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良:《寻找牛郎》第18章 迫在眉睫

——织女自叙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985 次 更新时间:2012-02-23 1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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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良  

现在是上班时间,车间里的织机都在高速运转,机器轰鸣,气流作响。每个挡车工穿梭于几台织机之间,时刻眼观六路,留心每台机子运行状况,一旦断纱了,停机了,马上接好“结头”,让机子继续运转。

自从担任教练之后,我就没有固定工作台位,主要是发挥“传、帮、带”作用,辅导新手提高操作技能。就在我猫腰向一个女工传授接头技巧的时候,车间主任神神兮兮的跑过来,凑近跟前对我说,门卫打来了电话,叫我赶紧到厂门口去一下,我姑妈在那里等着;于是我跟女工交代几句,就匆匆离开车间。

姑妈守候在门房前,与我视线相撞的瞬间,满脸的皱纹荡起喜悦的笑意,眼里闪现出久别重逢似的温情;两人相向走近,她一把拉着我的手,仔细打量着我,问我上班累不累;我摇摇头说不累,叫她不必牵挂。

“几天不见你,心里空落落的,很不踏实。”姑妈说。

“最近厂里很忙,没有抽空回去看您,真是对不住,”我说,“等到下周休月假,我要回去好生陪陪您。”

姑妈皱起了眉头,叹了一口气:“唉,到时候还不晓得在哪里安身。”

我顿时愕然,问她何出此言。

“不瞒你说,这两天总有人上门逼我拆房子,昨天下了最后通牒,明天再不拆,他们就动用用推土机,”姑妈扬起脸,神色戚然地说,“前些日子有一个老姐妹出面阻拦,结果把老命丢了,房子还是拆了。”

姑妈说着,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我旋即掏出手帕,轻轻地为她擦拭眼泪,同时劝她不要难过,问题总会解决的;至于怎么解决,我心里根本没有底,只是说说宽慰她而已;虽然咱们并非血缘姑侄关系,可她是我在世间最亲近的人,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要与她一起面对。

我拨通了车间主任的手机,说我姑妈家里有急事,特地请一二天假,他口头同意了。为了节省时间,我打算与姑妈乘座三轮摩托车回去,可是她觉得没必要花钱,走路不过半个钟头就能到家;于是我与姑妈手牵手离开厂门口,沿新东西大街往东走,横穿新南北大街,笔直再走一程,就到了老南北大街;我们转弯北上,踏着青石板缓缓而行,临街的老房子大都拆毁了,到处是断墙残壁,青砖碧瓦,圆柱木板,狼藉横陈。看到眼前景象,一直沉默的姑妈禁不住喃喃自语,一面摇头,一面念叨:“老祖宗留下的房子,说拆就拆了,可惜啊,可惜!”念叨之后,她又对我说,她在镇上生活了几十年,熟悉老街每户人家,看惯了老街一砖一瓦,眼看老街就这样没了,确实感到不舍。

回到家里,还来不及歇一口气,两个不速之客接踵而至。这是两只燕子,它们衔着泥草,飞进屋梁上的窠里,待了一会儿,又飞出去了;燕子飞来飞去,似乎勾起姑妈的愁绪,禁不住感叹说,有老房子在,燕子年年飞过来,往后只怕再也看不到燕子了。我理解她的意思,她是舍不得燕子,更舍不得房子,很想安慰她几句,却不知说什么好。

在我踌躇之际,一个年轻人是背着袋子踅了进来。他举止腼腆,看上去面熟,稍稍愣了一下,我便认出了他,小伙子叫做牛水生,我们相识缘于那口痰。水生凑近我和姑妈跟前,放下背上的袋子,掏出两件骨状的东西,展现在我面前,神情有些紧张地嗫嚅:

“这,这是你要的两样东西,我已经找到了……”

“呃?哪两样东西?”我含混地问道。

“就是,”牛水生说,“就是龙骨凤翅……”

姑妈从让水生手里拿了一件,掂了掂,摸了摸,犹疑地说:

“这是啥东西,像骨头又像石头,说它是骨头,却比骨头沉,说它是石头,却没有石头温润。”

“老人家,您捏的不是石头,是凤翅的化石。”牛水生说,“我手头这个是龙骨。”

“龙骨凤翅?你何以如此肯定?”我质疑道。

“这两样东西是我亲自从丹山挖来的,我断定就是龙骨凤翅,”他的语气是肯定的,底气似乎不足,面对我怀疑的眼神,矜持地涨红了脸,沉默片刻,他还是鼓起勇气试探道,“龙骨凤翅我已经献上了,不知你是否兑现自己的诺言?”

是的,我曾经许诺,谁要是献上龙骨凤翅,我就答应跟谁结缘。但是,仅凭他献出这两样东西就以身相许,未免过于唐突;说实话,这个小伙子外表不错,性情温厚,至于他的家境倒也无所谓,问题在于这两样东西到底是不是龙骨凤翅,真爱只能建立在真实之上;当年牛郎拿走了羽衣,你只好顺从他的愿意与他结缘,如今我得自己做主,认准了龙骨凤翅,才能作出选择;想到这里,我从姑妈手里接过“凤翅”,拿在手上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一时犹疑不定,不知所措。

“你,你是不是反悔了?”水生盯着我问。

我翕动嘴唇,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纺妤。于是,我循声转移视线,只见牛云翔跨进门槛,笑盈盈地走过来,他穿着一套藏青色西装,身子笔挺,步态从容,风度翩翩。我与他双目对视,会心地笑了笑。

“纺妤,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云翔好奇地问。

“这,这是,”我嗫嚅着,扫了水生一眼。

“她拿的是凤翅,”水生接过话头说,“我捏的是龙骨,这两样东西,都是我从山上挖到的。”

“龙骨,凤翅,”云翔睁大眼睛质问,“你凭什么认定它们就是龙骨凤翅?”

“凭直观,”水生答道,又用手比划说,“瞧,从外形上看,这两样东西很像龙骨头和凤凰翅膀……”

“很像不利于就是,”云翔笑道,“直观,只是初步感知,并不能作出准确的结论。”

“怎么不能?”水生辩解道,“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这话也不完全正确,” 云翔不以为然地说,“有时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也不一定为虚;你说这两样东西很像龙骨凤翅,只是想象或想当然,真的龙骨凤翅你见过么?”

“没有,”水生咕嘟道,“依你看,这两样东西是什么?”

“不知道,”云翔摇摇头,接着说,“反正我觉得,单凭眼看不能妄下结论,只有经过科学检测,才能知道是什么。”

云翔一番话,不由得让水生低眉耷眼,像风干的茄子一样蔫不拉叽的。我将“凤翅”递还水生,叫他暂且留着,以后再作鉴定;就在水生猫腰把两件东西重新装进袋子的时候,牛二柱大摇大摆走了进来,跟我和云翔打了一个照面,笑嘻嘻凑近姑妈跟前,把一张盖有红印的纸张塞到她手里,态度强硬地告知她,这是一份限期拆房子的送达书,今天就是最后期限,要是再不自觉行动,明天就得让推土机上阵。姑妈迷惘地瞅着二柱,手握送达书直打颤,泪如泉涌流不住;我按捺心里火气,陪着笑脸直视二柱,恳请他高抬贵手,网开一面,让姑妈房子留下来,或者多宽限一些时日。

“已经够宽限了,你瞧瞧,除了你姑妈家,还有哪家该拆的房子没有拆?”二柱狡黠一笑,对我解释说,“改造老街是镇上部署的,我只是奉命行事;前天镇长冲我发脾气,责令三天完成拆除旧房子任务,要是再拖下去,无法向镇长交代;所以你还是劝姑妈顾全大局为好,今天再不拆,明天就别怪咱们不客气了。”

“二柱兄弟,你不要何以逼人太盛,”云翔愤懑地插话说,“公民的房子是受法律保护的,没有征得公民的同意,谁也不能拆除。国外有一句名言,平民寒舍,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即便是国王或总统,没有权力随意处置他人的房子。我问你,是镇长大还是法律大?凭他一声令下,就得逼人家拆房子?!”

“大博士,别喝了几瓶洋墨水,就崇洋媚外,”二柱白了云翔一眼,指手画脚地说,“我告诉你,这里是中国N镇,镇长就是本地大王,大王说话就算数。”

“真是岂有此理,”云翔说,“现在讲依法办事,不能凭长官意志……”

“怎么,你不服气?”二柱说,“别跟我讲依法不依法的,你要是当了镇长,我自然就听你的!”

“你,”云翔脸色苍白,愤然啐道,“你这是蛮不讲理!”

“咋不讲理?”二柱扮了一个鬼脸,冷笑道,“咱尽管没读多少书,可咱晓得‘理’字是王字边,谁是大王谁有理。”

“哈哈,”云翔大声怪笑,树起大拇指,对二柱说,“你这样说‘理’,精辟,真是精辟!”

“嘟嘟——”

这是车子喇叭的鸣声,屋里所有人都把视线投向门外,只见一辆黑色小轿车在门口停住,车门打开了,走出一个年轻人。不用细看,我就认出他是镇长牛志宏;他昂首挺胸,从容踱步,进门后与我、姑妈和云翔分别打招呼,看见水生站在一旁,扫了他一眼,似乎要跟他说话,欲言又止;水生耷拉脑袋,看上去很不自在;志宏递给二柱一个眼色,二柱赶紧向他靠拢,露出一丝媚笑;志宏把手搭在二柱的肩膀上,拍打了两下,打着官腔发问:

“怎么样?八仙奶的工作做通了吧?”

“该说的都说了,”二柱说,“你来得正好,事大事小见官就了。”

“嗯,这话什么意思?”

“你是镇上最高长官,一切由你拍板。”

二柱说着,在镇长耳边嘀咕了几句,随即走向门外,跨上摩托车,转眼就不见了。牛志宏挪近坐地靠背椅上的姑妈跟前,和颜悦色地凝视她,叫了一声“八仙奶”,就直接询问她是不是想通了;姑妈只是板着脸,闭口不吱声。

“老人家,您的情况特殊,”志宏耐心地说,“有什么困难,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出来,我会尽力解决。”

“我有什么想法,”姑妈咕嘟说,“我一个孤寡老人,两手空空,拆了老屋,怎么做新屋。”

“您老人家放心,”志宏说,“只要您积极配合,我负责帮您筹集做新屋的钱。”

云翔当即插话:“要是老人家答应拆老屋,我来帮她盖新屋。”

“老同学,这事轮不上你费力,”志宏说,“群众利益无小事,作为一镇之长,我理当为群众着想。”

“好一个人民的公仆,”云翔扫视我和姑妈一眼,对姑妈说,“老人家,晚辈想孝敬您一回,您就让我帮您盖新屋吧。”

“伢儿,你还没有成家立业,哪能让你破费。”姑妈说。

“没关系,我只是暂时借钱给您,”云翔停顿一下,接着说,“您侄女现在纺织厂工作,挣钱会越来越多,到时候替您还债就是了。”

“政府扶助孤寡义不容辞,”志宏说,“我想办法帮老人家筹集救济款项,用不着偿还。”

“不行,”姑妈很干脆说,“我一生清白做人,从不占什么便宜,现在老了,也不能麻烦政府。”

“老人家不愿接受救济,我也不勉强,”志宏以强硬的语气说,“不管怎样,镇里决不容许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这房子明天一定要拆,你们好自为之吧。”

志宏说完,很不高兴地走开,往轿车里一钻,把车门关得“嘭”的一响,让姑妈吓了一跳,脸上泛起紧张的皱纹。望着轿车匆匆离去,姑妈茫然不知所措,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拉着我的手,唉声叹气地嘀咕;她最担心的是,明天要是拆了房子,不知道到哪里居住。

“姑妈,您别急,”我安慰她说,“厂里给了我一间房子,您就跟我到那里去住。”

“不行,我不能影响你上班。”

“没关系,咱俩住在一起挺好的。”

“不,工厂声音嘈杂,我不习惯,”姑妈说,“我真想住进寺庙,好生吃斋念佛,落一个清净。”

“八仙奶,”云翔说,“我家有空房子,您就搬过去住吧。”

“孩子,你答应帮我做新屋就算帮了大忙,不能再麻烦你了。”

一直没吭声的水生挪到姑妈跟前,有点胆怯地说,“我家就在牛家庄,要是您不嫌弃乡下的话,可以去我家里住。”

“我也是乡下长大的,怎么嫌弃乡下呢?”姑妈说,“乡下空气新鲜,有树木,有花鸟。”

“是啊,”水生说,“乡下环境好,比街上住得舒适。”

“伢儿,”姑妈对水生说,“我看你是厚道人,果真不嫌我这老太婆的话,我就到你家住些日子。”

“人都有老的时候,我怎会嫌您老人家,”水生说,“我家只有娘儿俩,您要是住过去了,正好有我娘与你做伴说话。反正这房子明天要拆,依我看,您今天就搬到我家去吧。”

“也好,”姑妈说,“惹不起躺得起,免得挨到明天,眼睁睁看到房子没了,心里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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