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我们三人引进接待室,厂办主任给每人分发一包香烟,并端上一杯茶水。也许他觉得自己接待镇长不够档次,故而泛出谦卑的笑容,再次解释说昨天他接到电话通知及时转告了钱厂长,可是钱厂长因为有急事一大早就赶往省城,只好委托他接待领导。解释归解释,可是我心里仍旧窝火,脸上不免露出不悦神色,当然这是针对钱大展的,因为他提前得到通知却不在家恭候,未免不够意思。钱大展,你不要以企业老板自傲,倘若你有意轻慢,哪天就别怪本镇长给你颜色看。
厂办主任在我对面坐下,摊开一个本子,拿笔摆出做笔记的样子,说他代表钱厂长欢迎我来指导工作,我的指示他将原原本本向钱厂长汇报,认认真真贯彻执行。我说,指示不敢当,不过有一件事情要跟老钱商量。他问可否由他向厂长转告。若能口头转告,我何苦亲自往厂里跑,关键是事关重大,需要老钱亲口表态并欣然接受任务。我冲厂办主任笑了笑,掏出手机直接与老钱通话。听到我的声音,钱大展马上在电话里赔礼道歉,声言是应一个大客户邀请才赶赴省城洽谈商务;我对此表示体谅,说企业毕竟以生产经营为主,客户就是上帝,听从客户召唤无可厚非;钱大展感谢我的理解,并且爽快地表示,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他一定按你的指示办事。
瞧,又是指示,这个词如今随时随地出现,几乎泛滥成灾了。钱大展将你的话奉为“指示”未免夸大其词,不过听起来倒很受用。我带着欣喜的微笑,让手机更贴紧耳朵,心平气和地告诉他,镇里正在筹办采茶戏艺术节,需要各方面支持和配合,希望纺织厂除了在经费给予赞助,还要准备一个戏目参与汇演,另扎一台彩车出席开幕式;话没说完,钱大展在电话里连声应承,表示全力支持;我怕他耍滑头,提醒他要慎重对待,要当作政治任务来完成,因为艺术节是代表全县承办的,届时会有不少领导亲自光临;钱大展叫我放心,凡是镇上主办的重大活动,厂里都会一如既往地积极响应,不折不扣完成任务;好,很好,我将钱大展夸奖了一番,又提示他说彩车要精心设计制作,外观造型最好是扎成凤凰飘然展翅的样子,并且安排七个漂亮女工装扮成仙女在彩车上翩翩舞动,看上去肯定很美;钱大展连声称赞,这个创意很好,这个创意非常好。
钱大展欣然响应,心里就踏实了,于是我起身告辞。厂办主任要挽留我们吃饭,被我婉谢了,他只好尾随我们离开接待室,一直将我们送出办公楼。与他挥手话别时,我忽然想起纺妤,萌生了顺道看视她的念头。于是我让随行的李秘书和司机去车上等候,自己迅速拨通了纺妤的手机,问她现在在哪里,是否在车间上班;她说她今儿轮休,正在住所待着;我问她住在哪里,她说她住在厂内一座别墅里;问明准确方位,我告诉她说我来厂里办事,马上过去看看她。
当我看到纺妤俨然以女主人姿态出现在别墅门口的时候,心里感觉异常震惊而又别扭,甚至涌起醋意。她只是一个进厂不久的女工,何以住上如此豪华别墅?究竟是谁让她享受如此殊遇?难道她被钱大展俘获,成全他金屋藏娇的美梦?果真如此,你钱大展也太损了,拿别墅做诱饵算什么能耐。我满腹狐疑,怔怔的瞅着纺妤,酸溜溜地说道:
“如此漂亮别墅,住上如此佳丽,真是锦上添花哟。”
“见笑了,”纺妤红着脸说,“这别墅是董事会决定奖励的,我本来不想接受,奈不住人家劝说,只好搬了进来。”
“董事会决定,那不就是钱厂长一句话。”我顿了一下,又刺探道,“我想,人家不会无缘无故奖赏别墅,想必另有所图。”
纺妤似乎听出弦外之音,正色地瞥了我一眼,淡然笑道:“人家是否有所图,咱可管不着。不过,我可以坦白地说,咱虽然身为普通的纺织女工,但是能够恪守做人的原则,不会因为一座别墅而出卖自己。”
我赞许地点点头,随纺妤走进别墅。她请我在沙发上就座,并端上茶水,显得很大方。当我问及工作和生活近况时,她眼里闪出自豪的柔光说她现在是挡车工兼教练,近期车间生产繁忙,所有女工都是三班倒连轴转,她以长白班为主,即使是休班时间,只要车间里有事,随叫随到。
“在车间连轴转挺辛苦的,要不我跟钱厂长打个招呼,让他给你调换一个岗位,你看如何?”
“不,不用,”纺妤说道,“钱厂长也曾提过此事,被我婉拒了。”
“你乐于在生产一线工作,思想境界挺高的。”
“哪里,”纺妤不屑地说,“我只是习惯在车间上班而已。”
“虽然舆论导向认为劳动创造财富最光荣,但是社会上并不看重劳动岗位,人们所向往的是公务员和垄断部门。”我坦诚地对她说,“你现在还年轻,思想很单纯,暂时可以在基层锻炼一下;以后有机会,不妨调进县直机关或事业单位工作,你这样才貌出众,理应选择更好的岗位。”
“多谢镇长抬爱,”纺妤嫣然一笑,“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我现在只想当好纺织女工。”
“嗯。”
我附和了一声,然后陷于一阵沉默。在目不转睛的注视下,纺妤泛起羞涩的笑容,带着不好意思的神情对我说,她马上要出去一趟,去把姑妈接过来住,恕不久陪了。
“没关系,”我体谅地笑了,问道,“你是去接八仙奶吧,她现在住哪里?”
“牛家庄。”
“哦,”我眨了眨眼睛,忽而灵机一动,“正好我要去牛家庄办事,咱们一起坐车去吧。”
“不,”纺妤推辞道,“我找姐妹借一辆自行车,自己骑着去。”
“这是何苦,”我有些不悦地说,“顺路便车都不愿搭,未免太见外了吧。”
“你言重了,”纺妤笑道,“这么说,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我当即与李秘书通话,叫他马上告知牛家庄村支书,说我一会儿要去村里调研。走近停在厂门口的小车,我亲手拉开车门,招呼纺妤坐后排右座,她谦让了一番,还是坐下了。李秘书很机灵,抢先坐了前排副座,让我与纺妤并排而坐。小车开动后,我有意向纺妤靠近,感觉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清香,令人鼻爽心;通往牛家庄的道路正在重修,一边已硬化为水泥路面,一边还是坑坑洼洼;小车只能在尚未硬化的路面行驶,一路颠簸摇曳,缓慢前进;每当时车子剧烈摇晃时,我趁机充当护花使者,伸手扶她一把,有意或无意碰到她的肌肤,感觉像触电似的异常心惊肉跳。进入牛家庄地段,纺妤要停车下去。我叫她别急于下车,让车子直接送她到姑妈住处;她婉言谢绝,我只好随她下车,低声告诉她说,稍后去了村部小车就闲着,如果需要的话,可以让小车送她和八仙奶回去。
“不,”纺妤说,“不用了。”
“老人活这么大岁数,还没有坐过小车,就让他坐一回吧。”
“唉,人各有命,”纺妤感叹道,“坐一回小车又怎样?不过,难为镇长一片好意,情我代姑妈领了,车就不坐了。”
小车沿着乡间小路到达村部,村干部迅速围拢过来,争相与我们握手。村支书将我们引进接待室,屁股还没有坐稳,他便笑吟吟地说道:
“牛镇长,上次你来村里没有吃饭,我心里很过意不去;今天中午咱们去镇上最好酒馆,开怀畅饮几盅。”
“上次初来乍到,一天要到好几个村熟悉情况,没能在贵村吃饭,非常抱歉。”我扫视了几个村干部一眼,平易近人地说道,“今天很乐意跟大家共进午餐,但是不能去镇上酒馆。”
“去镇上进餐挺方便啊,”村支书说,“现在上面领导到村里指导工作,我们都带他们去镇上进餐。”
“到镇上进餐是很方便,”我对村支书笑道,“我存心想在村里吃饭,若是安排到镇上就餐,恕不从命。”
如今下乡在村里吃饭,意味着与村干部打成一片,否则他们以为你清高不好接近,因此与他们进餐是必须的;如果跑到镇上酒馆去,似乎不太妥当,且不说让人看见影响不好,只怕他们借招待镇长的名义掺杂别的支出。看我态度坚决,村支书不便勉强,只好答应在村部进餐;他立即指派一名村干部去集市买菜,安排妇女主任负责掌勺烹饪,然后摆出一副谦卑的样子,询问我打算调研哪方面情况,意思就是让我指定范围,以便有的放矢作汇报。
“今天调研,没有设定专题,”我坦率地说,“主要是实地看看,了解一些情况。”
“好,好,”村支书点头微笑,“镇长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咱们农村还是以农业为主,现在发展农业,关键在于调整产业与产品结构。”我问村支书,“咱们村今年在这方面做了哪些文章?”
“这几年老喊调整结构,总是雷声大雨点小,没有什么实效,”村支书说,“今年咱们积极响应镇上号召,大力推广天然彩色棉花种植。”
“好,好,咱们去棉田看看。”我提议道。
于是,我们离开村部,徒步察看棉田。走在田埂上,只见遍地棉苗长势喜人,叶子嫩绿,杆茎肥壮;微风吹拂,禾苗轻轻摇晃,闪烁翠绿的光芒;天蓝地绿,高远空旷,鸟儿轻捷地飞过,发出愉悦的歌唱。如此风光,着实令人心情舒畅,甚至诗兴大发。
风和日丽访棉田,遍地禾苗现眼前;
叶翠杆壮长势好,花开出彩自天然。
当我随口吟完即兴绝句之后,村支书和其他随行人员马上拍手叫好,无不赞叹我才思敏捷,开口就能吟出好诗。我连忙摆了摆手,淡定地笑了笑,以自谦而又自豪的语气说道:
“我只是随便吟诵顺口溜,谈不上什么好诗;不过在大学中文系读了四年,多少能附庸一点风雅,仅此而已。”
“镇长到底是文化人,”村支书说,“我成天看着棉苗成长,心里挺高兴的,可惜吟不出诗来,要不然也跟镇长和一首。”
“吟不吟诗倒没什么,”我叮嘱村支书,“今年是头一回种植彩棉,要引导农户加强田间管理,发现什么问题,要及时向农技人员咨询,遇到病虫侵害,要用人工或生物农药清除,确保彩棉纯天然无公害。”
“请镇长放心,这个我们会努力做到。”村支书注视棉田,有些疑虑地说,“现在棉苗长势很好,不晓得秋后收成如何,能不能俏销,能不能卖出好价钱。”
“这些方面,恐怕不用担心。”我扫视大家一眼,接着往下说,“种植天然彩棉,在新疆等地早已取得成功,其核心技术在种子培育,对自然环境没有特殊要求,一般产棉区均可种植,只要风调雨顺的话,彩棉照样可以丰收;至于销路与价格更不是问题,现在崇尚纯天然,只要是天然无公害的东西,就会受到市场青睐,不愁不俏销,不愁卖不出好价。”
从棉田返回村部的路上,一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忽然从我身边掠过,地面随即扬起一股灰尘,杂着一缕黑烟,让人感觉很不爽。我当即拍着村支书肩膀,对此发了一番感叹,敦促他今年要搞好村组道路硬化,方便群众出行;村支书乖巧地点点头,说修路的事情村里早有打算,现在问题是资金还没有到位;我明确告诉他,修路资金只能靠村里自筹,镇上是爱莫能助,因为我们也是靠到处化缘搞建设;村支书连忙表态赞同我的意见,说资金问题他们自己解决,通过各种关系搞了一些扶助资金和个人捐赠,过些日子到账了就可以动工修路。
在村部会议室,我与村干部面对面进行交谈,最后发表了指导性意见,主要强调三点:首先要全面落实科学发展观,抓好发展第一要务,在优化农产品结构的同时,大力发展多种经营;其次要加强新农村建设,按照“生产发展,生活宽裕,村容整洁,乡风文明,管理科学”的要求,切实推进各项工作,努力为群众办实事,比如硬化村组道路、厕所改选、建沼气池等等;第三要切实抓好计划生育工作,坚持常抓不懈,平时把工作做扎实,不能等到检查时,临时抱佛脚,弄虚作假,蒙混过关。强调了三点,我把话锋一转,谈到镇上将要举办采茶戏艺术节,希望村里准备一个舞龙节目在开幕式上表演。
“这个节目不好准备,”村支书面有难色地说,“舞龙需要一二十个小伙子,现在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只有老弱病残的留守家里,恐怕凑不足人手。”
“诺大村庄,凑不足舞龙的人数?”我不冷不热地说,“如果村里有困难,我也不勉强,只好让别的村做准备。不过,我透露一点信息,现在上面非常关心重视村干部,今后将陆续出台一系列优惠政策,比如从优秀村支书当中录用国家干部、办理养老保险或送往大专院校培养……”
“牛镇长,我刚才只是随口说说,”村支书陪笑说,“镇长叫咱村准备节目,说明领导看得起咱们,咱们怎能推脱。请镇长放心,咱村负责拉一支年轻队伍出来,准备好舞龙节目。”
“此话当真?”我半信半疑地问。
“在领导面前岂敢说谎。”村支书拍着胸说,“我拿人格保证,绝对听从镇长安排,一定要把舞龙节目办好。”
我连忙点点头,对他报以信任的微笑。村支书是明白人,他还年轻,还要求上进,他不能不意识到镇长可以影响他的前程,所以我觉得他的表态绝非敷衍了事,应该值得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