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逝真快,一转眼就过去好几天。几天来,有一件难事总是盘绕在心里,叫人食不甘味,睡不安稳。姑妈的老房子必将拆除,重新建房需要花钱,到底需要多大一笔钱?上哪里去挣这笔钱?何时能够凑足这笔钱?想到这些问题,不禁让人心乱如麻,无所适从。
现在想起来,我那天越俎代庖替姑妈表态未免过于草率;不过,我当时自恃自己有钱才那么说,并不是凭空妄语。当外人离去之后,我随姑妈上了楼,将自己携带的背包打开,让一沓沓钱钞展露出来,对姑妈说这钱可以用作盖新房子。看到一包钱钞,姑妈眼睛瞪得老大,闪现出惊奇的目光,口舌不停地咂巴:啧啧,啧啧,我的天,这么多的钱!她凝视了钱钞许久,又把视线转向我,眼里流露出疑虑的神情,似乎怀疑钱钞来路不明;我当即对她解释说,这钱很干净,都是凭双手劳作换来的;说着,我从包里抽出一张票子,把它交给姑妈并告诉她这张纸币面值一万元;姑妈拿着纸币,两面看了又看,手指摸了又摸,接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币,说它是一百块钱的票子;我将两张钞票拿了过来,仔细进行了比较,发现二者大不相同:底色一个是天蓝的,一个是粉红的,正面图像一个是玉皇大帝,一个是世间人物(可能是某个帝王),背面图案一个是天庭大殿,一个是某座人间建筑。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我突然意识到此钱钞存在彼钱钞,二者恐怕不可通用;当姑妈碰着我的胳膊询问我所带的是什么钱币时,我不禁涨红了脸,吱吱唔唔回应,勉强说是外国钱币;当然,我不能告诉她这是从天上带来的钱币。说起来好笑,当初要想到天上人间有别,就不必携带天币下凡了;不过,这一包天币可是我在天上的全部积蓄,总额恐怕是一个天文数字,足以在天界建造一座宫殿;但是到了人间,这一包钱币也许如同一包废纸,一文不值。
想到在天上辛辛苦苦积攒的钱钞不能花销,我当时深感窘迫,低头耷脑,差点儿流泪。好心的姑妈非但不介意,而且要拿出她的钱为我添置时装,因为她觉得我身穿绫罗绸缎,固然精致好看,却不大入时;有道是,入乡随俗,既然既然来到人间,衣着打扮倒是入时为宜。但是,考虑到姑妈手头并不宽裕,我拒不接受她的好意;为了打消我的顾虑,她迅速翻箱倒柜,搜出一包包大小不一的钱钞,坦言这是她多年捡破烂的积蓄,大概有三四千元,可以为我买一些时装;我感激地握住她的手,再三声言不能让她破费,因为做新房子急需用钱;姑妈对我说,做新房的事暂且不管,到时候再想办法;即使要做新房,这些钱远远不够,就是买了衣服也无大碍;反正老房子一时半会拆不了,到底拆还是不拆,她还没有拿定主意,但是无论如何,得给我添置一些衣裳;不管她怎么说,我执意不答应,最后她做出恼怒的样子,说我再要推让,她就要生气,并且表示买衣的钱只当是借给我,等我哪天把那些外国钱换成本国钱再偿还就行了。
或许她只是给我一个借口,让我能够接受,并没指望我还钱。不过,话说到那样地步,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答应跟她一起去买衣服。为了不惹眼,我特地脱下华丽的外衣,换上姑妈穿过的皂色棉衣;没想到事与愿违,当我与姑妈并肩行走在街上时,总会引起路人的注视或流盼,尤其是那些擦肩而过的男子,大都扭转头回望,以一种贪婪的眼光;姑妈引领我从东街逛到西街,凡是卖服装的店铺,一个不落;每到一家店铺,总有一些人围过来看你,让人好不尴尬。那些女店主,开口便对你大加褒奖,说你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穿什么款式都漂亮;她们那样赞美你,无非是向你推销衣裳。鉴于姑妈这些钱来之不易,我努力坚持节俭的原则,不为店主的花言巧语所动,只挑选了一些价格适中而合用的寒衣和时装;至于那些价格偏高的衣裳,不管多么漂亮,也不管店主说亏本甩卖,一概婉言谢绝。
换上时装,自我感觉比较入俗,与镇上女子没什么两样。但是,买衣服花了姑妈的钱,一直叫我坐立不安;虽然我不懂经济学,但是我感觉到自己所带来的天上钱币不不可能与人间钱币兑换,因为两者属于不同的世界;当然,若是在同一个世界,任何两国钱币都可以相互兑换,毕竟钱币是劳动价值或某种资源的体现,兑换意味着交换劳动成果或资源,或者说相互提供服务;我想,天上钱币之所以不能到人间兑换,主要是凡人(除非升天成仙)不能用它购买或享受天上的资源与服务;想要偿还姑妈的钱,甚至为她做新房做出贡献,就必须在人间找事做,通过勤奋劳作获得钱币。为此,我多次请求姑妈帮我想办法,让我尽快找事做;可是,姑妈似乎有意搪塞,劝我好生陪她做几天针线活,找工作是大事,必须从长计议;我只好陪她做了几天针线活,同时听她讲了一些关于N镇的一些风土人情,知道N镇因为水陆使便利很早就形成集镇,一度以多方牛贩子云集而远近闻名,知道N镇有不少居民姓牛,他们自以为是牛郎织女的子孙,知道N镇人爱唱发源于本地的采茶戏,诸如《牛郎织女》、《天仙配》等剧目至今仍旧流行。
此地牛姓居民是不是我与牛郎的子孙还有待于考证。不过,当务之急是做事挣钱,否则坐吃山空。此时此刻,我与姑妈对面而坐做针线活,怎么也按捺不住内心的骚动,直接告诉她说,我实在是闲不住,再这样悠闲地耗下去,恐怕会耗出病来,干脆让我随便找一点事做,好歹挣几个钱;姑妈看我猴急,忍不住笑了笑,默想一会,对我说镇上有一家挑花刺绣公司,专门对外销售挑花刺绣工艺品,生意做得很红火,不少家庭妇女可以从公司把面料和线拿回来,在家里照图案挑绣,完工就交给公司,公司付给工钱;要是我有兴趣的话,也可以试一试;在家里挑花刺绣也能够挣钱,倒是挺好的差事,但是我更偏好于干老本行,因此向她打听镇上有没有做纺织的行当;有,有,姑妈连忙回答,镇上有一个纺织厂。
于是我凑近姑妈身边,叫她放下针线活,带我到纺织厂去,看能不能找到事做。姑妈拍了拍我的肩头,劝我不要急于行动,让她先去打探一下再说。于是姑妈撇下我,大步跑了出去。我又拿起了完工的鞋帮,一针一线地刺绣,焦急地等待着。不到半个时辰,姑妈满面春风地跑了回来,欣喜地报告说,纺织厂门前贴出了招工广告,正准备招收一批女工;我赶紧放下鞋帮,拉住姑妈的手,催她立马领我去报名;可是,姑妈觉得匆忙而去不妥当,还是挑选一个黄道吉日好;她翻出了一本老黄历,戴上老花镜仔细查阅,发现下月初接连有两个好日子,适合去报名;现在是正月底,想到离黄道吉日还有几天,我感到急不可待,不免露出焦躁的神色;姑妈似乎猜出我的心思,宽慰我说,有饭不愁来得迟,吉人自有天相,过几天去报名,肯定心想事成。
但愿,但愿能够心想事成。接下来,我与姑妈依旧挨着餐桌对面而坐,继续做各自的针线活。冷不丁,听到了仓促的脚步声,转过脸巡视,只见两个衣着相同戴着大盖帽的陌生人,已经闯进了堂屋,正在向咱们逼近;两个陌生人,一个瘦,一个胖,大模大样地走过来,目光尖锐地直视我,给人以来者不善的感觉;不过,我自知没做亏心事,心里坦然,镇定自若。
“笃,笃——”
瘦子用中指关节敲击桌面,吹了吹口哨,盘问我叫什么名字。我瞥了他一眼,低头不语,继续做针线活;“啪!”胖子猛地拍打桌子,从我手中夺下我鞋帮,脸上露出煞气,告诫我要老老实实接受调查,做到有问必答;姑妈见势不妙,马上站起身,指责他们行事鲁莽;胖子用力按住姑妈,让她坐着别动,否则以妨碍公务论处。
“你,”瘦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叫纺妤。”
“姓什么?”胖子问。
“没有姓,就叫纺妤。”
“怎么,没有姓?”瘦子冷冷一笑,“你,有身份证吗?”
“身份证?”我猛然一愣,接着说,“没有,我没有身份证……”
“没有身份证,怎么没有身份证?”胖子问
“没有,就是没有。”
“你是本地人吗?”瘦子问。
我摇了摇头,默然不语。
“你,你到底是哪里人?”胖子问。
“我,”我颇含混地说,“我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那遥远的地方是什么地方?”瘦子追问。
“这,这个,”我浅浅一笑,幽幽地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可以看见,不可……”
“什么意思?”瘦子瞪了我一眼,“你,你跟我打哑谜?!”
“得了,甭跟她磨嘴皮,”胖子很干脆地说,“走,把她带到所里好生审问。”
话音未落,两个人就各拉我的一条胳膊,使劲将我往外面拖。我感到非常窘迫,一边奋力挣扎,一边高声嚷叫。姑妈双手拽住胖子的衣服,不停地跺脚,不停地哭喊着。“她是我的侄女,你们凭什么抓人?”胖子警告姑妈,她要是继续纠缠,连她一起抓起来;姑妈没有惧怕,紧紧拽着他的衣服不放松。胖子跺了跺脚,抽出双手来,朝姑妈猛推了一掌。老人身子站不住,扑通一声倒下去,摔得人仰马翻。我想去扶起来,却不能靠近她,任凭我奋力挣扎,却无法摆脱两个男人的挟持,只能眼睁睁看着姑妈坐在地上,捶胸蹬足,哭天喊地。
“黑了天呐,黑了天,青天白日乱抓人!……”
就这样,我被两人带到他们的单位。一路上,我始终低头着,不敢面对别人好奇的目光;偶尔抬头仰望,发现天空不很蔚蓝,却很晴朗。我自知自己没做亏心事,却不知他们为何羁押我。
审讯是在一个幽暗的房间进行的。他们叫我认真配合,规规矩矩站着,有问必答。胖子翘脚叉手地坐着,时不时冲我发问;胖子在桌面放了一个本子,手里捏一支笔,一边问讯,一边笔录。一开始,他们照旧询问姓名和来历,我只是说出自己名字,没有透露自己身份。
“哼,又在耍滑头,”胖子指着我鼻子说,“我看你这样来历不明,没准就是一只野鸡。”
“野鸡是啥意思?凭什么说我是野鸡?”
“别装糊涂,”胖子用笔比划说,“你以为你长得漂亮,当真是淑女?这年头漂亮女人当婊子的不少见,我们凭什么相信你没当过娼卖过淫?”
“你们?”我很生气地说,“你们这是血口喷人,败坏我的名声!”
“怎么,你不服气?”胖子哈哈一笑,“咱们认定你是一只鸡,你就是一只鸡!”
“你,你们……”
“我们怎么了?”胖子说,“你还是识相一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上回县城抓了一个教授,开始说他嫖娼他死不承认,最后还是认定他嫖娼。”
“得了,你也别硬气,有话好好说。”瘦子冲我笑了笑,心平气和地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还是积极配合为好。要是动真格的,你这细皮嫩肉肯定吃不消。长话短说,现在有两条路供你选择,要么交出五千元的罚款,要么提供十个嫖客的名单。”
天呐,我去哪里弄五千元钱?天上钞票我倒有,别说五千,就是五千万也够数,可是天上钱在人间如同废纸,拿出来不管用。十个嫖客?我从未卖过淫,一个嫖客也不曾见过,哪能说出十个嫖客的名字。别说十个嫖客,到现在我所认识的N镇男人总共不足十个。包括玉帝在内的天神我倒认识不少,我如果说出十个天神的名字,他们有本事上天捉拿么?!
“怎么样,考虑好了么?”瘦子问。
我没有吭声,但心中主意已定,两条路都不选择:要钱没有,要名单也没有。与此同时,我突然想起《天宇快报》上一则奇闻,原来有一个女孩被人抓起来,指控为娼妓卖淫,女孩坚决不承认,后来屈打成招,并胡乱供出嫖客姓名,家里一直向上申诉,最终经医学鉴定,女孩确实处女之身。当时我不太相信人间果真有此奇闻,现在看来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不管怎样,我已经作好了最坏打算,哪怕他们严刑拷打,绝不承认自己卖淫;就是死了,也不玷污自己的清白,更不能随意栽赃他人。不过,我觉得要是这样死了于心不忍,下了那么大决心下凡,尚未找到牛郎就把性命丢了,冤枉不冤枉?!想到这里,我非常后悔,后悔没有把宝贝羽衣随身穿上,万一遇到什么意外,随时可以起飞。没穿羽衣我无法飞翔,只能像关在笼子里的小鸟,任凭他人处置。天呐,如果我不能自救,谁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