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织女跪拜行礼的时候,我赶紧站起身,过去扶她起来,并将她送出门外。随后小红问还有两版报纸没有读完要不要继续读下去,我摆了摆手说算了,我要书房小睡一会儿,然后看看书;于是小红陪我进入书房,摆好了折叠睡椅,扶我上身倾斜地躺下,给我盖了天鹅绒毯子,就悄悄离去了。
我闭上眼睛,似睡非睡地躺着,脑子里翻起激越的波浪。织女啊,织女,你真是痴情的仙女,时隔多年你还惦记着那个牛郎,还要下凡再续情缘,可见情爱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多情的织女,我真切地为你祝福,希望你如愿找到你的牛郎。其实我很理解你的心情,毕竟咱们都是从人间升天的,并没有完全脱离凡人习性,渴望爱与被爱的情结永远纠缠着咱们。依世俗眼光看,我与玉帝应是最幸福的伉俪,因为咱俩是至高无上的天神,拥有无穷无尽的财富和权力。其实,王母娘娘的日子并不那么好过;升天不久玉帝便与我分居两地,他在天庭中央稳坐玉皇大帝的宝座,享受至尊天神的特殊待遇,过着凡人和神仙都羡慕的日子;我则隐居在西天的瑶池边,日子过得像池水一样平静,只是每逢生日举行蟠桃胜会才热闹一阵子,庆典结束就像往池水扔下一块石头激起了潋滟又恢复平静。在平静的日子里,你时常沉浸于对往事的回忆,回忆在人间夫妻恩爱的日子,回忆在天上经历的一段奇遇;每当你回忆这段奇遇的时候,当时的情景便在眼前清晰浮现,仿佛时光倒流回去了。
那是一个天清气爽的日子,当我与八个侍女草坪小径上悠然漫步的时候,忽然响起马儿的嘶叫声,抬眼望去,只见东面有一队人马向我们奔来。八匹骏马拉着一辆豪华大篷车到我们跟前停住了,车夫一手紧握缰绳,一手挥动着与我们打招呼,并自我介绍说他叫造父,来自于遥远的中土大周,此番随大王巡察西域,已经奔波了很久,到过很多地方,今天准备启程归国,路上八匹骏马倏地腾空跃起,一时感觉在云雾中飞奔,不知不觉就降临到此地;我当时猜想,坐在大篷车中间的那个中年人肯定是大王,两边侧坐的八个小伙子便是他的侍卫;既是故国同胞,自然不能怠慢,我诚挚地邀请他们到我寓所做客,大王欣然答应了;大王走下马车,到我跟前毕恭毕敬地鞠躬行礼,以温文尔雅的口音说,寡人姓姬名满,今日冒昧闯入圣地,敬请原谅;夫人面前不敢妄自称王,夫人可直呼姬满其名,或叫阿满也行;他看上去相貌堂堂,气宇轩昂;八个侍卫都长得人高马大,英俊潇洒;只是那个叫造父的车夫长得丑陋,暴牙齿,塌鼻子,除了眼睛还算机灵,五官没有一官过关;不过人不可貌相,谁能料想若干年以后,他的后代居然建立了两个强大的国家,其中一个还吞并六国,成就了统一天下的梦想。
打了照面,姬满让侍卫从车里挑出一些宝物,作为礼物赠给我们。那些多为宝玉、琥珀和兽皮等,不是从大周带来的,而是西巡途中各部落首领所送的;我身边并不缺少此类宝物,难为姬满一片心意,只得欣然笑纳;为了给客人接风洗尘,我让侍女小红传令厨房,迅速准备一顿丰盛的酒宴;与此同时,我带领姬满一行参观我的宫苑,他们看了无不惊羡,称赞这座依山临水的宫苑真是美轮美奂,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巧夺天工;周边景色秀丽,鸟语花香,胜似仙境。
望月厅专供小型宴会使用,接风宴就在这里举行。宾主十八人围着长桌子依次就座,我与阿满并肩坐上首,厨娘挨着造父坐下首,八个侍女陪着八个侍卫分别坐在两边。桌面上摆满珍馐佳肴,还有香甜的美酒,是琼浆玉液酿成的。我简短地致辞之后,大家便开怀畅饮,大饱口福。厨娘与车夫,侍女与侍卫,杯觥交错,眉来眼去,相处甚欢;我与阿满相互敬酒,有说有笑,十分融洽。兴之所致,我突然站起来,唱起了一首情意缠绵的歌谣,小红小青赶紧弹琴吹箫伴奏;阿满专心谛听,不时打着拍子,或报以掌声。两个侍卫做了剑术表演之后,阿满似乎触景生情,饶有兴致地吟诵诗篇:“蒹葭苍苍,白露为露。所谓依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在阿满吟诵的当儿,他的侍卫和我的侍女结队伴舞,将诗篇意境演绎得婉转动人;造父没有伴舞,而是用手指醮了醮酒,拉开衣襟在上面比划着,好像要把阿满吟诵的诗篇写下来。不错,一定是他记下了这首诗,并且向他的后人传诵,以至于后世《诗经》把它纳入《秦风》。依我看,这首诗的著作权当属阿满,即使不是他首创,就是其臣民所作;秦乃崇尚武力的虎狼之国,怎能产生如此优美动人的诗篇?!
宴会结束,宾主分散自由活动。侍卫与侍女一一成双作对,手牵着手消失在丛林之中;八匹骏马解除了拉车的缰绳,在造父和厨娘的照看下,埋头品尝鲜嫩的青草;我与阿满并肩漫步,一边观赏水光山色,一边听他讲述西巡轶事:他这次带领下一班人马和财宝从成周山出发,渡黄河,过磐石,越昆仑,历时半年多,行程数万里,经过数百个国家或部落。一路走下来,他们受到各地首领的热情款待,双方相互赠送礼物,交流情况,增进了解;在领略异域风光的同时,品尝了冒险的乐趣,体味了旅途的艰辛。从曹奴部落到黑水,正赶上黑水一带连下七天大雨,凶猛的洪水和泥石流导致他的随从人马多半死亡,只剩下他和车夫及八个侍卫。奇怪的是,没有别的人马跟随,这八匹骏马拉着车子跑得更神速,几天时间就穿越了容成氏所驻守的群玉之山及剞闾氏、鄄韩氏部落。
他所说的地名,听起来都很陌生,不过,他那股不畏艰险勇于探索的精神着实让我肃然起敬。倾听中,感觉他像一块充满魔力的磁石,不知不觉地吸引着我,让我越来越向他靠近;我感觉,他似乎也被我吸引,试探性触摸着我的手之后,便与我手牵手了。当他把我拉入怀里大胆亲吻的时候,我脑子顿时一片空白,灵魂感觉出了窍似的,只是身不由己地同他一起狂吻;等到他伸手触摸我的敏感部位时,我估摸他可能要做那事,于是理智地提醒他,咱们都有高贵的身份,不能在野外苟合;不过,当天晚上阿满下榻我的寝宫,我便顺水推舟地与他形成默契,一起度过快乐的良宵;惊奇的是,我原以为自己好久没有夫妻生活,可能不够女人了,没想到两人结合一起,很快进入状态,龙马交媾,激情澎湃。不消说,这个夜晚整个宫殿充满快乐,阿满的车夫和侍卫与我的厨娘和侍女分别结为鸳鸯,成双作对同床共眠。
第二天我与阿满形影相随,像赤子无忧无虑地玩耍。我们在瑶池边钓过鱼,他捏杆子,我上饵虫;我们在草坪上溜过马,时而各骑一匹骏马赛跑,时而共坐一匹骏马狂奔;我们手牵着手,穿越丛林,登上弇山高处;在山上,两人脱去衣裳,在树影下做爱,在祼奔中追逐;面对一块巨石,阿满突发奇想,抽出锋利的宝剑,把我们的名字刻在石上,作为永恒的纪念;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时光就此停滞,让我们永远定格在一起;可惜,当我们披着绚丽的晚霞下山的时候,我问阿满可否长久留下来,他却回答他们明天就要离去;我心里顿时一怔,颇伤感地问他是不是不喜欢我和这地方;怎么不喜欢呢?他温情脉脉地对我说,夫人雍容华贵温柔多情,可敬可亲,此地景色优美,气候宜人,吃的是珍馐佳肴,喝的是琼浆玉液,生活悠闲,没有争斗,没有约束;既然如此,何不留下来与我长久相伴?他昂首长叹一声,脸上写满无奈地向我解释道,他确实想留下来,但是身为大周国王,他不能只顾独自享乐,而不顾百姓死活;他必须回去治理国家,保境安民,抵御外敌。
他的解释,与其说是理由,不如说是借口。男子与女子,虽说是同类,但差别很大,倒是那个公子哥儿说得好——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情爱,对于女人来说也许就是全部的生活,对于男人来说只是生活的一部分;男人除了追求情爱,还要追求财富,还要追求权力,还要治理天下,还要征服世界,他们管这些追求叫“事业”;而事业往往会使人迷失自我。你看,夫君在人间还是一个厚道的土富豪,一旦升天做了玉皇大帝,就装模作样地以掌管天庭大事为己任,渐渐淡忘了人间的女儿情夫妻爱。多情自古伤离别,当时你尽管对阿满的离去感到懊恼,感到伤痛,感到无奈,可是你还是将愁绪深深埋藏在心底,努力打起精神,摆了一场晚宴为他们饯行。
饯行宴与接风宴在同一厅堂举行,赴宴的是原班人马,气氛却迥然不同。在淡淡的月光下,在摇曳的烛光里,一种幽幽的哀愁弥漫着,让人感到莫名压抑。我发现,我的侍女和厨娘脸上布满愁云,眼里闪着泪光;他的侍卫看上去情绪低落,面对美味佳肴没有食欲,只是发愣;唯有车夫狼吞虎咽,厨娘骂他没心没肺,他嬉皮笑脸地说,明天就要赶路,吃饱了有力气。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我润了润嗓子,即兴清唱一首咏叹调:
白云在蓝天悠悠飘荡,
山陵在大地蜿蜒回肠;
遥望故乡啊,故乡—
隔山隔水是那么漫长;
亲爱的,在你有生之年,
你是否还来把我探望?
在我的感染下,阿满霍地站起来,紧紧拉着我的手,以深情的目光凝视我的脸庞,用浑厚有力的男中音唱道:
我将回归遥远的东方,
专心治理可爱的周邦;
等到国泰民安的时候,
再来把你亲切地探望。
亲爱的,请等待三年吧,
我会陪你到地老天荒 ……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聚也好,散也好,都是机缘巧合。阿满啊,阿满,你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那天为他们送行的时候,我与阿满依依不舍地挥手道别,只见造父挥动着鞭子,发出“啪”的响声,八匹骏马旋即腾空而起,拉着马车飞速奔驰,转眼就消失在云彩之中。我昂首凝望许久,眼睛湿润了,心里一片迷茫;陪我一同送行的侍女和厨娘,一个个抹鼻子揉眼睛,哭得像泪人儿一样。回到寝宫,对着镜子端详,我发现自己变了模样,面容不仅憔悴,而且腊黄。
天啊,神仙不是长生不老的吗?我怎么变成黄脸婆子?当黄脸婆子神仙多没劲,不如死了算了。情急之中,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寝宫,跑到瑶池边往水里一跳,试图跳水自尽,一了百了。没想到,我在池里只呛了两口水,就被侍女们拉了上来;她们问我为何寻短见;我说我无法忍受容颜衰老;她们感到莫名其妙,说我并没显出老态,依旧花容月貌;我以为她们用谎言宽慰我,重新照镜子审视后我发现,自己的容颜足以让我自怜自恋,肤色光润而富有弹性,头发乌黑发亮,没有一根白发,风姿绰约不减当年。我当时纳闷,是什么原因让我在跳水前后判若两人,莫非是瑶池水具有神奇功能?不错,经过连续几天下水试验,我们认定瑶池水确实能够养颜抗衰老,也许这便是“塞翁失马,焉知福祸”吧。
唉,事情虽然过去很久,可是每每回想起来,总会让人伤心流泪。可不是,此时我已感觉眼里水汪汪的,面颊湿淋淋的,心里沉甸甸的;我从折叠椅上起来,照着镜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微笑,心里嘲讽自己未免多愁善感了;书房里陈放了许多书籍,有天神编撰的天书,有世人创作的人书,都是我喜欢的名著;我随意拿了一本天书,只是瞄了两眼,就感觉不能静心读下去,只好将它放置原处。
于是我又在睡椅上躺下,依旧闭着眼睛,继续追忆往事。恍惚之间,感觉灵魂似乎出窍了,轻飘飘地飞到玉帝的宫殿,只见他正襟危坐在龙椅上,面孔拉得老长,眼珠瞪得老大,射出凶狠的愤怒的目光,不禁让人不寒而栗;彼此尚未打招呼,他便霍地跳了起来,将手中的竹简抖开,劈头盖脑地冲我骂起来:瞧,瞧你做的好事,真是丢尽了天神脸面!哇——,我忍不住惊叫着,忽然回过神来,感觉身上直冒冷汗。刚才这情景真实出现在多年以前。那时候有一部竹简书风行于中原诸国宫廷,此书自焚书坑儒之后便在世间销声匿迹了,若干年后有人打开了一个某个国君的陵墓,竹简书得以重见天日,学者将它命名为《穆天子传》;此书主要记载周穆王巡游西域和征战南北的事迹,其中含有穆王与我浪漫相会的内容;这段情缘上达天听,无疑触动了玉帝敏感的神经,因此特地召见我,一见面就冲我大发雷霆。
我当时摸不着头脑,忍不住板着脸,问他何以大动肝火,我哪里惹他不高兴;哼,你好意思问我,玉帝当即将竹简一半展开,指着上面蝌蚪状的文字,问我可曾与周穆王相会过;我没有隐瞒,肯定地点了点头;他回到龙椅上坐定,阴沉的脸孔露出怪笑,拿腔作调地数落着,对我私会穆王大加指责,作为最高天神竟让人戴了绿帽子,实在忍无可忍;我坦然平视他,竭力为自己争辩,毕竟穆王是误入仙境的,并不是我特意约会人家,再说你升天当了玉皇大帝,过着比人间帝王更奢靡的生活,不断地扩建宫闱,广泛吸纳美貌仙子作嫔妃,终年沉迷温柔乡,日夜随时做新郎;凭什么我就该冷冷清清地偏居瑶池边,终日只与几个侍女相伴,偶尔风流一次也不行?!他理直气壮地表示,男女有别,不可攀比,不管是人间帝王,还是天上玉皇,身边佳丽如云,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什么天经地义,分明是男性编造的强盗歪理!”我当时反唇相讥道,伤感地叹息一声,含着眼泪说,“说实话,我尽管随你升天成为神仙,可是我依然有血有肉,也有七情六欲。当你与天仙佳丽欢娱的时候,可曾想到你的结发妻子望着星空发呆,心里多么寂寞,多么惆怅。”
“身边有仙女侍候,还感觉寂寞?”他困惑地摇摇头,有些动容地说,“娘娘,你要是觉得侍女不称职,马上可以撤换她们,我这里的宫女随你挑,要谁就是谁。”
“她们侍候得很好,不必撤换了,”我当时说,“不过,试问玉帝一下,假如将你身边仙女全部撤走,换上清一色男神仙侍候,你会不会觉得寂寞?”
“这,这个,”他涨红了脸,语气平和地说,“娘娘,我理解你的心情。说起来,我也有不是,过去一直忙于大事,难免对你有所忽视;往后每逢你过生日,我除了前去祝寿,还要住下陪你一二宿;至于你跟姬满这件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希望你今后严于自律,耐得寂寞,当好母仪三界的天后。”
我只希望拥有一定的自由,并不在乎当好什么天后。通过据理力争,玉帝答应给我一定的自由,只要我愿意,每年可以下凡到人间走一走;尽管如此,他还是再三叮嘱我,倘若下凡去了,最好别闹出风流韵事;姬满好歹算是一个天子,跟他相好不算太丢脸,要是看中牛郎那样的穷光蛋,未免滑天下之大稽;不过,玉帝告知说,姬满其实是我的仇家后代,因为我是殷商王室苗裔,殷商宝鼎就是被姬满祖先夺去了;他的祖先抢走了宝鼎于我何干,即便当时晓得两家有世仇,也未必能消除我对姬满的好感,因为感情这个东西,主要与个人感觉相关;罗密欧与朱丽叶不也相爱了吗,他们两家可是仇家!当然这是后话,那时我还没有读萨翁的剧本,罗密欧与朱丽叶压根儿就没有出生。
萨翁到底是萨翁,他笔下的人物形象丰满,栩栩如生,引人入胜。除了萨氏的剧作,还有一部神话故事让我爱不释手,故事中的的诸神个性鲜明,挺有趣味;那个宙斯论级别似乎与玉帝相当,可是他像凡人一样喜爱拈花惹草,风流韵事一箩筐;其实玉帝在好色方面并不逊于宙斯,他虽然很少下凡勾引民间女子,却沉湎于众多天仙的温柔之乡,但照样能在世人心目中倒保持良好形象,因为所有典籍并没有记载他的那些事儿;对于玉帝这位至尊天神,中土人士往往采用春秋笔法,阳光一面大书特书,隐蔽一面一笔带过,甚至忽略不写;相反,那边人偏好秉笔直书,追求真实,而不粉饰,因此宙斯的放荡行为无不记录在案。相比之下,我觉得宙斯更加真实可信,如果让我选择,我情愿做宙斯的妻子;宙斯固然并不忠诚,可他偷懒时多少有所顾虑,自己不太检点,也不苛求妻子对他忠贞;倒是玉帝,在人间虽有百事能忍的美名,一旦升天做了玉皇大帝,就只顾自己风流快乐,却不容许我移情别恋。
冷不丁,小红踏进了书房,打断了我的思绪。她问我可曾睡好,我打了一个哈欠,撒谎说睡好了;小红问我这会干什么,我说去登山,到弇山上看看。于是我和四个侍女从宫苑侧门出来,沿着蜿蜒的山路构,向弇山高处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