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与钱厂长相互推搡,钥匙在两人手里递来递去。最后他把钥匙往茶几上一放,拔腿就走开了;迈出门槛的当儿,他蓦然回首,带着微笑扔下劝告——住好房子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你可要慎重考虑,不要轻易放弃。
是的,人活在世上,谁不向往住好房。当年你与牛郎窝居一间草房,个中滋味真是不堪回味。吃喝居住在狭小的空间,总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不便:没有专用厨房,每逢烧火做饭,整个房间烟雾弥漫;那年月都是烧柴禾,有时不仅浓烟滚滚,而且呛得人流眼泪;特别是孩子出生之后,只要是晴天做饭,牛郎总得把一对儿女抱出去转悠,以免被烟呛着,遇到刮风下雨,一家人只好猫在草房里,默默地忍受着烟熏、风吹,甚至雨淋;那时候我们多么渴望拥有遮风避雨的住房!不过,我们懂得美好生活靠自己创造;为此,我们搭起了简易的纺织作坊,努力开荒垦田,起早摸黑勤耕苦织,三年下来总算积攒了一笔钱。没想到,正当我们着手建造三间宽敞大瓦房的时候,天兵天将却不期而至,奉旨将我捉拿带回天庭。
我从茶几上攫取钥匙,拿在手里觉得挺轻,心里却沉甸甸的。这一串钥匙犹如一只烫手的山芋,着实让你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处置是好:接受它,就意味着你将成为别墅的主人,可是你不能心安理得地说服自己,毕竟你进厂时间不长,即使对厂里有所贡献,也不足以承受如此重奖,轻而易举得到豪宅,心里何以踏实起来?再说钱厂长,他为什么对你如此关心,上次赠送手机,这次奖励别墅,难道是有意设置陷阱,让你对他感恩或垂青?毫无疑问,你要是再把钥匙退还他,他肯定会不高兴,倘若将他惹恼了,或许叫你卷铺盖走人;若无姑妈牵挂倒好说,问题是你不仅花她的钱添置衣物,而且答应挣钱为她盖新房,因此你必须在厂里继续干下去。
在客厅,我一边踱步一边思忖,想来想去,举棋不定。放下钥匙,走出别墅,透过栅栏,只见河水泛起微波悄然流淌;抬头仰望天空,天色灰蒙蒙的,悬挂着几朵乌云,此时没有下雨,空气依然潮湿。面对浩瀚的天空,我想起了养母王母娘娘,她可是天界最高女神,一向被仙女看作主心骨,遇到问题请她拿主意。有鉴于此,我面向西天张开双臂,给娘娘发出求援的密咒;发密咒,是天神用于远程交流的特殊方式,是通过腹语传递意念,尽管发密咒时悄然无声,但是交流双方都能感知密咒的内容,就像两地发电报一样。一连串密咒发出之后,半天没有任何回应,不禁使人感到沮丧:究竟是自己下凡成了凡人失去发送和接收密咒的神通,还是娘娘收到密咒后有意置之不理?!为了寻找答案,我又调整姿势,向婚姻之神月老发出密咒;结果同样令人失望,月老也没有任何反馈。
唉,看来借助密咒求援是徒劳的。想到自己可能还原没有神通的凡人,我感觉非常孤独而无助。作为凡人,你必须独自面对一切,靠自己作出决断,靠自己解决问题。眼下,这一串钥匙就让你犯难,一筹莫展。站在栅栏门前,我拿着钥匙敲打着栏杆,脑子里一片混乱,理不出头绪:你真想披上羽衣乘风飞去,飞往别的地方;可是转念又想,你这样一走了之,丢下可怜的姑妈于心何忍?!当我把钥匙放入口袋时,手指触到手机,忽然灵机一动,心想既然密咒不管用,何不借手机咨询,请人指点迷津。于是我掏出手机,翻阅电话簿,查出牛云翔的名字,与他进行通话;因为你觉得他是读书人,见多识广,比较可信。
在电话里,我说我遇到一件麻烦事,请帮我拿主意。他不问事情原委,只问我现在哪里,我说在厂内别墅,他让我在此等待,说他马上就过来,有事见面再说。于是他骑着自行车很快来到别墅前院,没等我开口说话,就说他知道我遇到什么麻烦。我忍不住笑了笑,说他不是我肚子里蛔虫,何以知道我的心思;他狡黠一笑,指着别墅问我,是不是为它苦恼;我微微点头,心想这小子够灵敏的,莫非他已经知道消息,对了,他是合资公司的外方代表,肯定参加了董事会议;既然如此,就不必交代来龙去脉,直接问他我该如何面对这个重奖,到底是接受还是不接受。他不慌不忙地停住自行车,打了一个手势,诡秘地对我笑道:
“纺妤,既然我已经来到这里,怎不请我进别墅做客?”
这小子,本指望他帮你出主意,谁知他倒给你出难题。我心里纳闷,露出尴尬的神情,为难地嗫嚅道:
“我感觉,我还不是这房子的主人……”
“我感觉你就是这房子的主人,”他爽朗一笑,盯着我追问,“女房东,愿请在下进门做客么?”
没办法,我只好以“房东” 的姿态将他引进别墅。步入客厅,我便向他表示歉意,因为我尚未入住,不能以茶水待客。他倒不介意,坦然落座在沙发上,招呼我也坐下来叙谈。在他转脸扫视客厅的当儿,我又急切地询问别墅的问题。他伸开双臂,打了一个哈欠,在自己脑门前画了一个圆圈,泛着坏笑说他已经给了答案。我皱着眉头寻思,想到他刚才称呼我女房东,若有所悟地笑了,说我已经知晓他的答案,但是心里还顾虑重重,不敢轻易接受这个重奖。
“何以承受不起?我觉得你可以问心无愧接受这个重奖。鉴于你操作技能出色,为技改项目成功投产运行作出了重大贡献,董事会决定给予重奖,这是合情合理,无可厚非的;再说这房子,与其让它闲置浪费,不如你住进来,倒也物尽其用。”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冲我扮了一个鬼脸,用手比划说,“瞧,这么漂亮别墅,正好配得上你这么漂亮的人享用。”
“又在耍贫嘴,”我瞪眼啐道,又转换语气说,“你说的也在理,不过我以为自己的贡献配不上重奖,难以心安理得接受。”
“你呀,”牛云翔摇摇头,叹息道,“你们知识分子,当然也包括我,就是脸皮太薄,过于谦卑……”
“我只是一个纺织女工,算不上知识分子。”
“我觉得你很知识分子,为单位作出了贡献,却不敢坦然接受奖励,”他耸了耸肩,对我笑道,“你看,有些科技专家受到政府嘉奖,大多将属于自己支配的奖金用来搞科研,而不是用来买房子、买车子或享受生活,这样未免过于温良恭谦让了。”
“温良恭谦让可是美德啊。”
“对,是美德,如果过度了,不是矫情,就是自虐。”牛云翔停顿一下,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其实,我觉得咱们应该向孟尝君门下的冯驩学习,要敢于争取并坦然接受正当利益。”
“向冯驩学习?”
“嗯。”
他点头一笑,接着绘声绘色地讲述并点评孟尝君与冯驩的故事。他说,当年冯驩投奔到孟尝君门下,并没有为孟尝君办过一件事,没有立下一点功,却隔三差五要求改善待遇:初来乍到,冯驩弹铗发牢骚,抱怨伙食不好,吃饭没有鱼做菜;孟尝君闻知,赶紧改善伙食,保证他有鱼吃;过些日子,冯驩又弹铗发牢骚,抱怨待遇不高,出门没有车子坐;孟尝君闻知,马上提高待遇,让他有车子坐;没过多久,冯驩再次弹铗发牢骚,抱怨日子难熬,夜里没老婆陪着睡觉;孟尝君闻知,没有责怪冯驩,赶紧托人牵线搭桥,为他物色对象。说到这里,他由衷赞叹孟尝君不愧为好老板好当家,如果换了一般人,恐怕会炒冯驩的鱿鱼,毕竟他只是一个吃白饭的;在肯定孟尝君礼贤下士的同时,他对冯驩更是大加褒奖,说他在那种境况下,不仅敢于要求改善待遇,而且坦然接受老板的优待,实在是难能可贵;后世知识分子惯于委曲求全,宁可在艰苦条件下默默工作,也不敢主动争取待遇,即使因作出贡献而获得奖励,也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应该弘扬冯驩的胆气与自信。
突然,一阵熟悉的铃声响了起来。我赶紧掏出手机,将它贴近耳边,起身接听。听声音,知道对方是镇长牛志宏,他在电话里向我报喜,说我已经被镇上推荐为县级劳模,争取申报市级劳模。其实,我对什么劳模并不在乎,出于礼貌,还是对他说了几句表示感谢的客气话。通话完毕,牛云翔问电话是哪个打来的,我如实相告;他抹了抹鼻子,脸上浮现一丝冷笑,似有吃醋的味道。
“云翔,”为了冲淡他的醋意,我有意回到刚才的话题,“你刚才讲冯驩的故事,就是希望我向他学习,坦然接受这个奖励?”
“是的,你已经为厂里作出了贡献,往后还会作出更多贡献。”牛云翔说,“与冯驩相比,你更应该理直气壮接受,不要觉得不好意思。”
“就算理直气壮,可是从人情上讲,只怕有欠于人家。”
“人情?欠谁的人情?”
“钱,钱厂长。”
“房子是单位的,奖励是董事会决定的,何以欠他的人情?!”
“话是这么说,”我低声嘀咕,“从钱厂长的言行举止里从,我感觉他别有一番心意。”
“这个,”他连忙附和道,“我也有所觉察。”
“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我说,“这个别墅,我看还是不要为好,免得……”
牛云翔接过话岔,不以为然地说:“说什么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这别墅根本就不是他钱大展的!即便他将私产赠与你,也不能影响你人格独立和自由选择。”
他扬起脸,火辣辣地盯着我:“纺妤,假如这别墅是私有财产,人家拿它赠送给你,你会为tā(他或它)心动么?”
最后一句中的tā字,不知是它字,还是他字。不管怎样,我的态度是明确的,因此毫不含糊对他说:“这个问题我也早已给出了答案,假如为它心动的话,就不会请你拿主意。”
“哈哈,”他含笑凑近我跟前,伸出拇指说道,“纺妤,你真是好样的。”
“你过奖了。”
冷不防,他用双手把我左手攥住,轻轻抚摩着,射出温情脉脉的目光,声音颤抖地说:“纺妤,你就是我最理想的佳偶,咱俩一起牵手吧。”
我心里怦怦直跳,但表情依然淡定,悄悄把手从他手里抽开,对他笑道:“我不会改变初衷,咱们是否有缘,得看你是否满足那个条件;不过时间可以往后推延,也就是农历八月初八之前……”
“往后推延?是不是给我更多的时间?”他得意地问。
我没有作答,转而询问克隆“大鸟”的进展。他说,他最近在做克隆的准备工作,值得欣喜的是,大鸟遗骸虽然受到环境和细菌的破坏,但体细胞依然存活,可以进行DNA分析,解开基因密码;他说,从技术角度看,克隆地球上现有的哺乳动物(包括人类)并非难事,只要将某种动物的体细胞(胚胎)植入同类雌性的子宫,让胚胎在子宫里发育成长,就可以克隆出与母体遗传性状相同的复制品;他说,克隆大鸟将会面临诸多的困难和挑战,因为它不仅不是哺乳动物,而是可能是早已绝迹的卵生鸟类;从“大鸟”身上提起胚胎并不难,难的是如何找到合适的孕育母体,以便植入胚胎,让它生长发育;说到这里,他露出愁眉苦脸的样子,苦涩地笑道,克隆哺乳动物,很容易找到代孕母亲,克隆卵生动物,拿什么做代孕母体?!
我不懂克隆技术,但是懂得他的困惑。既然克隆哺乳动物可以用同类雌性做代孕母亲,那么克隆卵生可否借同类的卵来孕育呢?听到我提出这个想法,牛云翔眼睛忽然一亮,在称许我反应机灵的同时,坦言他自己也曾想到这个办法,不过令他困惑的是,克隆乌鸦或麻雀,自然可用乌鸦蛋或麻雀蛋代孕;但是克隆这个大鸟(或者说凤凰),去哪里寻找凤凰蛋呢?即便满世界搜寻打到了,只怕也是无用的化石蛋。
“可不可以找别的蛋代替?”我懵然嘀咕道。
“嗯,”他耸了耸肩,勉强地笑道,“看来只能找别的蛋尝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