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来,可恶的瘌痢一直盘踞在头上,让我心底充满自卑,总是羞于见人,尤其不敢面对年轻女子。久治不愈的瘌痢突然消失了,笼罩在心头的阴霾随即烟消云散。对着镜子,我仔细看了又看,发现头上果然长满了乌发,俨然英俊小生。现在不再是瘌痢头,我要让全村人知道,让人家给我摘除瘌痢的帽子;为此我有意在村头村尾晃来晃去,接连晃了三天,并没有达到预期目的。也难怪,过去习惯于地方保护中央——让四周的长发掩盖中间的疮疤,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以至于现在发生了变化,人家也不容易觉察。
为了引人注目,我后来改变了策略,就是在晃荡的时候,故意伸手抚摸头顶,拨弄头顶上的新发。这一招很见效,马上就把人家吸引过来,围着我看热闹。当有人出于好奇,询问我是否因为疮疤发痒而拨弄的时候,我并没有气恼,只是付诸一笑,坦然声明我不再是瘌痢头了。围观者面面相觑,彼此会心一笑,眼里射出怀疑的光芒;人家怀疑有怀疑的道理,毕竟现在可以安假发,几乎能以假乱真。为了证明所说属实,我让人家用手在我头顶摸一摸,扯一扯,辨别真假。有人照我说的做了,证实头发是长出来的,而不是假发。当他问我是不是吃药治好时,我只是诡秘一笑,没有作答。很快,这个信息不胫而走,全村人很快都知道,我不再是瘌痢头了。
自那以后,很少有人再喊我的绰号——“瘌痢”或“水瘌”,即使有人还那么称呼,我也能坦然面对,不像以前怀着阿Q心态,自己头上有疮疤,忌讳这忌讳那,就连灯和光都忌讳。毫无疑义,头上瘌痢的消失得益于镇上那个女子,正是她的一口痰,使得困惑多年的顽症不治而愈。这些日子,那个女子的音容笑貌总在脑海萦绕,她已经成为我心仪的新偶像;我越琢磨越觉得与她的邂逅相遇真是不可思议,她冷不防吐出一口痰,居然落到你的头上,而且让瘌痢骤然消失;这只是一个偶然,还是冥冥之中的必然?是一次机缘巧合,还是一次宿缘相遇?
人生在世,有许多相逢或离别,在佛家看来,所有的相遇或离别,都是各种因缘促成的。因缘啊,姻缘,姻缘源于因缘。那个女子貌若天仙,我只是一个乡下穷小子,如果对她抱有幻想,类似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过,不到黄河不死心。古往今来美女子情愿嫁穷汉的佳话比比皆是,我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从文学和影视作品上见识很多;比如说,像七仙女、织女这样的天仙就下嫁给穷得叮铛响的董永、牛郎,还有不少古代大家闺秀不但与穷书生私定终身,而且给予经济扶助;在当今社会,穷小子与美女结缘的故事也屡见不鲜。经过反复思考,我决定去镇上一趟,专程拜访那个女子;与其成天胡思乱想,独自害相思,不如亲自投石问路,看人家态度如何。
为此,我刻意打扮了一番,让本村理发师替我改变发型,额头梳成三七开样式,并喷洒了摩丝定型;穿上藏青色的西装和乌黑发亮的皮鞋,挺起腰杆子,对着镜子一照,感觉自己精神焕发,虽然不太英俊潇洒,看上去不像土里土气的农民。当我骑着自行车来到N镇老东街时,便从车上下来,一边推车缓行,一边留心观察;走到熟悉地段,看见那个女子正在堂屋与一个老太太说话,好像商量着事情。
我将车停放门口,轻手轻脚踅进屋里,面带憨憨的笑意,分别向老太太和那女子鞠躬点头。本想大方地自我介绍,一时有些胆怯,感觉舌滞语塞,不知怎么开口才好。那女子淡然一笑,琐眉沉吟,犹疑不定地说我看上去面熟,似曾见过;是的,是的,我赶紧提示说,那天我从街上经过,她正在阳台上晒衣服,碰巧吐了一口痰……哦,真是对不住,她连忙向我致歉,面颊泛起羞惭的红晕,以自责的口吻向我解释,怪只怪她一时疏忽大意,感觉喉咙梗塞不舒服,就把痰吐了出来,谁知落到我头上;我红着脸,恳切地劝她别再自责,其实我应当感谢她,正是她吐的那口痰让我头上疮疤不治而愈。
“啊?”老太太和女子异口同声惊叹,并追问,“这是真的么?”
“是的,”我点头肯定,特地显示头顶,用手比划着,“这上面原来是一块无毛的疮疤,现在都长出乌发。”
“阿弥陀佛,”老太太合十说,“这是你造化好。”
“是啊,”女子附和说,“这是你造化好。”
“不是造化好,你那口痰胜于灵丹妙药,”我坦承说,“实不相瞒,这疮疤医治多年,就是医治不好。”
说实话,刚进屋那会儿,面对如此美貌女子,我感觉自惭形秽,腿脚发软,比较紧张。渐渐地,我发现她举止端庄,语气温婉,目光和善,并不恃美傲物。为了刺探她的底细,我主动介绍自己名叫牛水生,家住镇东五里外的牛家庄,今年二十六岁,尚未成家立业;女子回应说她的名字叫纺妤,老家在很远的地方,现在与姑妈住在N镇。
“今天认识你,”我文绉绉地说,“我感到非常荣幸,非常高兴。”
“彼此,彼此,”纺织笑了笑,转换语气说,“实在对不住,我今天要去纺织厂报名,争取谋一件差事,恕不陪你久聊。”
纺妤说着,就要起步向外走。不知咋的,我突然鼓起勇气,喊她稍等片刻,让我冒昧打听一个问题:她是否名花有主,说白了,她是否有男友或丈夫。纺妤默想一下,颇羞涩地回答,目前她只是单身一人;这答案让我暗暗惊喜,不由得趁热打铁,斗胆再问她一个问题:假如让她选择配偶,看重对方什么,或者说有什么条件;她说没什么条件,主要是看缘分;缘分,什么是缘分?我心里思忖着,想让她把话挑明,究竟怎样算是缘分。
“假如,”我嗫嚅道,“假如我想与你结缘,不知怎样……”
“很简单,”纺妤爽朗笑道,“在七月初七之前,只要你献上龙骨凤翅,就算咱俩有缘。”
“是吗?”我傻笑道,“你在乎我是乡下人,不在乎我家境贫寒?”
“不在乎,我不在乎贫富,只在乎缘分。”
“嗯,”我点了点头,“你不是去纺织厂报名么,要是不嫌弃的话,我骑车子送你去。”
纺妤同意了。于是我将她送到纺织厂门前,就与她道别。回家路上,我心里充满喜悦,双脚轮番蹬踏,嘴里悠然哼着,唱着流行歌曲和戏曲小调;重复哼唱几次最多的是《天仙配》中的唱段:“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回到家里,我依然摇头晃脑地哼哼,母亲问我怎么这样高兴,我只是笑而不答。
是的,穷小子今儿真高兴。高兴的原因当然是纺妤,她尚未成婚,只认缘分,不管贫富,使你对她抱有幻想。不过,冷静地思量,你不禁陷入迷茫:既然什么都不在乎,她为何需要龙骨凤翅?难道献上这两样东西,就意味着与她有缘?龙骨凤翅,就是龙之骨,凤之翅么?龙和凤,是最熟悉不过的字眼,不过也仅仅是熟悉字眼而已,至于真实的龙凤是什么,从来就没有见识过。假如龙凤曾经存在过,地球上肯定还保存着它们的遗骸;可是地球那么大,要寻找龙骨凤翅,何异于大海捞针?!就这样,猫在家里苦思冥想好几天,任凭你想得头昏脑胀,就是想不出什么名堂。
既然在家想不出什么,何不到田野走一走,呼吸新鲜空气,散一散心,排除郁闷。于是我自家油菜田里逛了逛,心情豁然开朗,度过寂静的冬天,油菜和杂草都迅速生长,一片葱郁展现眼前,蓝天下鸟儿轻捷飞翔,欢快鸣叫,无不充溢春天气息。一年之计在于春。尽管心中有梦想,此刻你脚踏田埂,没有忘记自己是农民,没有忘记种好庄稼是本分。现在国家政策很好,农民种田地,不但不上缴皇粮农税,而且能得到国家补贴。去年种了两片田地,一片种棉花,一片种水稻,纯收入将近一万元;虽然没有那些外出打工的挣钱多,可是我比较知足,自己的劳动成果自己享用,同时还照顾了母亲;再说种田只是农忙季节辛劳,平常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在外打工就不一样,每天上班八小时,吃饭上厕所也得受时间限制。
有道是,人勤春早。尽管未到春耕时节,村民还在享受农闲的快活,可是我实在闲不住,趁早领毛牯下田春耕。毛牯是我家所养的一条水牛,它体格粗壮,性情温驯,吃苦耐劳。其实,现在农村基本实现了机械化,耕田、插秧、收割之类机器村里都有,只要你支付一些租金,就能让农机下田作业。不过,我还是使用牛耕,倒不完全出于节约农机租金,总是觉得自己年轻,有的是力气。人有时像骆驼,喜欢负重不负轻;农闲时在家看书或睡懒觉,你会感觉头重脚轻,浑身软绵绵的,无精打采;农忙时起早摸黑干活,反而吃得香,睡得好,感觉挺有劲。你发现毛牯也是如此,宁愿背犁耙干活,也不愿在牛舍闲着。
真的,当我扛着犁儿把毛牯牵出牛舍的时候,只见它摇了摇双角,发出了长长的哞叫声,看样子它知道我要带它下田,显得异常兴奋。我理解它的心情,整个冬天它一直待在牛舍里,孤独地咀嚼干枯的稻草,除了我或母亲每天傍晚领它去池塘边喝水,寸步不离那狭窄的牛舍;它一定憋闷的慌,巴不得到田野透透空气。
出了村庄,我赶着毛牯沿着田埂走向湖田。村里人管太白湖畔的低洼粮田叫湖田,这是上世纪围湖造田形成的,土壤特别肥沃,适合种水稻,每亩产量在千斤以上。不过湖田怕涝,遇上了水灾,往往颗粒无收;因此村里没把它作为责任田分到各家各户,而是作为集体的公田租赁给承包人耕种。过去种田收益低,加上不确定性水患,很少有人愿意承包湖田;如今国家在大江流域兴修了许多水利工程,基本上解决了水患问题,同时又实行了补贴种粮的政策,于是人们便争着要承包湖田。我连续承包湖田多年,过去湖田冷时承包了十亩,近年湖田走俏依然承包十亩,我倒想多承包十亩,可是竞争不过人家,现在承包湖田还得走村干部后门,我低不下这个头。
毛牯熟悉通往湖田的路。它在前面不慌不忙地行走,尾巴不停地摇动着,有时走得慢了,或低头去吃脚下的嫩草,我将系牛鼻的绳子扽一扽,它便自觉加快步伐。整个冬天湖田处于休眠状态,去年下了大雪,看上去白皑皑一片,像铺上厚厚的新棉絮;不过,这样的景象很少见到,因为现时十有八九是暖冬。现在春光明媚,湖田似乎苏醒过来了,在满是半尽高稻桩的田间,已经长出鲜嫩的杂草。我承包的湖田有两块,一块大一块小,大的六亩,小的四亩,两块田东西连接形成一个长方形。
给毛牯的脖子安上木弯头,系好绳子,我们便在田间耕作起来。还是毛牯走在前面,我在后面控制犁儿;它每走一步,就翻耕出一块泥土,将稻桩和杂草覆盖。与以往相比,我把犁刀的角度稍向下调,这样耕得更深,毛牯拉犁也更加费劲。不是我故意刁难它,而是我有一个奇妙的想法:我希望在田底下找到龙骨。我知道,湖田是围湖造成的,原是太白湖的一部分,而邻省与太白湖相连的湖域叫龙感湖,传说龙感湖与太白湖很久以前有龙出没。假如传说是真的话,那么太白湖一带会有龙的痕迹,或许湖田就埋藏着龙骨。我弯着脖子,眼睛向下看,每翻出一块泥土,都要仔细察看底下有没有东西;约摸两个钟头,只看见一些陶瓷碎片和几枚铜钱,还有几只尚未苏醒的青蛙,却没有发现所期盼的龙骨。
我很累,毛牯也很累,于是我们同时歇息。毛牯埋头吃着草,我一面眺望湖堤,一面冷静思考,感觉刚才的想法十分可笑;湖田里何以有龙骨?即使有,又怎么知道它在何处?总不能把上万亩湖田挖地三尺,每块泥土全部翻一遍?!歇息之后,又接着干活,我不再抱有那个想法,不再关注泥里翻出什么,只是保持正常的耕作姿势,伸直脖子,平视前方,弹动绳子指挥毛牯,如果它开小差,便打一鞭子提醒,它就老实了;与此同时,我还哼唱一些流行歌曲或山歌,自娱自乐。
就在我忙于耕耘的时候,村里广播传达一个好消息:今年全镇加大农业结构调整,重点推广新品种,以前的棉田和湖田将改种天然彩色棉花。天然彩棉绿色环保产品,不仅在市场上俏销,而且价格比普通棉花更高。这个消息,实在令人兴奋。我知道,种一茬棉花与种二茬水稻相比,不仅劳动强度要低,而且收益更高;我早就想将湖田改种棉花,只是因为湖田一直种水稻,而不敢贸然实施。现在农技专家说湖田也能种棉花,我当然要积极响应,况且天然彩棉更有发展前景。
于是我兴致勃勃来到村部,第一个认购了彩棉种子。种子是镇农技公司统一采购,按计划分配到各村,再由各村分配到农户。根据镇里整体布局,我们村主要种两色彩棉,一种是黄色,一种是红色;具体来说,就是责任田里种黄色的,湖田里种红色的。彩棉种子,看上去与普通棉籽一般大小,只是茸毛色彩不同;我看到的,有淡黄的,有粉红的,当然还有其他的颜色;据说天然彩棉如同花卉,能长出五颜六色的棉花。
拿到彩棉种子,我当晚就做了一个梦,梦见彩棉种子在田间吐出小芽,小芽忽然变成茁壮成长,很快开出色彩斑斓的花朵,然后结成桃状的蒴果,鲜艳的绒花破壳绽放……我与纺妤一起采摘彩棉,脸上洋溢丰收的喜悦,甜美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