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妈，”过早的时候，我对母亲说，“待会儿我要去菜场一趟。”
“你去菜场干吗？”母亲问。
“买一些蛋回来。”我答着，将碗里所剩的稀粥一口喝完。
“买蛋？”母亲闪现诧异的目光说，“你不是不喜欢吃蛋，说它胆固醇高。”
“我不是买蛋吃，我想用蛋做试验，不过我需要很大的蛋。”我对母亲做了解释，接着问她，“姆妈您见过最大的蛋是什么蛋？”
“鹅蛋。”母亲不假思索地答道。
菜场又叫集贸市场，位于老南街巷子里，濒临南流的港道。走进集市，只见里面一片嘈杂，人声喧哗中夹杂着鸡鸭的惊叫声，空气里弥漫着鱼肉和家禽混合的怪味，不禁让人起鸡皮疙瘩。市场物以类聚，蔬菜、鱼肉、禽蛋、干菜及其他货物分区交易。大多数卖家是守着摊位，也有的做提篮小卖，也许是买家会随时进出而卖家必须坚守的原故，乍一看，卖家比买家还要多。蔬菜摊上青菜、萝卜、芹菜、黄瓜以及西红柿等等，各色蔬菜瓜果应有尽有，由此很难判断现在是什么季节，因为这些蔬菜既可以从外地调运进来，也可以在大棚里种出来。
经过干菜摊位时，一个熟悉面孔突然与我面面相觑，他就是堂兄玄礼哥。我知道他在这里做干菜买卖，于是停止脚步，有意跟他搭讪，问他生意如何。生意马马虎虎，他简短回答一句，咂嘴弄舌地笑了笑，问我怎么也亲自出来买菜；他的笑容和语气包涵丰富的信息，似乎带有讥诮和轻慢的味道，让你心里感觉不爽。以前他一直以你为荣，拿你当稀世珍宝看待，每次从海外回来，总要请你到他家做客，逢人便主动夸耀你这个留洋的堂弟；自从你放弃国外工作而闲居在家以后，尤其是那次你婉拒他劝你去大城市工作或考公务员的忠告之后，他对你的态度急剧转变，在他眼里你已经失去洋博士的光环，只是一个无职业无地位的小镇闲人，不再让他产生敬重感；你知道他劝你去大城市或考公务员，也是出于一片好心为你前途着想，可是他哪里晓得你心里只有一个纺妤，为了得到她的爱情，情愿放弃世俗的荣耀。玄礼哥怎么看我，我都不会跟他计较。趁一个中年妇女向他探问香菇价钱的当儿，我赶紧跟他打一个手势，抽身走开了。
在买卖禽蛋地段，有几个中老年妇女或蹲着或站着，面前摆放一只提篮，等候买家光顾。我逐个提篮浏览，发现多数卖的是鸡蛋，也有的卖鸭蛋，个别两蛋兼卖。鸡蛋也好，鸭蛋也好，个头实在太小，不适合孕育“大鸟”。我心里怏怏的，正要拔腿离去，迎面走来一位老大娘，看她手里拎着提篮，不觉停下了脚步。老大娘找一个空处站住，放下了提篮。她看上去与母亲年龄相仿，头上戴着条状的发夹，花白的头发梳得很顺溜，青色衣着虽然半新不旧的，但显得很整洁；提篮里的蛋很大，我估摸是鹅蛋，不过为了核实，还是开口咨询了老大娘。
“是鹅蛋，”大娘说，“你想买么？”
“嗯，怎么卖？”我问。
“跟鸡蛋价钱差不多，五六块钱一斤。”老大娘说，“你要是买的话，我就借秤来称。”
我拿起提篮掂了掂，对老大娘说，秤不用借了，我出一百块钱把蛋和提篮一起买下。说着，我掏出一张面值100元钞票，交给老大娘手里，拎着篮子转身就走。可是，老大娘连忙拦住我的衣襟，做出不让我走的手势和表情。我感到纳闷，问她是不是钱不够，她摇头说不是，问她不是不怀疑假钱，她又摇摇头，泛出慈祥的微笑说，看你这个样子，是不会拿假钱糊弄老人的；我越发糊涂，问她是不是要提篮。
“说哪里话，”老大娘从衣兜里摸出一把零钱，一边清点，一边咕嘟，“这蛋值不了那么多钱，我得找钱给你。”
“大娘，钱就不用找了。”
“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她把几张十元的钞票往我手里塞，毫不含糊地说，“这是大概要找的钱，你拿着吧。”
我拒不接受，对她解释说，能遇到这么大鹅蛋，我感到很高兴，愿意出更高价钱。但是，忽然联想到大鸟形体远比鹅要大，顿觉鹅蛋也不尽如意，因此禁不住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
“跟我想要的蛋相比，这鹅蛋还是嫌小了。”
“怎么，你嫌鹅蛋小了？”老大娘一脸错愕。
“是的，要是有更大的蛋就好了。”
“这鹅蛋，你就别买了。”
老大娘说着，从我手里拿走提篮，把100元钱退了回来。我茫然不知所措，以为老大娘生气了，看她依旧和颜悦色的样子，似乎并不气恼。我踌躇了一下，又把钱递与老大娘，对她解释说我需要很大的蛋做试验，倘若遇不着，只好拿鹅蛋凑合。
“不，这鹅蛋你莫买，”老大娘打着手势，笑眯眯地对我说，“我家里有好大的驼鸟蛋，你要是要的话，我明儿带几个过来。”
“驼鸟蛋？”我眼睛一亮，大声惊叹，“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我感到异常兴奋，急忙询问她家住哪里，可否马上领我去她家里买蛋。她告诉说，她家住在丹山脚下马家庄，等卖完了鹅蛋，就可以带我去她儿子养殖场。我巴不得马上买到驼鸟蛋，哪有心思在菜场等候。于是我干脆买下鹅蛋，交给玄礼哥代管，与老大娘一道离开菜场。
老街改造已然启动，人们正在忙于建造新房子，钢筋、水泥、沙子和砖等材料沿街堆放，看上去一片狼藉。当我和老大娘乘座一辆三轮摩托车（当地人管它叫“麻木”）经过八仙奶门口的时候，我不禁扭头探望，只见她家的新房子几乎盖到二层楼了。估计明后天牛二柱又会找你要钱，因为你已经承诺为八仙奶建房垫资，并答应牛二柱按形象进度付款；那家伙挺精，做到第一层楼时就找你催讨。在“麻木”上，我与老大娘拉起了家常，知道她有两个儿一女，大儿子在家里办养殖场，老二女儿在县城当老师，小儿子在外面打工。据老大娘说，养殖场原先以养猪养鸡为主，大前年闹禽流感，亏得一塌糊涂；大儿子又贷款修整场子，丢下猪鸡不养，转而养起驼鸟和黄牛。自前年起，老大娘与老伴搬进场里住，帮儿子料理一些杂事，顺便养了几只鹅。谈到鹅，老大娘忍不住夸奖说，鹅儿很泼皮（生命力强），喜爱吃青草啄虫子，不用喂饲料也长得快；另外鹅胆子大，可以像狗一样看家护场。
“麻木”离N镇渐行渐远，在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上摇晃起伏前进，发动机和车身无不轰隆作响，声音异常聒耳。穿过一个较深的坑凼，车子产生了强烈的震荡，差一点把老大娘抖了出去，吓得她脸色发灰。我伸手扶住她的腰，向她递了一个眼神，示意她不要惊惶，我会贴身护卫她。老大娘对我笑了笑，问起我的家庭情况，听说我母亲原是马家庄人，她当即表示认识我母亲，并且感叹她与我母亲有相似的命运，也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通过“换亲”嫁到马家庄的。
依照老大娘指点，“麻木”绕过村庄，到达山脚下的养殖场。我叫司机在门口待着，等我办完了事情，就随车返回N镇。门前的草地有两只白鹅，一只低着头啄食草或虫草，一只昂着头转悠，伸长脖子仰天呼叫，不禁让人想起李白诗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老大娘推开铁栅栏门，将我引进养殖场。场子四合院布局，四面都有一排平房，屋顶盖的是紫红色琉璃瓦，东北两排较高的平房是牛舍，西面较低的一排平房是鸟舍，鸟舍边有一块被栏杆圈围的空地，几只驼鸟正在空地上戏耍或啄食；几个员工在牛舍或鸟舍之间走动，不是打扫卫生，就是配送饲料；尽管场子收拾得很整洁，仍有一股动物粪便和尿液的气味弥漫，让人感觉不爽。
当我与老大娘走进她儿子的办公室时，他正坐在一台电脑前上网，估摸是浏览什么信息。他，看上去35岁左右，穿着棕色休闲夹克衫，头发有些曲卷（不知是天生还是烫成的），面色白晰，一副机敏的样子，毫无农村人的憨态。老大娘开口向他说明我的来意，他丝毫没有反应，只是掏出一支香烟朝我递过来，我摆摆手谢绝了，因为我从不吸烟；老大娘第二次说明我的来意，他还是装聋作哑，起身走近饮水机，泡了一杯茶水，双手捧着送到我面前。我双手接过纸杯，喝下一口水，扫了他和老大娘一眼，尽管已经感觉到他不愿出售驼鸟蛋，我还是做出谦卑的样子，恭敬地称他马经理，恳请他满足我的心愿。
“对不起，”他非常干脆地说，“这驼鸟蛋是非卖品，绝对不出售。”
“马经理，”我陪着笑脸，硬着头皮恳求道，“您就发点慈悲，卖给我几只蛋吧。”
“呵呵，我又不是慈善家，发什么慈悲呀。”他狡黠地笑了笑，将我拒绝的那支烟点燃，插入嘴角吸起来，喷出一缕缕烟雾，接着对我说，“兄弟，实在是对不起，办这个养殖场挺不容易的。前些年遇到禽流感和猪肉跌价，亏血本亏得人心痛；后来转向养牛养鸟，也遇到不少周折，摸爬滚打二三年，总算摸出了名堂；趁现在市场行情好，加上本地没有竞争对手，我想进一步扩大规模，争取早日还清银行贷款，获得更多效益。”
我懂得他的意思，他是担心我买了蛋也养驼鸟，成为竞争对手与他争利，为消除他的顾虑，我拍着胸脯对他说：“马经理，我敢向你打保票，我买蛋只是为了做试验，决不用它孵育驼鸟。”
“人心隔肚皮，我凭什么相信你打包票？”他冷笑道。
“我，我以人格担保，”话一出口，我就觉得滑稽，彼此并不熟悉，他何以相信你的人格，于是我做了一个手势，以商量的口吻说，“要不，我写一份保证书，你看如何？”
“保证书？”他不屑地笑道，“这年头正式签订的合同都不能履约，一纸保证书又顶屁用？！”
“那，那，”我摸着后脑勺，窘迫地嘀咕，“那我怎样，你才答应呢？”
“不答应就是不答应，”他盯着我，一眼，“兄弟，你别再磨蹭了，我没时间作陪。”
他下逐客令了。我转脸直视老大娘，向她投以救援的目光；她面露愠色，气呼呼地质问儿子：
“大伢呀，你怎么这样对待人家？人家只是找你买几个蛋，不是要你的命。”
“娘，这是我的事情，您就别掺和了。”
“我把人家带来了，你叫人家空手回去，老娘心里不高兴。”老大娘扫了我一眼，口气强硬地对儿子说，“人家要蛋做试验，你卖他只个就是了。”
“娘呀，这蛋卖不得。”他拉长腔调说道。
“怎么就卖不得？”老大娘没好气地问。
“我马上要用蛋孵小鸟，扩大养殖规模，”他坦言道，“我好不容易摸索两三年，总算摸出一些门道，要是轻易把蛋卖出去，人家拿它孵小鸟，也搞驼鸟养殖，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说来说去，你还是怕人家抢了你的财路，”老大娘说，“俗话说得好，大家吃大家香，个人吃烂嘴框；依我看，你要是帮助别人也养驼鸟发财，倒比一个人吃独食强；况且人家买蛋是为了做试验，不是跟你抢饭吃，你何必小里小气的。”
“唉，”他叹息一声，冲我微笑道，“既然老娘把话说到田地，我只好卖几枚蛋给你。”
“谢谢，谢谢大哥！”我欣然笑道，“我要十枚，你开一个价吧。”
“一口价，二千块。”
“二千块？”老大娘禁不住惊叹，“你这是金蛋，还是银蛋？”
“娘，这蛋就不比鸡蛋鸭蛋，”他很神气地说，“说起来您不相信，咱们饲养的牛长出雪花牛肉，一斤能卖到一千多块钱。”
“你小子莫钻进钱眼里去了，”老大娘果断地说，“甭管这蛋多么金贵，我看给三五百块就够了。”
“好吧，看在老娘的份上，就给一千块。”
他说完，就领我去存蛋的库房。看到硕大的驼鸟蛋，我感到十分欣喜，伸手拿起一只，掂了又掂，摸了又摸。摸着摸着，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如果驼鸟蛋受过精，那么用它作代孕母体，或许克隆出来的还是驼鸟，所以最好是挑选未受精的蛋。当我提出选购未受精的驼鸟蛋时，对方茫然直摇头，说他难以满足我的要求，因为驼鸟虽然分舍而居，更多的时候混杂一起，它们之间是否交配，没有观察和纪录，也不知道哪些蛋受精或没受精。既然如此，我只好随意挑选十只蛋，至于其中有没有未受精的，那就看造化了。不管怎样，能买到这么大的蛋就算幸运。
当我拎着一篮子驼鸟蛋回家的时候，母亲听到哼唱声，赶紧出门迎接，问我为何这么高兴。我没有吱声，把篮子送到母亲眼前，让她看看驼鸟蛋。母亲眼睛顿时瞪得老大，禁不住啧啧赞叹，说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蛋，问我买来做什么；我说利用这些大蛋可以让那个死去千多年的“大鸟”复活，母亲颇疑惑地嘀咕，说我太异想天开了，即便把死鸟变活鸟那又怎么样。我凑近她身边，做了一个鬼脸，低声耳语道：
“您等着瞧吧，要是把死鸟变成活鸟，就能给你找到一个漂亮儿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