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了天呐,黑了天……”
我停住摩托车,抬起头仰望,发现天并没有黑,只是灰蒙蒙的,布满银色的云朵。低头一看,只见八仙奶坐在自家门槛上哭泣,头像波浪鼓似的摇动,手拍打胸前,喋喋不休地哭喊着。看样子八仙奶肯定受了什么委屈,于是我凑近她身边,弯下腰询问原委;老太太掏出手帕,一边抹眼泪,一边讲述侄女被抓的经过。
“婊子养的,他们竟敢胡乱抓人!”我气愤地骂着,将八仙奶搀扶起来,安慰她说,“您老人家别担心,我这就去找他们,保证把您侄女要回来。”
“你,你能把我侄女要回来?”
“您老人家放心,”我拍着胸说,“N镇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只要我亲自出马,没有摆不平的事情。”
于是我骑上摩托车,以最快速度飞奔,转眼来到新东街,直接闯进派出所。停好车子,我便大摇大摆走近办公楼,一边走着,一边捋衣袖,摆出泼妇骂街的样子,高声叫骂道:
“婊子养的,哪个抓了八仙奶的侄女,快给老子站出来!——”
叫骂三遍,办公楼里冒出几个人,前来跟我打招呼。我不予理睬,依然只管叫骂着;等到他们的头儿来到跟前,我才理直气壮地质问,究竟是哪个随便抓人。头儿一时无言以对,扫视了身边的部属,请他们做出回答;有两人主动承认他俩一起抓了人。我当即板着脸,没好气质问,凭什么说抓人就抓人;胖子与瘦子递了一个眼神,不自然地笑了笑,支支吾吾的解释,说不出充足的抓人理由;我不依不饶,指了指他俩的鼻子,狠狠地臭骂一顿。
“牛老板,”瘦子很不服气地,“你别得理不饶人,我们也不是无故抓人……”
“是啊,”胖子附和说,“我们觉得她有卖淫的嫌疑。”
“哈哈,卖淫?”我厉声追问,“你们凭什么判断人家卖淫?是当场逮着了,还是捏着什么证据?”
“没有,”瘦子冷笑道,“不过,我们正在审理,继续审下去,可能……”
“继续审,审个屁!”头儿啐了一口,对瘦子和胖子训斥道,“牛老板都亲自出面了,还不赶快放人?现在是法治社会,必须依法办事;以后没有真凭实据,不能随便抓人。”
“是是,所长说的是,”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我们马上放人,马上放人!”
众人散去之后,头儿敬我一支香烟,并向我赔礼道歉。与此同时,他还在我耳边低语,大吐苦水;他说有些事情也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既要完成上面下达的任务,也要考虑自身的发展;如果没完成任务,不但影响单位被评不上先进,还会影响大家福利待遇。鱼行鱼路,鳖行鳖路,他们怎么抓人于我无关,我接受了头儿的道歉,并且再三叮嘱,往后不能抓八仙奶的侄女;他当即表态,这样的事情以后不会发生。
纺妤被放了出来。我让她搭坐摩托车,一溜烟地跑回八仙奶家。守候在门口的八仙奶,看见纺妤归来,顿时破涕为笑,一把拉着她的手,恰似见到失而复得的宝贝一般,过细看了又看,嘴里不停地念叨,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总算逃过一劫。
“瞧,我说话算数吧?!”我得意地笑了,突然想起一个成语,颇含混地说,“这叫做,叫做完啥归啥的
“完璧归赵,”八仙奶笑道,合掌对我作了一揖,“二柱啊,你今天救了我侄女,算是行善积德了。”
“是啊,”纺妤颇感激地说,“今天承蒙你搭救,真是感激不尽。”
“没,没什么,”我摇了摇手,告诉她说,“那些人再不敢找你麻烦了,今后遇到什么事情,随时招呼我一声,我马上帮你摆平!”
八仙奶请我进屋喝茶,我随即从摩托后面取出一袋东西,跟了进去,把它交与纺妤。她打开塑料袋,只是看了一眼,就将它放下,捂着鼻子,向投以疑惑的目光;我报以微笑,指认袋里装的就是她所要的龙骨;纺妤嫣然一笑,将袋子递给八仙奶。老太太一看,忍不住笑了,当即否认龙骨不是龙骨,而是鱼刺。我承认那是鱼刺,但不是一般的鱼刺,从保留完好的鱼头就能看出,它是鲤鱼刺。
“不论什么鱼,”纺妤说,“刺终究是鱼刺,与龙骨是两码事。”
“世上根本就没有龙,上哪里找龙骨?”我没好气说着,停顿一会儿,心平气和地说,“鲤鱼跳龙门,你大概也听说过;只要是鲤鱼,一旦跳过了龙门,就会变成龙的。既然鲤鱼能变成龙,鲤鱼刺不就等于龙骨么。”
“瞧,”纺妤笑道,“这鲤鱼还是鲤鱼,没有变成龙啊。”
“那当然,”我嬉皮笑脸地说,“要是鲤鱼变成龙了,就会腾云驾雾飞上天,我上哪里逮它去?”
八仙奶送来一杯桂花茶,我喝下一大口,温情脉脉地直视纺妤,厚着脸皮向她哀求,请她看在我出面搭救的份上,就把鱼刺当作龙骨;没想到,纺妤的回答让我喜出望外,她居然同意把鱼刺当作龙骨。
“好,太好了,”我不禁拍手叫好,“龙骨已经有了,要是找到了凤翅,你得兑现承诺,嫁给我做老婆。”
“我不会食言的,”纺妤说,“不过,凤翅要货真价实,绝不能拿别的东西当。”
“没问题,你就等着当我的新娘吧!”
“二柱啊,”八仙奶绷着脸,颇不高兴地说,“你已经有老婆了,别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您老人家,你不要老脑筋,”我解释说,“现在是什么年月,结婚自由,离婚自由;只要纺妤愿意嫁我,我马上跟那个婆娘离婚。”
“阿弥陀佛,”八仙奶劝诫说,“古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破一个家,好端端的,离什么婚呀!”
阿什么陀佛,顾不了那么多,我只想娶美女做老婆。八仙奶怎么说无所谓,关键是纺妤的态度,她同意把鱼刺当作龙骨,使我感觉堵在心里两块石头抽掉了一块。说来也巧,这几天我一直考虑如何寻找龙骨凤翅,脑袋几乎想破了,硬是想不到从何处下手;昨晚想了大半夜,忽然想起了鲤鱼跳龙门的传说,顿时便有了主张:不妨去菜市场买一条大鲤鱼,把鱼身上的肉都剔下来,留下鱼刺和鱼头,将它献给纺妤,看她如何对待。出乎意外的是,我要求以鱼刺当龙骨,竟然得到她的认可;当然,她这么做,只是出于对我的感激。看来我得感谢那两个小子,要不是他俩抓走纺妤,我哪有机会搭救她;要不是因为这个插曲,纺妤怎会把鱼刺认作龙骨?!
不过,还有一块石头堵在心里,那就是凤翅。按照纺妤设定的七月初七期限,时间还相当充裕,眼下正要进行老街改造,我得集中精力打开局面,等到工程走上正轨了,我再抽空寻找凤翅。但是,为了向纺妤表示我的诚意,我决定与妻子彩霞办理离婚手续,给纺妤预留正当的名分,让她相信我是死心塌地要娶她,真心实意地爱慕她,绝不让她委屈做二奶。
当我回家把离婚的想法告诉彩霞的时候,她非常震惊,笑问我是不是开玩笑,或者犯了神经病。我没开玩笑,也没犯神经病,我很肯定地说,咱们必须离婚,而且越快越好。彩霞默默直视我,嘴巴不停翕动,好一会儿,她才含着眼泪质问我,为什么要提出离婚?她到底有什么过错?她哪一点对不起我和我全家老小?离婚就是离婚,不需要什么理由,我很坚定地说,我反正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我这样回答,立即激怒了彩霞,她忍不住撒起泼来,摔椅子,打桌子,还嫌不解气,像母老虎朝我猛扑过来,拉拉扯扯,厮厮打打,哭哭啼啼,叫骂不休。我努力克制,管她怎么纠缠,尽量不动手。
“牛二柱,你真不是东西,”彩霞哭诉说,“当初你从牢里出来,我不顾父母反对嫁给你,原指望你改邪归正,咱俩一起好好过日子;没想到,如今你发财了,竟然变成了一个陈世美!”
说我是陈世美,倒是抬举我。人家陈世美中了状元,皇家硬要招驸马,那是好事找上门来。我可没那么幸运,当年彩霞要嫁给我,她爹妈却坚决反对,理由是我坐过牢,又没有正当职业。几次上门提亲,她爹妈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眼看磨嘴皮不管用,我干脆横下一条心,弄了一捆雷管绑在身上,同时携带一桶汽油,气势汹汹跑到彩霞家,对她爹妈威吓说,如果不允许彩霞与我结婚,我就点燃雷管和汽油,与他们一家老小同归于尽。她爹妈一时慌了神,只好满口答应。看来做任何事情,都必须有两手,一手软,一手硬;软的不行,就来硬的,硬的更管用。当然,我拿雷管和汽油只是吓唬而已,并不打算动真格的。平心而论,当年彩霞不顾爹妈劝说与打骂,死心塌地嫁我,很让我感动。结婚十几年来,她生儿育女,孝敬公婆,操持家务,算是一个贤妻良母,没有对不起我。当然秦香莲也是贤妻良母,也没对不起陈世美,可是陈世美还是抛弃了她。毕竟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如果我是陈世美,我也愿意做皇家驸马。不过,我可不像陈世美那么窝囊,连一个秦香莲也摆不平,弄得身败名裂,还赔上了脑袋。说实话在,若能娶得天仙一样的纺妤做老婆,就是背上陈世美的骂名,我也不在乎。升官换朋友,发财换老婆,是人之常情,也是大势所趋。其实我并不是有钱就变坏的男人,如果没有遇到纺妤,我会跟彩霞过一辈子的,顶多在外面拈花惹草,偷偷腥罢了。
我采取死猪不怕开水泡的态度,任凭彩霞怎么闹,就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彩霞无可奈何,只好改变策略,掏出手绢擦干眼泪,尴尬地笑了笑,语气缓和地表示,要是我心里真的有了别人,她不会死皮赖脸抓住不放;不过,她要我交代实情,到底看上哪个狐狸精。
“瞧你,话说得这么难听,人家可不是什么狐狸精。”
“哼,不是狐狸精,哪是什么?”
“你呀,也不撒泡尿照一照,”我忽然想起女儿讲过的童话,随口挖苦道,“你跟人家相比,一个就是丑鸭子,一个就是白天鹅。”
“好,我就是丑鸭子,”彩霞追问,“姓牛的,你能不能告诉白天鹅在哪里,让我亲眼见识一下。”
“怎么,不相信?”我冷笑道,“你去八仙奶家瞧瞧,看你跟人家侄女有没有一比?”
“好,我这就去瞧瞧,看那个白天鹅什么模样。”
彩霞说完,起身就往外走。我一把将她拽住,厉声警告她不要找人家的麻烦,否则我不让她去。她说她不会为难人家,怪只怪自己没魅力,栓不住老公的心。大约个把钟头,彩霞笑嬉嬉跑回来,主动提出愿意离婚;我非常惊讶,问她怎么想通了;她说她看见八仙奶侄女,就被她迷住了,如果她是男人,也会对她动心的。
“嗯,你这样想就对了。”
“呸,”彩霞啐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一个个像馋猫,看见鱼儿,就想吃到嘴里。”
“嘿嘿,”我嬉皮笑脸地说,“只要你不反对,我保证把那个纺妤追到手。”
“你呀,”彩霞冷笑道,“我看你是癞蛤蟆吃不上天鹅肉,你要是真把那个纺妤娶回家,我负责学狗爬,从东街爬到西街,从南街爬到东街。”
“怎么,小看鄙人是吗?”我颇不服气地说,“我偏要把她娶回家,到时候你就学母狗,满街爬去吧!”
“你别高兴太早了,”彩霞不以为然地说,“我听说,人家需要龙骨凤翅,才可能结缘;这两样东西,你去哪里弄得到?……”
“这你就别管了,”我催促说,“既然你想通了,咱们就去办个离婚手续。”
“好,咱俩现在就去,”彩霞拉我就走,跨出门又止步,“孩子一会儿放学,我得赶紧做饭。吃了午饭,咱们就去办手续。不过,我告诉你,今儿给你做最后一餐饭,以后我就不管了。”
下午彩霞果真催我去办手续,她愿意办敢情好,可是我不知道去哪里办。彩霞说,在哪里领结婚证,就到哪里打离婚证。于是我们来到镇民政办公室,向工作人员提出了离婚申请。在确认我与彩霞感情破裂之后,他们同意办理协议离婚。在子女归属和财产分割上,我完全答应彩霞要求,两个儿女和家产(主要是房屋,不包括存款和现金)归她所有,我负责给他们生活费和读书费用。为了追求纺妤,我巴不得尽快拿到离婚证,以便向她表示一片诚心。一旦手续办了,我心里忍不住打鼓,万一那边追求纺妤不成,而这边又失去彩霞,岂不是“秤杆挑水两头失落”;不行,我还得把彩霞稳住,让她继续当我老婆。回到家里,我嬉皮笑脸对彩霞说,今儿离婚是闹着玩的,不算数,咱们还在一起过,像往常一样。彩霞把我臭骂了一顿,在我死皮赖脸的劝说,最终作出了让步。
“唉,”彩霞哭笑不得地说,“碰到你这冤家,真是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