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天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长毛的星星,闪现淡淡的星光。夜色中,我拎着一条鲤鱼和两斤肉,摸黑来到六叔家里。跨进门槛,只见六叔坐在灯光下,手执一把篾刀,削着竹条子。看见我进来,六叔连忙放下篾刀,起身递给我一支香烟,我把它插在耳朵上,估计它是一支低档烟,就没打算点燃抽吸;六叔招呼六婶过来,叫她给我倒茶;我趁机把鱼肉交给六叔,他伸出双手迎接,随即又缩了回去,摆手婉拒,脸上挂着尴尬的微笑;于是我把鱼肉交给六婶,冲六叔使了一个眼色,有意打趣说:
“怎么,六叔不接这鱼肉,是怕我向你行贿吧。”
“嘿嘿,”六叔憨笑道,“我一个平头百姓,哪配得上你出面行贿。”
我从口袋掏出香烟,递给六叔一支,自己嘴角叼一支;摁着打火机,为六叔和自己点燃了香烟,我便挨着他坐下,一边吞烟吐雾,一边与他促膝谈心。
“六叔,咱俩很久没在一起唠嗑,今晚特地过来看你,两人好生拉拉家常。”
“嘿嘿,无事不登三宝殿,”六叔吐着烟云,手指比划说,“咱俩穿破裆裤时就在一起玩,有什么话你直说,不消转弯抹角。”
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六叔虽然老实,倒不缺心眼,他可能感觉我找他有事。说实话,老街改造工程正在顺利进行,新房子建造速度挺快,砖混结构的,楼面盖预制板,一周可以建一层;框架结构的,需要装模板和现浇,差不多二周建一层。规划设计要求,临街新房子必须整齐划一,除了交叉路口处楼高为五层,其余的均应为四层;但是,近日我发现一些异常现象,有的房子建到二层或三层就着手粉刷或简单装修;挨家挨户查访,我感觉情况很不妙:原来大多数人家并没打算按设计图纸施工,房子建到二三层,就不再往上再建了;个别的,甚至打算建一层平房了事;真正愿意按设计图纸施工的,大约只有三分之一。
大多数住户为什么不按规划施工呢?究其原因,并不是他们有意违反规划,而是因为经济实力有限,只能量力而行,房子能盖为什么多高就盖多高。考虑到整体形象,我只好耐心地做思想工作,敦促他们按设计要求施工。任凭你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人家就是不予配合;反正他们咬定手头缺钱,你拿他们没办法,杀不见血,刮不见肉。在与一个老大爷交谈时,我跟他打比方说,做房子就像摘桃子一样,挑子挂在树上,站着伸手是摘不到的,如果向上跳起来,就可以摘得到;只要想办法跳起来,找亲戚朋友借钱或找银行贷款,就可以按规划做好房子。听了这个比方,老大爷绷着老脸,默不吱声;当我再次鼓励他跳起来摘桃子时,他冷冷地瞅了我一眼,说他年岁大了,想跳也跳不起来;我开玩笑说,不能跳,爬到树上也能摘桃子;我也不会爬树,不过我晓得,爬得越高摔得越重;老大爷这么回答,让我顿时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鉴于群众思想工作难做,我觉得有必要选择一个突破口,倘若把最困难的人家说服了,就可以起示范作用,敦促其他人家照办。不消说,六叔是全镇有名的困难户,他的名字叫六生,我从小管他叫六叔,虽然他辈份比我高,但两人年龄相仿,小时候我们常在一起玩耍,我是孩子王,他是小喽罗,听从我指挥;长大之后,六叔依然本分厚道,讨了一个媳妇不太争气,接连生了三胎女孩,后来总算生了一个男孩,一家六口靠六叔做篾匠生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成了全镇有名的困难户。说实话,六叔做篾匠手艺不错,他编制的竹椅、竹床和箩筐无不精致,可惜现在竹器并不俏销;早些年我劝他改行学木匠搞装修,可他就是舍不得篾匠手艺,假如他改行跟我搞建筑,不说发家致富,起码比现在过得好。
我默默瞅了六叔许久,心想要使他打脸充胖子并非易事,不过既然登了三宝殿,就得当面锣对面鼓与他敲打,争取让他当一回先进典型。想到这里,我轻轻拍打他的肩头,笑眯眯地问道:
“这房子,你打算做几层?”
“这个嘛,”六叔支吾道,“不瞒你说,我只打算做一层,有一个平房住就行了。”
“不,不行,”我连忙摇头,严肃地说,“按照统一规划,你这房子必须做四层,否则与左邻右舍高低不一,严重影响整体形象。”
“我也想照规划做四层,那样很美观,可惜心有余力不足。”六叔哭丧着脸说道,“我的情况你清楚,家有三女一儿,靠我做篾匠维持生活就够呛,哪有能力做四层楼房。”
“有困难,可以想办法,找亲戚朋友借一借。”
“找亲友东拼西凑,顶多能往上加一楼,”六叔无奈地说,“还有二层楼,上哪里拼凑?”
“再找银行贷款,又能往上两层,这四层楼房不就起来了?!”
“嘿嘿,你说的倒轻巧,”六叔咕噜道,“银行也是嫌贫爱富的主儿,像我这样的穷人,银行只怕是——瞎子死儿,没眼睛看。”
“也未必,”我提示说,“用你这个房子做抵押,银行肯定愿放贷。”
“打死我,我也不愿找银行贷款。”
“为什么?没钱找银行,理所当然。”
“用房子抵押贷款,要是没能力按期偿还,银行就可以没收房子。”六叔瞥了我一眼,接着说,“我现在好歹有一个平房住,要是找银行贷款,说不定哪天沦落街头,无处安身。”
瞧,六叔就这么老实胆小,连银行贷款也不敢要。其实很多企业老板就是靠银行贷款起家的,银行的钱反正是国家的,不要白不要,有些人很会算计银行,能把贷款变成“死贷”,把“死贷”转入个人腰包,由“负翁”变成富翁。别的不说,钱大展在复合肥厂当厂长就占了银行不少便宜。当然,这个秘诀六叔是不会懂的。为了鼓动六叔贷款,我向他拍胸承诺我愿意出面担保,即便日后不能按时还款,也不必担心房子被没收,银行那边由我负责打理。
“你就是担保,银行贷款我也不要,”六叔把手搭在我肩上,以求援的语气说,“二柱,你要是有心帮六叔,借我一笔款子,我保证照葫芦画瓢,把房子做到四层楼高。”
“这个嘛,这个……”我支吾着。
说老实话,咱出面承包老街扩建工程,无非是为了发一笔财,并不是学雷锋;即便学雷锋,也要看对象。以六叔的经济状况,你要是借给他三五万,只怕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偿还;借钱与他,等于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种傻事我才不干。
“二柱,我是匍着田埂过沟的人,”六叔恳切地说,“你要是借钱给我,我就是做牛做马,也一定要还清。”
“六叔,真是对不住,”我怀着歉意说,“承包这个工程,我垫付了很多资金,要不是手头紧,我一定借钱给你。”
这个六叔,也不是省油的灯,你叫他找银行贷款,他要向你借钱。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然不能说服六叔,我只好抽身告辞,怏怏离去。回到家里,心里感觉堵得慌,半天睡不着。我琢磨,苦口婆心做思想工作是行不通的,使出黑道上阴招也未必管用,毕竟恐吓或逼迫是弄不出钱的,再说街坊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也不能做得太过分。由此看来,这个矛盾上交镇领导为好,因为解铃还需系铃人,工程是镇上发包的,镇领导可以拍板做主。
唉,说来说去,还是群众不多富裕。家境好的自然让人省心,不用你做工作,他们也会按照要求施工。最省心的无疑是八仙奶家的房子,你安排人员承建,牛云翔负责付款;每隔一段时间,你就向他索要一笔款项,他会依照形象进度及时支付;如今土建基本完工,你从他那里获得了几万欧元的外汇。哼,这小子如此慷慨,无非是为了讨好八仙奶的侄女纺妤,无非是为了打动美女的芳心。不过,纺妤可不是异常女子,谁若奉献龙骨凤翅,她才考虑与谁结缘。据我所知,追求纺妤的男人倒不少,但至今还没有哪个献上龙骨或凤翅,倒是我因为出面搭救过她,所献的鱼刺居然被她认作龙骨,真是侥幸。由此看来,我目前还处于领先优势,毕竟人家尚未破零;对于我来说,只要找到凤翅就算大功告成了。这个凤翅,我虽然还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可是我坚信我一定能抢在别人之前找到它;等到眼前事务处理好了,我就抽空专门去寻找凤翅。
第二天,我特地去找镇长牛志宏。跨进办公室,只见他与杨副镇长嘀咕着,好像商量什么事情。杨副镇长在场正好,他是分管城建的,这事他俩做得了主。于是我郑重地向两位领导汇报情况,把烫手的山芋抛了出去,看他俩如何处置。殊不知,牛志宏紧锁眉头,闭着嘴巴,盯着我一言不发;老杨把脸侧过去,只顾抽烟,也不言语;不知他俩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感觉空气像凝固了似的,让人惴惴不安,手足无措。
“牛老板,”牛志宏突然打破沉默道,“依你看,事情该怎么办?”
“说实话,要让所有房子整齐划一,恐怕不太切合实际,因为多数人家没钱,硬要把房子做到设计高度,确实难为他们。”我毫不隐瞒地说,“依我看,最好是尊重群众的意愿,让他们量力而行,房子能做几层是几层,等将来有钱了,再往上加……”
“能做几层是几层?”牛志宏手指敲了敲桌子,沉着脸质问道,“你说的是什么话?照你这么说,还要不要规划设计?还要不要整体形象?”
“是啊,那样还有什么形象。”老杨附和着。
“二柱兄弟,”牛志宏神色严厉,“临街门面必须整齐划一,这个原则不能动摇,没有商量余地。”
“可是,”我哭笑不得地说,“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几多粉做几大的粑。”
“俗话说,有什么脚穿什么靴。”牛志宏冷笑道,“既然承接了这个工程,你就得按规划设计办事,确保整齐划一。”
“这要求太高,我难以办到。”我顿了一下,以退为进地说,“要不我退出,你们另请高明吧。”
“别以为除了夜壶,就没有装尿的;你要退出,我绝不挽留。”牛志宏满不在乎地说。
“好,好,”我气呼呼地说,“把前段工程款结了,我马上退出。”
“哼,”牛志宏反问道,“工程没完工,凭什么跟你结账?”
“你,你想跟我耍赖?”我瞪大眼珠,恶狠狠地指着牛志宏说,“咱牛二柱可不是好惹的,牛镇长,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是跟我过不去,我不会轻易放过他;我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就喜欢玩命。”
我以为,放出一番狠话,便可以镇住牛志宏。谁知他面不改色心不跳,摆出浩然正气的样子,指手画脚地训斥道:
“牛老板,我劝你还是遵纪守法为好;我牛志宏也不是吃素的,你信不信,只要你敢动我一个指头,我打一个电话,派出所马上过来抓人;不信,现在就试试看。”
我知道,他毕竟是一镇之长,属于红道上人物;如果公开与他叫板,肯定不是他的对手,毕竟黑道历来斗不过红道。不过,在气势上我绝不服输,仍旧摆出凶巴巴的样子,恶狠狠地跟他斗嘴:
“我就是一个混混,我怕什么?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好,”牛志宏语气非常强硬,“咱们走着瞧。”
这下陷入僵局,双方像激怒的公牛瞪眼对视,充满了火药味。杨副镇长见势不妙,当起了和事佬,以息事宁人的态度对我说:
“你好歹是老板,财大气粗,干脆多垫一些资金,帮助困难街坊救救急。”
“那么多困难户,我救得过来吗?”我不以为然地说,“我又不是什么党员干部,凭什么要救助别人。”
“你要是垫资相助,”杨副镇长说,“我叫群众送锦旗给你,请镇长通报表彰你。”
“嗨,咱不图那些虚名。”我很不屑地说道。
“反正镇上态度很明确,”杨副镇长说,“如果你不愿垫资,就得自己想办法。”
“这不是逼黄牯下崽,叫公鸡下蛋么?”我长叹一声,伸手抓挠头皮,脑中忽然灵光闪现,想起一个好主意,“两位镇长,我已经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不管各家各户条件怎样,他们能把房子做到几层就是几层,只要把临街墙面按设计施工,就可以达到整齐美观的效果。”
“嗯,”杨副镇长点头微笑,“这主意倒不错。”
“牛镇长,你觉得怎么样?”我将目光投向牛志宏探问道。
“你自己看着办,”牛志宏语气缓和地说,“我只看结果,不管过程。”
他不反对,就表示默认。好了,这个问题就这么解决。对于困难户来说,只消把临街的一面墙加高,并不增加过多的经济压力,是可以接受的;对于镇领导来说,只要从房子外观整齐美观,也能说得过去;如此说来,算是两全其美了。在离开镇长办公室的时候,我一边迈着方步,一边拍打脑门,为自己想出好点子而兴奋,你呀,尽管读书不行,琢磨别的事情倒挺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