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点,我准时坐到办公桌边的转椅上,窗外是明媚的春光。上任以来你像一台机器工作紧张而有序地运转,昨天谋划今天,今天谋划明天,当天的事情当天了结。今天没有会议,你打算走访一二家企业,主要了解招商引资情况。时候还早,我点燃了一支烟,一面吸烟,一面思考;粗略打了几句话的腹稿,专供与企业老板座谈时备用,免得说外行话贻笑大方。
当我起身正要出门时,只见牛二柱急匆匆跑了进来,与我吃惊地对视一下,摆出一副苦瓜脸,神情十分慌张,气喘吁吁地对我说: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什么大事不好了?”我愣了一愣,递给他一支香烟,“你别急,有话慢慢说。”
牛二柱接了香烟,把它放到耳朵上,叹了一口气,然而向我汇报说,昨天他带领一班人督促居民拆房子,对那些“钉子户”采取了措施,他们自己不动手拆,就让推土机强行作业;有一个老太太阻挡推土机,他手下人出面警告,遭到老太太责骂,有人推了老太太一掌,她当即倒地,在地上大吵大闹一会儿,忽然昏死过去;老太太当时就被送到镇医院抢救,半夜三更便断气了。
“不来硬的,局面打不开;来硬的,又怕闹出人命。”牛二柱盯着我,颇惶惑地咕嘟,“镇长,这可咋办呀!”
“别担心,死一个老太太,天不会塌塌下来。”看他底气不足,我提示说,“现在到处在搞房屋拆迁,搞房地产开发,哪里不采取强制手段?哪里不死几个人?逼死人,气死人,整死人,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这倒也是,”牛二柱附和一句,取下耳朵上的香烟,将它点燃,吸了一口,接着对我说,“那个老太太只有一个儿子,他为人厚道,不爱惹事生非;不过,老太太娘家有好多兄弟和侄子,听说他们正在串联,准备发动整个庄上乡亲,把老人尸体抬到镇大院……”
“啊?这还得了!”
我猛然一惊,几乎惊出一身冷汗,心里打起鼓来了。如果死者亲属真的抬死尸到镇里大闹,弄得满城风雨的,不仅会造成恶劣的社会影响,而且有碍老街改造顺利进行。开弓没有回头的箭,事情既然定下来了,就不能半途而废。前天我到现场督办的时候,对拆老房子的进度很不满意,把牛二柱狠狠训斥了一顿;他深感委屈地表示,要人家拆房子,工作实在难做,至今还有一些人抱着观望或抵制的态度;我激将他说,你当年帮镇上搞计划生育不是挺有办法的,现在怎么缩手缩脚了;他苦笑说,过去上头给了“上方宝剑”,可以大手大脚地搞,现在面对街坊邻居,拉不下脸来,要是出了纰漏,怕不好收场;我鼓励他说,你只管大胆去搞,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出点纰漏没关系,有镇上帮你撑腰;好,好,他连忙点头拍胸,有镇长这句话,我就豁出去了。
“镇长,他们要是抬尸过来,该怎么办?”牛二柱无所适从地问。
“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我重新坐到转椅上,用手梳了梳头发,默想了片刻,对牛二柱说,“咱俩现在是一根绳子的两蚂蚱,得好生合计一下,尽快化解矛盾,不能让事态扩大。”
“行,咱们好生合计一下。”
于是我让他凑近办公桌,两人面对面磋商,就像研究作战方案似的。“摆平就是水平,搞定就是稳定,没事就是本事。”过去听乡镇干部说这口头禅,你总感到不以为然,现在遇到突发性事件,你才意识到这口头禅值得借鉴。合计十多分钟,我们初步拟定了应急方案,并立即实施。我首先打电话与镇医院联系,让院长安排医生写出医学诊断,证明死者系脑溢血或心肌梗塞死亡,没有任何伤害的迹象;办妥了此事,我与牛二柱分头行动,各负其责。
当我带着两名干部赶到死者家的时候,只见屋里聚集了很多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脸上满是激愤的表情,空气带有浓烈的火药味,似乎一点就爆炸。“镇长来了,镇长来了!”不知谁这么一喊,众人便向我围拢过来,你一言,我一语,说些过火的话;我态度谦和地告诉他们,先让我祭拜一下老太太,有话可以座下来谈;死者的遗体停放在中间,我走近跟前蹲下来,烧了纸,点了香,然后跪下叩头作揖;祭拜完毕,众人又将我围住,向我施加压力。鉴于现场人多嘴杂,我要求他们派几个代表到镇上去谈;他们表示同意,当即推举六个人为代表,跟我一起到镇上谈判。
谈判是在小会议室进行的,一开始气氛很不对劲,大有剑拔弩张之势;对方态度强硬,开口就要赔偿20万元,理由是参照一个矿工遇难的赔偿标准,如果今天不赔偿到位,明天就把死者抬进镇大院。20万元可不是小数目,估计牛二柱是不会答应的,我仔细琢磨之后,对他们晓之以理说,这事与矿工遇难是两码事,矿工遇难是因工死亡,可以按国家规定给予补偿;可是,老太太意外死亡,是因为她阻止老街改造;其实镇里决定改造老街,主要是为大家着想,把破旧的老街改建成漂亮的新街,可以优化环境,有利于招商引资,有利于促进本地经济发展;对于全镇居民来说,这是有利无害的大好事;老太太只看到自家地基略微减少了,没有想到房屋改建后楼层可以升高门面可以升值,因而错误地阻挠城镇建设,是不识大体不顾大局的表现;一个年轻人突然打断我的话,说他姑妈毕竟被人弄死了,要是处理不好,就把她遗体抬到县里去;我毫不含混地批评他说,你这是无理取闹,你姑妈是死了,但不是被人弄死的,医院可以证明,你姑妈没有遭到任何殴打;大家要保持冷静,不要盲目闹事,跟政府对抗不会有好结果;年轻人愤懑地咕嘟道,照你这么说,我姑妈岂不是白死了?我没有搭理年轻人,将视线转向那个头发斑白面目和善的长者,很谦和地询问他贵姓家住哪里,长者说他姓牛,是牛家庄人;于是我露出亲和的神色,坦言自己也姓牛是在本镇长大的,并与长者叙起了宗亲,论起了辈分。
气氛很快缓和了,我趁机与坐在身边的李秘书耳语,叫他去拿一条名牌香烟过来,给每个代表分发一包。他们半推半就地接了香烟,或者直接装进口袋,或者当面拆开,取出一支点燃了,叼在嘴角品尝;长者在族中排行第八,我很亲切地喊他“八爷”,并诚恳地与他交心说咱们既是本家,一家人不说二话,要相互理解,相互支持;长者是死者的胞弟,也就是孝子的母舅,当地有一句俗话:天上雷公大,地下母舅大。长者点头赞同我的意见,以他的特殊身份作权威性表态说,人已经死了,赔再多的钱,再怎么闹,都不能活过来;孝子并不想借死人发财,适当给些丧葬费就行了;于是双方心平气和地进行商谈,相互讨价还价几个回合,最终达成的协议是,承包商负责支付二万元丧葬费,下午五时前一次付清;另外镇上送一个花圈,并给予一千元慰问金。谈妥之后,我暂时退出会议室,打电话告知牛二柱,他同意这么处理,答应下午送钱过去;与此同时,牛二柱在电话里汇报说,他已经指派手下兄弟去了死者娘家牛家庄,与村里爱出头的混混分别接触,顺利进行了“策反”,估计不会参与闹事的。
不知不觉到了晌午,我让李秘书迅速去天然居预定一桌酒菜。随后我带领谈判代表走过去,与他们共进午餐,并让牛二柱作陪。大家围着圆桌坐下,上了三道菜,我便提议大家一起干杯,接着依长幼顺序给他们敬酒,他们也分别回敬我;菜陆续端了上来,大家边吃边喝,推杯交盏,十分热闹;为了融洽气氛,我完全放下镇长的架子,对长者说了不少恭维和感激的话,跟两个同辈年轻人称兄道弟;长者叫我放心,一笔难写两个“牛”字,相互体谅是应该的;两个小兄弟请我相信,只要丧葬费按时送到,他们绝不节外生枝闹事;牛二柱当即拍胸表态,饭后马上派人送钱过去;我也恳切向他们表示,往后若有什么事情找我,一定鼎力相助;最后,我们一起走出酒店,握手话别;牛二柱凑近我耳边说单由他来买,我含笑点头了。
事情就这样摆平了。
看了看手表,发现快到上班时间了,我将李秘书叫到跟前,让他通知纺织厂钱厂长——我们下午去厂里调研。我们回到镇委院子,拿了公文包,就直接让小车送往纺织厂;钱大展亲自在办公楼门口恭候,看见我来了,脸上洋溢热情的微笑,双手紧握我的手,说他早就盼我来厂指导工作;明知这是客套话,我还是解释说早有打算来厂里看看,只因事务繁忙耽误至今;在钱大展陪同下,我们参观了新投产的合资项目;作为外行,走马观花看了一遍,只感觉生产设备是崭新的,自动化程度高,此外看不出别的名堂,印象最深的是织布车间有一个女工非常漂亮,感觉似曾相识,莫非她就是八仙奶的侄女?我当时这样联想。
接下来便在小会议室座谈,对方除了钱大展,还有两个副总和办公室主任参加,我、分管企业副镇长和李秘书聆听他们介绍情况;在谈到当前生产经营状况的时候,钱大展眉飞色舞地说,合资项目建成投产真是如虎添翼,让厂里焕发生机活力,眼下主导产品高支纱、棉布特殊俏销,成天有不少车辆排队等候提货;我一边倾听,一边做笔记,间或插几句话;当我对合资项目和钱大展本人大加赞赏的时候,他两眼笑成一条缝,颇自谦地回答合资项目成功不完全是他个人的功劳,另外两人做出了很大贡献,一个是本镇留洋博士牛云翔,是他牵线搭桥引进外资,一个是名叫纺妤的女工,是她以娴熟的技能确保引进设备正常运行;牛云翔是我的老同学,我对他很熟悉;至于那个叫纺妤的女工,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不知她是何许人也,如何方便的话,不妨见识一下。我当时这样默想。
钱大展汇报完毕,两个副总作了一些补充,随后钱大展请我作重要指示。说实话,我对于工业方面并不内行,不过既然以镇长身份下来调研,总得发表一些意见,否则有失做领导的体面;官场就这样,无论大首长还是小首长,只要下基层走一趟,就是视察指导;随便说几句,就是重要指示;作指示不敢当,我对钱大展报以微笑,扫了大家一眼,以低沉而有力的声音慢条斯理地说道:刚才听了钱厂长介绍,我很受启发,很受感动;这些年来,纺织厂无论在经营管理上,还是在招商引资上都取得重大成绩,有许多经验值得总结,值得推广……纺织厂是全镇龙头骨干企业,把它做大做强,是咱们的共同愿望。前段厂里作出了很多的努力,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以后要再接再厉,争取更大的胜利。我停顿一下,润了润嗓子,接着说道:搞企业,我是一个外行。对于厂里今后的发展,我想提点不成熟的意见,仅供参考。我觉得,应该继续推进技术进步,管理要上水平,产品要上档次,还要拉长产业链条,向服装方向发展;镇委、镇政府将努力为企业创造良好的外部环境,为企业搞好各种服务,尤其在原材料供应上要大力支持。今年镇里推广纯天然彩色棉花种植,可以配合厂里开发天然彩棉系列产品,实现企业和家户双赢。
座谈结束,我们起身告辞,准备打道回府。可是,钱大展连忙拉住我,执意挽留我们吃晚饭;他的盛情实在难却,我只好答应,但提议就在厂食堂进餐,不要下馆子;钱大展点头同意,说自家食堂比较卫生,厨师手艺也不错;去食堂路上,我问起那个叫纺妤的女工,钱大展顿时伸出大拇指,夸奖她是厂里的瑰宝,不仅心灵手巧,而且非常美貌;我玩笑地问道,可否让我见识一下?钱大展眨了眨眼睛,笑着回应说他可以让她赶到食堂,与我们共进晚餐;他随即掏出手机,与对方通了电话。
走进食堂,看见有的职工坐在餐桌边吃饭,有的在站窗口前排队,有的拧水龙头洗餐具;钱大展领着我们来到一个小厅,宾主依次就座;当那个叫纺妤的女工出现在眼前时,我确信已经是第三次见到她了,第一次在八仙奶家,第二次在织布车间;钱大展作了介绍,我与纺妤彼此点头致意,就算是认识了;钱大展让纺妤坐到我身边,我打趣说美女资源稀缺,咱们还是共享为好;于是我挪了一个位置,让她坐在我与钱大展中间。说是吃晚饭,其实就是一场酒宴,免不了杯觥交错,谈笑风生;不经意间,我与纺妤成为焦点,不得不接受喝酒的挑战;好在我是经过酒精考验的,练就了一斤多的酒量,并不惧怕厂方人多势众,无论谁向我敬酒,我都保证与对方一饮而尽;纺妤很谨慎,一开始就说自己不喝白酒,要求以饮料替代,得不到大家认可便喝葡萄酒;她是席中唯一女性,大家对她众星捧月,不管她是主敬还是回敬,只要她举起杯子冲谁一笑,谁就欣然饮干杯中酒;果然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连续几个回合,在座的男士无不稀里糊涂的,说话不着边际,争相说黄段子搞笑;纺妤默不吱声,偶尔报以微笑,俨然是一个局外人。
酒宴进入尾声,我与纺妤换了位置,一面用牙签剔牙齿,一面挨近钱大展耳语,说我要跟纺妤单独谈一谈,因为她姑妈的房子还没有拆,有必要让她做做老人的思想工作;钱大展点了点满脸通红的脑袋,透出一嘴的酒气,口齿有些含混地说,你是一镇之长,想找哪个属地臣民谈话,就跟哪个谈话,不用跟谁商量;我示意纺妤留下来,钱大展和其他人纷纷离去了。
与纺妤单独相处,心忍不住狂跳不止,宛如一窝小兔子在里面扑腾。醉眼朦胧里,感觉她实在美丽动人,幽幽的微笑,淡淡的红晕,比美酒更令人沉醉;假如我有达芬奇的才能,为她绘一幅肖像,比蒙娜丽莎更有神韵;本想打官腔,开口直奔主题,叫她劝姑妈服从大局;但是,在她面前怎么也摆不起架子,话到嘴边口气变得挺谦和,甚至带有讨好的味道;我绕了一个弯子,先是将她夸奖一番,夸奖她业务技能出众,为合资项目立下大功,为此我打算推荐她为全县劳模、全市劳模,甚至全省劳模。
“说实话,”纺妤说,“这个模那个模,我都不在乎。”
“难得你这样淡泊荣誉,令人敬佩!”
“别抬举我了,”纺妤耸了耸肩,淡然一笑,“我只是干活拿工钱,把该做的事情做好而已。”
随后转换话题,在娓娓陈述改造老街的意义之后,我恳请纺妤好生开导她姑妈,鉴于老人家的情况特殊,镇里会尽可能照应她,希望不要充当“钉子户”妨碍大局,最好是尽快把房子拆了;听我一叙话,纺妤颇为难地表示,房子是姑妈的,一切听凭老人家拿主意,不过,她可以我的意思转告给姑妈。
我无话可说,看来让纺妤说服她姑妈是很难的。其实,我并没有指望她能解决问题,只是以此为借口,跟她单独说说话,加深印象而已;分别的时候,我询问了她的手机号码,当即存入自己的手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