制造社会污染,制造了数量庞大的失业大军与穷人队伍。德国何去何从,是返回中世纪的田园,还是守护资本制度的成果。
有学者以中国人的视角判断韦伯面对国家现状,他的精神在挣扎与抵抗。因为他曾警告身边的人们,对于那些深信获知“真理”,并強迫别人也去接受“真理”的所谓“信仰的斗士”,必须警惕。这些人早已丧失反省的能力,经验和理性与他们无缘。
他看到德国人正处在不同的生命秩序中。这些秩序各自遵循独特的规则,形成不同的价值态度,发生尖锐的冲突。他呼吁人们在避免外在与内在严重伤害的情况下,站在理解和中立的立场上弥合冲突。(鲁伊:《寻找马克斯·韦伯》)
面对德国民族精神分裂的状况,玛丽安妮担忧地认为:人们说着同样的语言,但却很难彼此理解。先是老一代人为不同的政治信念而分裂,然后是年轻人与老一代人行同陌路。“韦伯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人,他没有办法去弥合社会的撕裂,而他自己却先被撕裂了。(玛丽安妮:《马克斯·韦伯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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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伯精神的成长年代正好与著名的俾斯麦时代并行。1862年任普鲁士首相兼外交大臣。这是俾斯麦时代的开始,也预告韦伯人生的开始,因为再过两年,韦伯诞于此世。从1862年直到1890年被威廉二世皇帝解职,在此近30年间,俾斯麦成为德国最具权势的人,对内强化容克贵族和资产阶级联盟,镇压底层骚动,对外争霸欧洲,积极扩张。在此期间,德国实现民族统一,登上经济强国的宝座,让世界见证这个曾经“落后”国家的成功,同时这个国家崛起后随即争霸,奔向战争所给予社会的所有冲突与乖离也一同上演。在此近30年,韦伯从蹒跚学步的2岁稚童长出26岁的英俊青年。这是“韦伯思想”形成的关键时代。俾斯麦是韦伯的另一个“父亲”,他在亲父老韦伯与俾斯麦的双重阴影下长大成人。韦伯精神崩溃,既然来源于对父亲专横的顺从与抗拒的自我纠葛,也来源于对俾斯麦专制的认同与抵抗的内在矛盾。
韦伯反对强势的“父权”,才有与父亲激烈的争吵。他又反对“父权”在社会的延伸,因此毕生批评俾斯麦,断言俾斯麦的专制体制必然消亡。然而在桑巴特的眼中,韦伯既是权力的推崇者,又是权力的崇拜者,希冀本人也能获取权力。韦伯喜欢发表政论,热衷于政党活动就是明证。
桑巴特有种种对韦伯的负面评论,数说韦伯一面积极伸张自由民主,一面又让自己成为“专制、自大和不宽容的人”,是一个“沒有政权的统治者,没有孩子的父亲,没有妻子的丈夫”。他无法建立实体的“王朝”,因此力图建立“学术”的王朝以作“替补”。他反对俾斯麦却让自己成为学术界的“俾斯麦”。“如果他和父亲争论,也是因为他不够俾斯麦”,而他斥骂皇帝,是因为他相信自己是一位“更好的皇帝”。
桑巴特揭示韦伯作为一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内心充满了挫折感。他反抗一个无法改变的统治体制,又患上因此统治体例而生的“临床病例”。他在尴尬无能状态下发动无力的攻击,攻击失败产生的仇恨与愤怒伤害到他自己。他抵制强势的“统治体制”,而他内心本来也有一个同样强势的“统治体制”。对外反对“强势”,对内坚持“强势”,一身而兼二职的人格冲突让韦伯患上神经官能症而毕生不愈。(桑巴特:《海德堡岁月》)
尼古拉斯·桑巴特(Nicolaus Sombart),1923年生于柏林。年轻时被征入德军,1945年成功地逃离战争劫难,入海德堡大学就学。1947年4月里希特和安德施主编的刊物《呼声》,又筹备《天蝎星座》。在此基础上创办“四七社”。主张自由主义,鼓吹民主平等,呼吁扫除纳粹时代“奴隶语言”和“宣传语言”的影响,提倡文学与现实社会政治的贴近与结合。桑巴特与里希特和安德施积极呼应,成为四七社的最早同人。
桑巴特所处的时代与韦伯所处的时代不同,这种距离感使得他对韦伯病因的分析具有一定的深度,但他语词过于尖锐,情绪过于激烈,总让读者感觉不适。他将韦伯说成是毕生的病人,而对他恢复健康後的学术贡献不屑一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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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伯疗病的过程中,他的夫人玛丽安妮成为病人身边最好的医生兼护士。她支持韦伯暂时离开繁重的教学科研工作,放下手中的教鞭,步下讲坛,轻轻关上书室的房门,走向大自然,沐浴林间温暖的阳光,倾听山泉潺潺的水声。
玛丽安妮还带着自己的丈夫来到美国。这位贤良的妻子记下了当时的感受。9月初的一个早上,金风送爽。他们进入了纽约港,直刺碧空的摩天大楼和伟岸高聳青铜铸造的自由女神像,迎面而来。“自由女神高擎着光芒四射的火炬,每天都在给成千上万从欧洲涌来的被压迫阶层和民族的人们带来希望,这是对未来的希望,"(玛丽安妮:《马克斯·韦伯传》)
夫人的悉心呵护与普鲁士美丽的风景,让韦伯走出心病的阴影,重新迈上研究与教学的正常轨道。韦伯一生勤奋,生前生后出版230多种著作,真可谓著述等身、学富五车,在德国学术界获得崇高的地位。韦伯一生所做的贡献主要表现在:创建经济文化学学科,证明基督教新教精神包含着一系列重要精神元素,这就是勤勉、节俭、天职、罪。这些元素连接起来化为特殊的“精神链”,成为新教人群的信仰体系,而对此信仰体系的践行,形成现代社会的伦理秩序,促进社会经济的持续高速发展。(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
经济的发展不仅是优秀文化促成的结果,还是制度的成果。科层制理论是韦伯的另一个学术创建。在韦伯看来,一个有效的管理,必须建立在“合理性”的基础之上。科层制即为最“合理”的管理制度。这个制度强调企业(扩展到社会)内的纵向的“职志”分层与横向的责任分工。主张由上而下的指导与由下至上的响应,强调上与下的互动沟通与下对上的监督纠错,反对暴力的控制而强调自愿的协调。(马克斯·韦伯:《社会组织与经济组织理论》)
作为中国人,我更加关心他对中国和亚洲民族的评论。他的对儒教与道教的论述见地深刻,而他对人口与资源的讨论,启发人的深层思考。当资源少而人口奇多的时刻,人和人的关系就是战争。(马克斯·韦伯:《经济通史》)是的,这是生态的战争,这是巨大的人口存量压迫自然而引发的自然对于人类的报复性战争。一个局部的自然能够承受的人口总量是有限的,当超出这个局限,所谓的生态战争就会爆发。这样的战争以一些人的资源的多占与一些人的贫穷垂死为物质起因,以人与人的仇恨嫉妒及死里求生为精神动力,以“造反有理”、“阶级斗争”、“宁有种乎”为指导纲领,最终爆发人民起义,海啸地震、翻天覆地。这样的战争的最后目的是减少人口,让人口数量回到地球所能承受的程度。达到的效果是将原有的政府推翻,将依存于这个政府的所有的权贵打入地狱,同时让最底层的民众在战火中涅槃与新生,从他们中间产生新的政府与权贵,开始新一轮的生态循环。
当韦伯取得这些研究成果时,强权意志、专制思想、争霸理念、战争路线,这些传统与陈腐的德意志特色,曾经在韦伯心志领域弥漫过,并对其健康产生极大纷扰的精神雾霾在逐渐消淡中。
现在我们要回到一个话题,这就是韦伯“心病”的病因与痊愈的原因。人的生命原分为肉体的生命与精神的生命。后者的健康在于精神的统一。精神分裂导致精神的崩溃,精神的统一导致精神的健康。人的精神常有分裂的症候,每个人都是精神病人的候补。人的精神之所以分裂,是因为在他的心灵深处存在两个“自我”,一个是纯净的“真我”,一个是遭受社会尘霾污染的“伪我”,当真伪自我内在撕裂时,人将痛苦不堪而发病癫狂。然而智慧让人以勇敢的“祛魅”精神斬除“伪我”,从分裂走向统一,最终使病症消失。韦伯就是这样,在其夫人的照顾下及其自身挣扎的结果,真理性价值的建立与其真实“自我”的统合,成为他病愈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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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因为韦伯时常放下教鞭,归隐山林,不像其他名教授那样弟子如云,以至死后一时寂寥,传承乏人。到了希特勒时代,抑制思想,“焚书坑儒”,更使韦伯思想束之高阁,问津者少。1923年至1949年整整26年间,德国学术界淡忘了韦伯,只出现过一篇文章研究韦伯,还是批判的。
直到1930年,情况发生变化。美国社会学家帕森斯翻译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在美国出版,并积极撰文推介韦伯,这使美国学术界顿起“韦伯热”。热浪滚滚又反馈到德国本土,韦伯研究形成高潮,成为“韦伯热”。此后热力不减,传到东亚,也传到中国。
塔尔科特·帕森斯(1902—1979年),美国哈佛大学著名的社会学者。美国科罗拉多州人,父亲是俄亥俄州马力雅塔学院校长。帕森斯先在安默斯特学院就读时专攻哲学与生物学,后在伦敦经济学院学习。1925年转学于德国海德堡大学,此时马克斯·韦伯已经去世5年,但他仰慕韦伯学说,成为韦伯虔诚的私淑弟子。从研究韦伯出发,帕森斯成为美国现代社会学的奠基人、结构功能论的首席旗手。著有《社会行动的结构》、《社会系统》、《经济与社会》、《关于行动的一般理论》等传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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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格豪斯兰德街17号,一栋被漆成粉色的老屋,现在是国际文化交流中心,这就是马克斯·韦伯的故居。这是一个大宅子
,人们也叫它“韦伯屋”。1847年,韦伯的外公法伦斯坦从柏林迁居到海德堡,建筑了这座房子,带假山和花园,据说是法伦斯坦亲自设计的。韦伯的母亲嫁给老马克斯·韦伯之前,一直居住在这里。韦伯小时候跟着母亲常回海德堡。1910年後,韦伯一家正式入住这里。
在海德堡大学的校园里,我们找到这所大学的社会学研究所,它以韦伯的名字命名。1882年韦伯成为海德堡大学的新生,1896年又成为该校的一名年轻教授。虽说日后的时光,韦伯与母校时分时合,但终究结下不解之缘,一生难分难舍。1919年9月,马克斯·韦伯去世半年前,在海德堡大学的一次饯行酒会深情表白:海德堡的温柔与和善在他饱受疾病折磨的时刻帮助他从黑暗中慢慢苏醒,一次又一次让他开始新的旅程。(鲁伊:《寻找马克斯·韦伯》)
海德堡南郊得一座山顶墓地,海德堡夫妇长眠于此。青山绵延,白云缱绻,郁郁葱葱的树林一片静谧,好似听得见内卡河流水的声音。墓碑矗立,好似新教哥特式的教堂尖顶。日耳曼纯净的蓝天是它的背景。
碑上有铭文。俯身去看,那是歌德《浮士德》的名句:我们将再也见不到他的同类,尘世的一切莫不如此。(李铱涵:《寻访马克斯·韦伯------海德堡小记》)墓基上有鲜花,留有清香。脑海中不自觉浮想庆山的一句话:你要离花近一些。当花开放,它付出生命里此刻全部的能量,是竭尽全力,毫不保留的。这本是接近终结的时刻,但它却这般宁静。
歌德长久地生活在海德堡。河水的清晖,街巷的幽邃及城东山岭靛蓝的色彩,勾人魂魄。他说过,他“已把心迷失在这里”,和歌德一样,韦伯的心同样驻留海德堡。他和海德堡升起的众多星星,一起成为海德堡精神的显著象征。不知道今后的世界会变得怎样,不知道世界的风云又会如何际会奔涌,但我们已经从文化先贤的知性经验中获得信心。
离开德国那天晚上下起大雨,比白天内卡河桥上遇到的那场雨要大。两种气流来自大西洋南北两个方向,雨量大小与对流气流冷热的差异程度相关。飞机轰鳴起来,我把头埋进手掌双目轻合,等待起飞时气压的变化。“先生有不舒服吗?”我抬头与德国空姐关切的目光相遇。她的汉语生疏,但柔和动听。
载于《书屋》201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