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我带着醉意回家——回到在H城的家里。一进门,母亲就将摇摇晃晃的我扶住,让我到沙发上坐下。满嘴酒气和醉熏熏的样子,使她马上意识到我又喝高了,于是忍不住唠叨起来,颇心疼地责怪我,反复强调一个观点——饮酒过度对身体有害。责怪归责怪,母亲还是泡上一杯桔梗茶,让我喝了解酒。
我同意母亲的观点,过度饮酒有损于健康。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很多时候喝酒并不是单纯喝酒,只是借喝酒为媒介,达到沟通感情、增进友谊甚至解决问题的目的。在酒桌上,为了表达诚意或者营造气氛,人们往往豁出命来畅饮,美其名曰宁可伤身体不可伤感情。当然,官场上应酬多半是逢场作戏,到底付出多少真情,只有当事人心知肚明。不过,那天酒宴是一个老同学做东,昔日同窗聚集在一起,无拘无束,开怀畅饮,既有好气氛,又有好心情。其实,我当时心情好不仅是因为同学相聚,更多的是跑省城“打秋风”大有收获。
说实话,当了镇长之后,我深感责任重大,时刻想到办成几件实事,诸如扩建N镇老街,修建乡村公路,确保农民饮用清洁水等等。但是,要办成这些事情,需要大量资金。资金从哪里来?镇财政是拿不出来的,每月给干部教师发工资都够呛,哪有闲钱搞建设;县财政也是吃饭财政,指望县里往下拨款绝对不现实。然而,那些事情非干不可,因为我已经在镇人代会上作了承诺,年内必须完成十件大事;假如由于缺钱而不能兑现,将会产生很大负面影响,个人名誉受损倒在其次,镇政府不可失信于民。开弓没有回头箭,说出去的话再也收不回来,承诺的事情就得办成。怎么办呢?天上不会掉下馅饼,地面不会长出金银,银行钞票不能偷,国库财富不能抢,拿什么兑现承诺?为此,我非常懊恼,后悔不该上行下效也在大会上承诺办十件大事,其实乡镇一级政府掌握资源非常有限,每年办成一二件大事就不错了;可是我已经郑重承诺了,一想到办这事要钱,办那事也要钱,头脑就发大,以至于那些日子愁眉苦脸,十分郁闷。
不过,活人总不会让尿憋死的。有一天夜晚,我随便找一本书解闷,碰巧拿着《红楼梦》,漫不经心地翻阅,读到刘姥姥进大观园一回,不觉定下神来,一口气将它读完;随后掩卷默想,感觉刘姥姥到贾府,不仅有趣,而且有益,对我启发很大。瞧,人家刘姥姥生活窘迫,她可以想到上贾府“打秋风”,我何不向她老人家学习?刘姥姥说得好,长安城里遍地都是钱,就看你会不会去拿。别看咱们乡镇穷得叮铛响,省城京城可不差钱。诚如某个教授所说,目前各级财政状况大不一样,中央一级蒸蒸日上,省级也是喜气洋洋,市级可就勉勉强强,县级难免摇摇晃晃,乡镇几乎空空荡荡。长安城(京城)太远,对于我这个九品小镇长来说可望不可及;不过省城倒不远,小车跑高速公路几小时就能到达,再说我在省城也有一些关系。
于是我带领一班人马赶赴省城,像刘姥姥那样厚着脸皮拉关系,周旋于省财政、交通、水利和扶贫等部门之间,借用各种名目争取扶持款项;几天跑下来,大约筹集到数百万元之多;到底是省级部门,随便拔出一根汗毛,比我们的腰杆还粗。除了争取官方支持,我们还搞了一次同乡聚会,邀请在省城的N镇老乡参加,鼓动他们为支持家乡建设慷慨解囊;老乡们积极响应,捐多捐少,量力而行;有一个搞建筑的老板挺有钱,可他捐款有一个条件,就是与我喝酒挂钩:我每喝一大杯(啤酒),他捐款一万元。我豁了出去,拼死拼活地喝下八十杯,喝得天昏地暗,根本找不着北;不过,八十杯酒换来八十万元,倒也值得。
一般来说,省里给基层拨款,要经过市县,一级一级往下拨。省城跑得差不多了,我们又及时赶到市里,与相关部门协调;倒不是争取他们支持,只要他们不打折扣,不截留省级部门拨款,就算谢天谢地了。好在那天我们跑市里(H城),跟有关部门进行了沟通,他们都很体谅基层的难处,表示不折不扣地下拨省里的款项;事情办到这地步,算是吃了定心丸。碰巧,在市政府某部门遇到一个中学时同学,他便热情挽留我共进晚餐,并请了几个在H城工作的老同学作陪;老同学相聚,不免胡吃海喝一顿;酒宴结束时有人提议去休闲娱乐——唱卡拉OK或者洗脚什么的,我却以近日奔波疲劳为由婉言谢绝了,他们对此表示理解,只是嘲笑我急于回家意在急于跟娇妻亲热,毕竟两人长期两地分居,好不容易相会了,如干柴烈火一点就燃烧。
我与妻子梅兰相识相爱于H城师范学院,尽管毕业后各奔东西,她留在母校任职,我分配到家乡县城,两人还是结为夫妻。起初,我们以为分居只是暂时的,不到两年我就会调进H城;自从当上县长秘书之后,我一心忙于工作,渐渐把调动的事淡忘了;梅兰生下女儿,我让母亲来到H城与梅兰一起生活,帮助料理家务,照看孩子。与天下所有婆媳一样,她俩相处也不大融洽,虽然没有撕破脸皮,可是我每次回家,婆媳总会分别向我告状,各自诉说对方的不是;此外,梅兰不时催我跑调动,我只是含糊其辞应承,却没有付诸行动。事情明摆着,现在调动工作非常困难,稍微好的单位无不人满为患;再说跑调动,更需要大量的时间和金钱,即使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我也拉不下脸面,求别人办事,热脸贴冷屁股,挺伤自尊的。眼看调动无望,梅兰又鼓动我考研究生,研究生毕业争取回H城师院任教,混到教授待遇挺好。她以为我过去是中文系才子,工作后成了县里笔杆子,考研究生应该易如反掌;可是我有自知之明,且不说英语单词忘得差不多了,就是对文学也逐渐生疏了;我不否认,在县政府大院我算是一枝笔,可这枝笔只擅长写官样文章。官样文章属于程式化文章,只要掌握套路熟悉套话,就可以写得出来;这些年我在报刊上发表过一些文章——多半是以领导名义发表的,尽管文中不乏真知灼见,但基础上无文学性可言;以这样的笔杆子去考文学专业研究生,实在难以让我找到自信。当然,现在也有不少干部读在职研究生,拿硕士博士学位;可他们多半是级别较高的领导干部,经济实力雄厚,不仅不愁学费没着落,而且能为大学搞赞助,遇到考试或写论文,也能找到合适的抢手;作为小小科级干部,我与他们无法比拟,是不可能轻易拿到硕士或博士文凭的。但是,梅兰一度向我下达死命令——要求我在二三年内考取研究生,否则咱俩就分手“Bye-bye”。我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绝不会真的闹离婚,因此对考研并不上心,或者说根本没当一回事;每逢她追问,我就以工作繁忙为由支应。
喝完桔梗茶,我感觉混沌的头脑有所清醒,忽然想起了女儿,便拿出从省城带回的巧克力,匆匆向她房间走去。母亲当即把我拉住,轻声跟我嘀咕,说她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了,最好别再打扰。我又回到沙发坐下,忽然又想起梅兰,怎么半天不见她的身影,莫非她也就寝了;母亲告诉说,她不在家;她去哪里,做什么去了;母亲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露出不满的神态说,她去哪里我不晓得,不过我晓得她是搓麻将去了;我当时有些不悦,点燃一支香烟,一边抽吸,一边寻思;换位思考一下,倒觉得梅兰出去搓麻将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夫妻两地分居,老公很少在身边陪伴,搓搓麻将即可娱乐,也能排除寂寞。从卫生间洗澡出来,我看见母亲还在客厅看电视——观看古装电视剧,于是凑近她身边,陪她看看电视说说话。看完电视剧,夜已经很深了,我催促母亲去睡觉,顺便探问梅兰一般玩到什么时候回家;说不准,母亲回应说,有时三更半夜到家,有时天亮才回来。
母亲去了卧室,我拿起手机,给梅兰打电话,接连打了三次,没有打通。“对不起,你所拨叫的手机已经关机,不能与你通话。”关机,又是关机,下午给她打电话,手机也没有开;到底是有意关机,还是电池没有电了?难道从下午开始,她就一直在牌桌上战斗?好久没过夫妻生活,真是急于盼她回家,以便痛痛快快亲热一番,尽情享受男欢女爱;可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我感觉焦躁不安;电视机依然开着,我手摁遥控器不断变换频道,无论哪一台节目,都不能让眼球吸住,只好将它关了。室内异常寂静,只听见墙上时钟嘀答作响,秒针慢悠悠地移动,转了一圈又一圈;当我发现时针已指过零辰一点时,再也沉不住气了,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像一头发情的公羊焦急地踱来踱去。
一直踱到凌辰三时,才等到梅兰回来。看见她,我马上有所感应,急切将她拥抱。没想到,我的激情并没有得到她的响应,她只是无精打采地打了一个哈欠,屁股往沙发一坐,随即吩咐我给她倒一杯水;她的冷淡,犹如冷水将我的欲火泼熄一大半,不免叫人心寒;她到底是打牌疲惫不堪,还是对我不再依恋?我心里不禁冒出这个疑问。夫人,请慢用,在把茶水递给梅兰的时候,我仿照丫环的语气调侃道,夫人这么晚才回家,真是辛苦您了;梅兰以为我故意揶揄,顿时板起脸孔,很不客气对我说,这是我自己的家,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你管得着么?我有些窝火,忍不住告诫她,偶尔抹牌娱乐未尚不可,但是要适当节制,玩到三更半夜回家就不妥,再说娱乐方式很多,比如上上网、看看书或者唱歌跳舞,恐怕胜过抹牌赌博。
“牛镇长,你甭跟我唱高调,”梅兰冷笑道,“咱俩结婚以来,一直分居两地,这样守活寡的日子我实在忍不下去了;以前催你跑调动考研究生,你总是找理由搪塞,压根儿没当一回事;如今做了镇长,更是以事务繁忙为由,一月难得回家一次。这一回,咱俩得摊牌,要么你辞去那个镇长职务,回H城跟我一起过;要么咱们好说好散,你奔你的前程,我过我的日子。”
梅兰喝了一口茶水,润一润嗓子,以锐利的目光逼视我,催我赶紧表态。我耸了耸肩,心平气和地劝导她,请她理解和支持我的工作,这镇长才当几个月,工作刚理出头绪,现在就辞职不干,实在对不起组织,对不起家乡父老;因此,请她再耐心等待几年,待我熬出头了,咱们就可以团聚。熬出头?怎样算是熬出头?熬到县长或市长就算出头么?等你熬到市长位置,我恐怕变成老太婆了;梅兰无望地摇摇头,很干脆对我说,辞不辞职是你的事情,不过你得作出选择,在镇长和她之间,只能二选一;当我提出二者兼顾时,她断然拒绝,硬是逼我作出选择;我劝她不要草率行事,她说她已经深思熟虑过,长痛不如短痛,早做决断早日解脱;仔细斟酌,我觉得暂时不能离开镇长岗位,一定要选择的话,只好放弃她;当我含泪说出自己选择的时候,梅兰并不感到惊讶,只是露出怪异的笑容,连连点头说,咱们好说好散,这样也好。
就这样,我与梅兰平静地分手了,并悄悄办理了离婚手续。双方达成君子协议,两套房子(分别在H城和M城)各得一套,她要把女儿留在身边,我支付一定扶养费,并保留随时看望的权利;为了不影响老人和孩子,我们暂时对她们保密,表面上还是一如既往,只是以后不能同床,即便同床也只能装模作样,不可以过夫妻生活。与她结婚已满六年,一段姻缘就此终结,到底未能度过七年之痒。回想往事,着实让人黯然神伤,不过诚如梅兰所说,长痛不如短痛,早日了断对双方都是一种解脱。
回到N镇,我又一门心思干工作。离婚,并不能消磨我的意思,也不能扰乱我的心境;跑省城取得巨大收获,让我胸有成竹,信心倍增。凯旋归来,镇里特地设宴接风洗尘,书记老马对省城之行给予了充分肯定。只要解决资金问题,年内要办的十件大事就不成问题。不过,这年头搞工作,脚踏实地干事固然重要,加强宣传也必不可少,否则如锦衣夜行,不被知晓。考虑N镇相传是牛郎织女故事发生地,而且民间流行唱采茶戏,我打算策划一项重大活动——主办N镇首届“七夕采茶戏艺术节”,邀请县直单位和其他乡镇前来观摩,这样既活跃群众文化生活,又向全县展示N镇形象,进一步扩大影响。就这个想法我专门与老马交换了意见,他欣然表示赞同,树起大拇指夸了我一番,夸我年纪轻、脑子活、点子多,并嘱我尽快主持制定实施方案。我想,老马之所以与我一拍即合,恐怕也是有所考虑的:年底乡镇换届,他可能调整到县直机关任职,如果成功主办了这次活动,让他的政绩得到充分展示,无疑有利于给他安排较好职位。方案报到县里,得到了有关领导大力支持,赵县长很欣赏这个创意,不仅支持N镇主办这个活动,而且提议办成全县采茶戏艺术节,要求县直单位和所有乡镇都准备节目参加汇演,届时同步举行招商引资活动,达到“文化搭台,经贸唱戏”双赢效果;不过,赵县长建议活动时间往后推迟一个月,最好定为农历八月初八,因为“七夕”期间天气炎热事务繁忙,再说到时候要组织人员到N镇参观,延期可以让我们有更多时间准备,争取有更多亮点可看。县长考虑挺周全,我们采纳了他的意见,重新制定了全县采茶戏艺术节实施方案。
工作理出了头绪,可以使人减轻不少压力,少操一些心思。但是,繁忙工作之余,尤其夜深人静之时,你免不了想入非非,考虑情感方面的问题,因为你已经成了单身汉,拥有重新择偶的权利和自由。不过,再次选择与谁结缘,必须慎重对待。近日来,你对记忆的仓库进行拉网式搜索,搜寻所有与自己认识的异性,却不曾发现一个合适的对象;昨晚苦思冥想,眼前突然浮现一个美丽的倩影,你顿时恍然大悟,这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她就是纺妤,虽然只过见她两面,但是你对她印象很深,感觉她不仅美貌非凡,而且有一颗善良纯洁的心,若能得到她这样的佳偶,无疑是人生的大幸。有鉴于此,我特地与纺妤通话,约定一个时间会面。
欣喜的是,纺妤居然大大方方赴约了。那个黄昏,我们在河边并肩漫步,风吹杨柳婆娑摇曳,流水悠悠微起涟漪;当心中涌上一股柔情时,你敞开胸怀表达着对她的爱意,她淡然一笑,坦率提出一个先决条件——假如你在七夕前为她献上龙骨凤翅,就可以与她结缘。我顿时为之一振,欣然接受了这个条件,不过请求她将时间推迟到八月初八;她思忖一下,点头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