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快请坐,”当纺妤走进厂长办公室的时候,我赶紧放下手头工作,指着沙发跟她打招呼,随即泡了一杯绿茶,递与她手里,“茶,请用茶。”
“谢谢,”纺妤接过茶,在沙发坐定了,露出腼腆的笑容,“听车间主任说厂长有急事找我,我就过来了。”
“嗯,”我含笑点点头,打趣说,“今天是三请诸葛亮,总算把你请来了。”
“对不起,”她红着脸解释说,“我只要上机操作了,就抽不动身。”
“没关系,”我以褒奖的口气说,“我知道你很敬业,一心扑在工作上。”
“厂长,您找我有啥急事?”
“其实也没什么急事,”我挪动几步,随手把门关了,转身又回到转椅上,打着手势对她说,“作为一厂之长,应该关心员工的工作和生活;今天找你来,就是跟你谈谈心,彼此增进了解;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有什么想法,你只管说出来,我会尽力解决。”
“没什么困难,也没什么要求,上次厂里给我安排了一间寝室,已经是格外关照了,”她抿了一口茶,将杯子放下,接着说,“要说想法倒是有一个,女工宿舍里都是四五人住一个房间,要是再造几栋宿舍楼,让姐妹像我一样每人住一间房子就好了。”
“这想法很好,只是难以实现,”我摇了摇头,开诚布公地说,“其实这些年女工住宿条件有很大改善,在我上任之前是六七人一个房间;不过,一般女工跟你没法比,你是业务骨干,给予优待理所当然。”
她不提要求,倒让我一时扯不出别的话头,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她实在太漂亮了,怪不得进厂之后就成为焦点人物,无论走到哪里,总有磁石般的吸引力,分外引人注目,即便是烧锅炉的老光棍刘跛子,遇见她也要驻足多看几眼;谁爱看她就让他看吧,但是你不容许人家打她主意,听说有些小伙子夜间借故造访纺妤寝室,你把看守女工宿舍的刘跛子臭骂了一顿,告诫他必须严格履行门卫职责,不得让男职工随便到女工宿舍串门,未经你许可,任何人不得打扰纺妤;谁若擅去她的寝室,将追究他的责任;刘跛子秉承你的旨意,把门特别小心,遇到男职工要进女工宿舍一律挡驾,谁要是跟他理论,他便说这是厂里的规矩,除非拿到厂长手令,才可以放行。刘跛子是干瘪老头,一般人看他上了岁数,不愿意跟他计较,确实找某个女工有事,便让人喊她出来,在宿舍楼外会面;前天有一个愣小子硬要往里闯,刘跛子拽住他不放,小伙子使劲一推,刘跛子摔得人仰马翻,小伙子趁机溜了进去,刘跛子爬起来后,赶紧打电话报告保卫科,两个保安人员迅速赶过去,把那小子搜索出来,修理了一番;你闻知此事,亲自出面安慰刘跛子,不仅口头表扬了他,还奖励他一百元。
在你火辣辣的眼光下,纺妤表现很矜持,不时低头呷茶,似乎有意避开你的视线。沉默之中,我忽而想起了放在抽屉里的手机,当即将它取了出来,一手捏着向纺妤展示,一手指着作介绍,这样子很像某个形象代言人在做广告。
“这是新款诺基亚手机,别看它小巧玲珑,功能特别多,除了通话之外,可以上网,可以照像,可以听音乐,还可以视频对话;以前大哥大像砖头那么大,功能不及它万分之一。”
“是啊,”她浅浅一笑,赞叹道,“这玩意挺神奇,就像千里眼顺风耳似的。”
“对,现在手机就是千里眼顺风耳,”我站起身,挨近纺妤跟前,把手机塞给她手里,“喏,这机子是特地送给你,请你收下吧。”
“不,这手机我不能收,”她一边说,一边把手机还给我,“对不起,这么宝贝的东西,我实在不敢接受。”
“不就是一部手机嘛,咋不可以接受?你是厂里员工,我作为厂长赠送手机,表示对你工作的肯定和奖励。”我说着,又把手机递了过去,看她摆手不肯接受,心里感觉不爽,一时沉着脸,半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不接受手机,说明你眼里没有我这个厂长;说实话,我在纺织厂一言九鼎,一般人得到我的表扬或奖励都会感到受宠若惊;你仔细考虑一下,倘若你坚持不收手机,就别怪我抹脸无情,炒你的鱿鱼。”
纺妤一时手足无措,十分茫然。
“怎样?怕炒鱿鱼么?”
“炒鱿鱼?炒鱿鱼是什么意思?”
我告诉她炒鱿鱼意味着什么,她愕然一愣,神情有些惊慌。
“钱厂长,要是这样,我只得收下它,”她颇尴尬地说,“这手机挺昂贵吧。我暂时没有钱,等发了工资……”
“别,别跟我客气,”我赶紧打断她的话,又把手机交给她,顺便触摸那温润的手指,很爽朗地说,“这手机你只管收下,现在就可以用;号码是我特地挑选的,尾数是6688,又顺又发,挺好的。”
“真不好意思,”她轻轻鞠了一躬,向我致谢道,“多谢啊,多谢钱厂长!”
“一点小意思,还谢啥呀!”我很随和地说,“以后除了公共场合,你就别叫我什么厂长的,不妨管我叫大哥,或直呼名字大展也可以。”
“笃笃笃——”
这是敲门的声音,纺妤过去打开门,只见销售部主任踅了进来。他是我的小舅子,也就是第二任妻子的弟弟,起初只是一个勤杂人员,经过你一手一脚地提拔,他才成为厂里要员;这小子自恃是“国舅”,向来比较骄横,走路昂头竖耳的,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但是在你面前他总是点头哈腰的,你说一他不敢说二,你指东他不敢往西。纺妤看见有人进来,跟我话别一声,转身就走了。小舅子望着纺妤离去,转过脸冲我诡秘一笑,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对你解释说他是在不知你跟别人(纺妤)谈话的情况下才敲门的,因为有情况汇报;我示意小舅子坐下,表情严肃地对他说,你不要神神兮兮的,我刚才也是跟人家谈工作,你来汇报情况,随时都可以进来;是,是,他欠身点点头,然后眉飞色舞地向我报喜,说他刚才陪一个客商到新厂区逛了逛,客商称赞咱们是鸟枪换炮了,对新产品非常满意,准备下一大笔订单,先打预付款过来,货过去就结清余款。听到这喜讯,我连声叫好,将小舅子表扬了一番,吩咐他今晚就在天然居设宴款待客商,你要亲自作陪。
纺妤接受了新手机,着实令人高兴。要知道追女人好比钓鱼,只要让鱼儿吞了诱饵,就不愁把它弄到手;手机是个好东西,多年来以它为“钓”女人,总会让你如愿以偿。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心情舒畅酒量大。在当晚的酒宴上,我与客商开怀畅饮,几乎醉得一塌糊涂。让人搀扶回家的时候,感觉身体和房子都在摇摇晃晃,恍若暴发了地震一样。屁股落到沙发之后,我禁不住叽哩咕嘟,哼着小曲;冷不丁,只见妻子春丽端着一杯茶或水走过来,我以为她泡茶给我解酒,准备夸奖她贤惠,话没有说出口,就被一杯冷水劈头盖脸淋下来,让你变成了落汤鸡。真是莫名其妙!我猛然一惊,抹了抹脸上的冷水,指着春丽鼻子啐了一句“神经病”。
“你才神经呐!”春丽也啐道,“我看你喝醉了,正好泼杯冷水,让你清醒头脑。”
“我,我没醉,头脑清醒得很。”我争辩着,感觉喉咙冒酒气,舌头颤抖着,有点吐词不清。
“好,清醒就好,”春丽阴阳怪气地笑道,“听说厂里新来一个叫纺妤的女工,长得特别漂亮,是吗?”
“是的,”我不假思索地说,“她不但长得漂亮,而且挺能干。”
“人长得漂亮,又能干,”春丽酸溜溜地说,“那你是不是看上了她了?”
“别瞎说,”我瞪了她一眼,正色道,“我是有家有室的人,怎么会看上她呢!”
“没看上她?”春丽沉着脸,以质问的口气说,“没看上人家,怎么让单独去你办公室?”
我默然不语,扬起脸凝神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心里挺窝火。这火主要是冲着小舅子的,他肯定向姐姐告密了;臭小子,你就这个德行,咱俩一起出差的时候,两人被客商安排洗桑拿或接受特殊服务,你绝对向姐姐保密,因为你知道那只是逢场作戏;今天看见我跟纺妤在一起,你马上向姐姐通风报信,无非是怕我与她真的好上了会影响家庭稳定,会动摇你的“国舅”身份;为了防患于未然,你让姐姐提前给我打“预防针”?臭小子,这就是你打的如意算盘?奶奶的,跟我玩阴招,你还太嫩!我的沉默,让春丽沉不住气了,她气呼呼跑近我跟前,拎着我的耳朵,连珠炮弹地发问。
“怎么?你哑巴了?在办公室单独约会美女,到底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推开她的手,颇不耐烦地说,“你别疑神疑鬼的,我是一厂之长,找职工个别谈话,都是为了工作;人家纺妤虽然进厂不久,但做出了不小贡献,我找她谈话,主要是肯定她的成绩,了解她的思想动态,看她有什么困难和要求需要解决,这是为了尊重人才,留住人才。”
“钱大展,你别拿工作说事,”春丽冷笑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咱们心知肚明,你肚里有几条蛔虫,我看得一清二楚。”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没做亏心事。”
“哼,谁信呐!”
她扭动屁股走开,从冰箱里拿出两个瓶子,又回到我跟前。“铛”的一响,只见她将瓶子使劲往茶几上一搁,眼里闪烁一缕逼人的凶光,恶狠狠地警告道:
“姓钱的,我把丑话说在前面,你要是看中那个美女,做出见不得人的事情,休怪我不客气!”
“瞧,”她一手拿起一个瓶子,分别摇晃着对我说,“你看清楚,这一瓶是硫酸,这一瓶是农药,倘若你们混到一起,我就把硫酸泼向那个狐狸精,然后喝农药自尽。”
这话挺吓人的。看看农药瓶上的警示标识,想想硫酸毁容的可怕情形,我感觉不寒而栗,浑身冒冷汗。女人啊,为了爱情什么都做得出来!不,春丽这么做,不定是为了捍卫爱情,可能是出于自我保护,因为她是作为第三者而取代你前妻的,所以更害怕有第三者取代她。你是在十多年以前生病住院时认识春丽的,那时候她是镇医院护士,刚参加工作不久,看上去人如其名,非常青春,非常靓丽;你当时任镇复合肥厂厂长,事业搞得很兴旺,报刊媒体时常出现你的名字和事迹,诸如劳动模范、优秀企业家、创业标兵等头衔,还有县政协常委、乡镇企业局副局长之类虚职,使你头上的光环分外耀眼;你出院后特地送了一部手机给雅丽,以感谢她热情而周到的护理;你记得那是一部模拟手机,连入网费一起花了八千元;她开始不肯接受,怎奈你巧嘴快舌说服,只好半推半就收下了;以后你不时找借口约见她,渐渐使她的感情天平向你倾斜,在一次旅行下榻的宾馆里你终于如愿占有她;那一次感觉特别好,有点遗憾就是没有看到鲜红的血迹;后来她在结婚的夜晚含泪交代,上中专时她就眼青梅竹马的男友偷尝了禁果,自从与你发生关系之后,她就跟他分手不再来往了;你是再婚之人,并不计较她的过去,再说你掌握这个秘密,在以后夫妻争吵的时候,不至于完全被动,必要时可以拿它反击。
“呃?怎么装聋作哑呢?”她再一次拿两个瓶子在我眼前晃荡,仍以警戒的口吻说,“再次提醒你,你要想当陈世美抛弃妻儿,这两个瓶子我坚持豁出去,不会让你阴谋得逞。”
“别拿我比陈世美,你也不比秦香莲,人家婚前是处女,”我讥诮着,打了一个哈欠,从沙发上站起来,“时候不早了,我要睡觉去了。”
春丽连忙放下瓶子,拽着我说:“你别走,跟我把话说清楚!”
“说清楚?有什么可说的,不要把孩子吵醒了!”
我摆脱她的纠缠,直接走进卧室,没有洗漱,脱下衣服就上床了。稍后,春丽钻进了被窝,侧身而卧,有意不理我。为了与她和解,或者说迷惑她,我还是厚着脸皮哄她,向她保证往后再不找女工单独谈话;与此同时,你伸手触摸她的身体,从乳房逐渐滑向私处,试图激起她的性欲;但是,她突然翻转身子,推开你的手,没好气地咕嘟两句,又把身子转过去;既然她拒绝了挑逗,你也不便勉强;熄了灯之后,你就与她背靠背地躺着,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睁眼一看,卧室漆黑而寂静,只听见春丽发出轻微的鼾声。她到底比你年轻十六七岁,一觉可以睡到大天亮;而你随着年龄增长,睡眠质量越来越差,时间越来越短,夜间时常睡醒,不过醒后总是闭目养神,不知不觉又睡着了。此时此刻,你睁着眼睛,禁不住想入非非,默想如何搞定那个美貌女工。这个纺妤真是貌若天仙,鼻子眼睛,嘴巴脸蛋,五官样样好看。纺织厂女人众多,如果把它比作百花园,那么纺妤不愧为花中之王——牡丹。值得庆幸的是这朵牡丹居然出现在你的地盘,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作为厂长算是花园主人,自然占有天时地利。
但是,春丽像拦路虎似的摆在这里,想要采撷花王牡丹,必须先把她摆平。当年你与春丽好上了,就是因为摆平了前妻何蕙,才得以跟她成婚。那时候你杂在两个女人中间左右为难,一个是对你有恩的妻子,死活不愿离婚,一个是肚子日益隆起的,坚决要与你结婚。一次你去省城看望那个何蕙一起下乡的女同学,她谈起有一位男同学托她打听何蕙的消息,据说那个男同学曾经暗恋过何蕙,虽然未曾向她表白,却一直牵挂着她;当他们作为最后一批知青下放异地之后,渐渐失去了联系;何蕙下放到钱家村当知青的时候,你是高中肄业的回乡青年,凭借父亲当村支书的背景被安排到镇办企业上班;你与何蕙在恋爱中参加了高考,但双双落榜;何蕙在村小学当了几年教师,后来落实政策转为国家教师,再后来到县城一所中学教音乐。得知老同学对何蕙念念不忘,你很快想出一个妙计,以何蕙患有不治之症为由,促进那个老同学与她见面;果然不出所料,彼此有好感的男女久别重逢,忍不住碰出感情的火花;在两人激情相拥的时候,你不声不响地出现了,对何蕙冷笑道,捉贼见赃,捉奸拿双,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好说的,何蕙红着脸,用手掩着下身,很干脆地说,你不是要离婚吗,我成全你就是了。
何蕙恐怕至今还不知道,那尴尬一幕源于你下的圈套:他俩相会前夕,你已经在她所有内裤里放置了些许茸毛,那是从猫身上剪下的。可以想见,男女私处接触到猫毛很容易发痒,甚至唤起欲望,当何蕙伸手在大腿内搔痒的时候,很可能被那个同学理解为一种性暗示;再说你事先在茶叶和饮料里做过手脚,掺杂了催情药粉,加上你与何蕙好久没过夫妻生活,这些因素诱使男女亲密接触,倒也不足为奇。离婚不久,何蕙便带着你们的女儿调到省城去了,后来听说她与那个同学结为伉俪。尽管设局摆平了前妻,可是每当你想起她的时候,总有一种愧疚感涌上心头,如果没有上山下乡运动,你一个农村青年何以娶得出身于省城知识分子家庭的姑娘?如果没有她父亲的支持,你何以在复合肥厂搞得那么风光?文革结束后她父亲回到大学继续当教授,尽管他并没有掌握权力,但是他不少学生在省直部门位居要职,八十年代末你已经当上镇复合肥厂厂长,利用老丈人的人脉争取了不少项目和物资;那时候实行价格“双轨制”,你每年通过老丈人学生的关系弄得大量的平价尿素,即使不把尿素配做复合肥出售,拿到市场上直销也能赚得可观的差价。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摆平春丽。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摆平何蕙的招数恐怕不能重复使用了;春丽婚前的确与一个小伙子很要好,可惜他是一个情种,得知春丽与别人结婚之后,竟然陷入茶饭不思的地步,以至于忧郁而死;假如他还活着的话,你可以设法让春丽回到他的怀抱,毕竟他们曾经相亲相爱过;你还记得,春丽闻知男友病故顿时泪流满面意,在征得你同意之后偷偷去他的坟头祭拜了一番;不过,即使他还活着,春丽也未必愿意回到他身边,因为她已经习惯于做阔太太,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再说她娘家有不少亲眷在纺织厂上班,靠你这棵大树好乘凉。唉,不管怎么样,你得好生摆平春丽,不让她坏了你的好事。可是,任凭你沉思默想,脑子里出一片混沌,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在你翻天覆地的当儿,不慎将春丽碰醒了,只听她懵懵懂懂地咕嘟,你干吗呀。
“我,我在想你,”我回答说,“我想咱俩第一次外出旅行,那时候多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