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响起小鸟的叫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睁开眼睛,看见天色已经透亮,便赶紧起床。这一觉,睡得很长,睡得很香。也难怪,这几天分外忙碌,忙得我身心疲惫,头昏脑胀,恍恍惚惚;尽管前两夜失眠了,但是昨晚一上床就睡着。
我照了照镜子,发现面色不错,不像昨天那么憔悴;与此同时,我感觉脑子很清晰,精力也很充沛。这样也好,今天要为父亲办葬礼,保持体能很有必要。父亲于四天前去世,前天下午被火化。眼看父亲遗体化为一堆骨灰,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悲恸,不禁放声痛哭;堂兄玄礼哥赶紧扶着我,劝我莫过于悲伤,一定要挺得住,因为火化以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办。
在N镇,遇有红白喜事,人们总要依照一定习俗操办。所谓红喜事,当然是婚嫁、生育和升学之类的好事;每逢此类红喜事,主家自然要大摆筵席宴请亲友。所谓白喜事,是指福禄较好的老人去世;操办白喜事,同样也有诸多的讲究。我原打算从简办理父亲的丧事,可是负责治丧的玄礼哥却不赞同,他认为凡事随大流为好,遵从习俗不会引起非议,作为全镇有名的留洋博士,要是过于从简办丧,不但面子不好看,还会惹人说闲话;再说办好后事,也是做儿子的尽最后一次孝心,往后就是想孝敬父亲,再也没有机会了。是啊,父亲已经离开人世,以后再也不能对他尽孝了。我被玄礼堂兄的话打动,同意入乡随俗,一切听任他操办。
依照习俗,死者死后第三天晚上,要举行“叫茶”仪式。所谓“叫茶”无非是这样,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将一杯茶水放置家门口,孝子我穿着丧服,与亲友一起从家里出发,一边走路,一边呼叫,呼叫死者“回来喝茶”,走到一个土地庙处,点燃香火,焚烧纸钱,接着原路返回,依然边走边喊,呼唤死者“回来喝茶”;一个来回之后,又朝不同方向走一个来回,呼叫一个来回;如此行走呼叫四个来回,走遍了东西南北各个方位,“叫茶”仪式就算结束。我估摸,“叫茶”的历史非常悠久,它可能是对古代“招魂”习俗的传承;如此“叫茶”,就是呼唤亡灵归来,回到家里喝茶,不要误喝冥界的迷魂汤,迷失了自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叫茶”完毕,接着便燃放礼花。出殡前夕放礼花,也是一项重要内容;不过,这项内容尽管在N镇已成习俗,历史却不悠久。据玄礼哥说,这个习俗是前几年从下乡传来的,下乡又传自于江南,而江南传自于何方,则无从查考;反正自从镇上出现第一家办丧事燃放了礼花,接着就有二三家效仿,随后不断有人家跟从,于是便形成一种固定的习俗;时至今日,燃放礼花不仅成为办丧事必不可少的节目,而且被赋予比阔气讲排场的含义,似乎礼花燃放越多,丧事办得越风光。在我的印象中,礼花适合于喜庆时候燃放。老人去世虽为白喜事,对于死者及其亲属来说毕竟不是什么好事,燃放礼花未免荒谬。
“嘣,嘣,嘣——”
随着一连串响声,吊丧亲友和街坊邻里陆续聚集我家门口,翘首观赏礼花燃放。一朵朵烟花射向夜空,有的宛若天女散花,漫天飞溅;有的恰似导弹直入云霄,并发出翠鸟般的鸣叫;有的如同火柱拔地而起,在空中幻化出各种形态,有的像星光闪烁,有的像彩蝶飞舞,有的像菊花绽放;不过,如此流光溢彩的景致,只在空中闪现一瞬间,然后就没有踪影;最后的一件礼花燃放结束,很快灰飞烟灭,归于寂静,只是空气残留着一股焰火的气息;围观的邻居发了几声感叹,带着意犹未尽的神色,悄然离开了。总共燃放了件三十多件礼花。多数礼花是亲友送来的,少数是我自己买的。观看的时候,我心里一直纳闷,觉得这样并不妥当;无奈习俗如此,你不得不以礼花治丧。习俗这玩意,诚如鲁迅先生所说的路那样,世间本无习俗,只是习以为常的人多了,便成为习俗。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从网上看到一则新闻,说是南方某地居然流行一种奇异的风气:当地人办在丧事的时候为了烘托气氛,不惜花钱邀请“草台班子”跳艳舞。光天化日之下,年轻女子以淫荡的姿势狂歌劲舞,演到高潮时还跳起脱衣舞;这样的场面,往往吸引周边的男女老少前来观看。在当地人看来,谁家老人过世,前来观看演出的人越多越风光,表演越黄后代越兴旺。呵呵,要不是官方及时制止,也许这个风气会吹遍大江南北。
我来到堂屋的时候,满屋都是人,非常热闹;玄礼哥正在忙于支应,安排亲友和“八仙”过早。“八仙”是来帮忙的,名为“八仙”,实际有二十多人,其中十六人负责抬棺材,其余的负责放鞭炮、烧纸钱或做杂务。依我看,死者火化了,自然用骨灰盒安葬。可是,这些年来县里严格推行火葬,城乡所有死者都必须火化,至于火化之后如何安葬,上面没有具体要求;除了在县城公墓是用骨灰盒直接下葬,所有乡镇还是习惯用棺材下葬。推行火葬,其初衷是为了消除土葬的弊端,尽量少占土地。既然火化了,又拿棺材土葬,火化还有什么意义?棺材与骨灰盒,两者最好选择其一,如果两者兼备,难道不是一种浪费?为什么上面只管火化而不管安葬?……唉,习俗啊,习俗,我不得不屈从你的力量,也为亡父准备了一具棺材。
在治丧问题上,我大多采纳玄礼哥的意见,依照本地习俗行事。不过,玄哥提出邀请道士做道场念经,我坚决不同意。尽管我对道家祖师爷老子和庄子充满敬意,但对装神弄鬼的道士没有好感;我觉得,父亲为人善良,吃过不少苦,未曾作过什么恶,用不着请道士替他赦罪超度;最好是开一个追悼会,这样既可以寄托哀思,又显得简朴大方。看我态度坚决,玄礼哥只好遵从我的意愿,放弃了请道士。
上午九时,追悼会在自家门口举行。仪式开始,鸣鞭炮,奏哀乐,默哀,致悼词,一切都是程式化的。不过,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居民,却由一名镇里副职干部主持追悼会,街道居委会主任致悼词,算是享受高规格待遇;这让玄礼哥感觉很体面,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神态;我心里清楚,假若我未曾为镇纺织厂引进外资项目作出贡献,让镇里完成招商引资任务,镇领导未必前来悼念亡父。悼词致毕,轮到家属讲话,我含泪向大家鞠了三躬,然后简短地讲了几句话,对父亲的去世表示深切的哀痛,对亲友前来送葬表示衷心的感谢。
接下来,就是出殡了。几个少年走在前面,手擎着幡幛或花圈,我跟随其后,端着父亲遗像,并握着哭丧棒;中间是十六个汉子抬着一具漆黑的大棺材,后面是两支乐队和亲友们尾随;整个送葬队伍组成一个长蛇阵,缓缓移动,不时停顿;所谓两支乐队,一支是洋乐队,打洋鼓,吹洋号;一支乐队是土乐队,打铜锣,吹唢呐;两支乐队形成默契,交叉演奏,此起彼伏,鞭炮声和哭丧声接连不断,混合为一种富有殡葬特色的音响。哭丧的都是女眷,她们是父辈和我辈的姐妹。母亲不在送葬队伍之列,我和玄礼哥不让她出来,是怕这场面引起她过度悲伤。唢呐声很独特,听不出是什么曲调,感觉很古老;洋鼓与洋号比较合拍,共同演奏出的旋律非常熟悉,多半是以往的流行歌曲。
当《潇洒走一回》旋律响起的时候,我忽然一愣,感觉很不对劲,这个曾在港台和大陆风靡一时的歌曲,怎么适合在送葬时演奏?这首歌旋律优美,歌词也不错。“天地悠悠,过客匆匆……红尘滚滚,聚散总有时……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何不潇洒走一回!”用洋号配洋鼓吹奏这首歌,音色响亮而又粗犷,加上这种送葬气氛,透出了几分沧凉。伴随歌曲的旋律,仔细品味歌词的含义,我觉得演奏这曲子给父亲送葬比较贴切。这首歌一咏三叹,唱出了世间的沧桑,唱出了人生的境况,无奈中包含潇洒,潇洒中包含无奈;有理性的思索,有不羁的狂放,听到起来令人荡气回肠。不过,纵观父亲一生,伴随他的更多是无奈,而不是潇洒。他出身于一个耕读世家,在他十岁的那一年,爷爷就因为拥有比较殷实的家产被划为“另一类分子”,此后厄运就不断地纠缠他们,直到改革开放初期为止。在那蹉跎岁月,他饱尝了生活的艰辛与无奈,想读书不能继续深造,想工作没有就业的权利,想结婚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三十多岁的时候,他才通过“换亲”方式娶上我母亲。说来也巧,母亲的家庭出身同样不好,她有一个哥哥也找不着对象,为此两家进行了协商,我的姑娘嫁你的儿子,我的儿子娶你的姑娘。于是,我父亲及其妹妹与我母亲及其兄长交叉成婚,这就民间所说的“换亲”。那年月,“换亲”大多在成份不好的人家之间进行;这种方式虽然违背了自由恋爱精神,但是可以保障“另一类分子”的子女组成家庭并繁衍后人。人到中年,父亲干起了手艺活,他制作的仿古家具和根雕远销省内外,为他带来了财富和名声。日子渐渐地好起来了,父亲依旧保持恭谦友善的品性,街坊邻居有什么事情,他都乐意帮忙;在N镇人眼里,他不仅是一个能工巧匠,而且有一副古道热肠。
一路上,街坊邻里纷纷出面“接祭”。他们在街边摆好香案,当灵柩即将经过的时候,点香烧纸,燃放一串鞭炮,叩头作揖,以表示哀悼与祭奠。每逢有人“接祭”,我会立即跪下去,向接祭者鞠躬行礼,玄礼哥同时给接祭者赠送一包香烟和一条毛巾,表示答谢。沿街接祭的络绎不绝,几乎前进几步,我就得跪下鞠躬行礼,幸好玄礼哥教我套上了护膝,要不然膝盖会跪出创伤的。那么多人“接祭”送行,对于死者来说,既是身后的哀荣,也是对生前的肯定。父亲生前活得不够潇洒,死了却有赢得那么多人祭奠,也算是潇洒走了一回。如此想来,我觉得《潇洒走一回》这首歌挺适合送葬: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去,闭上眼睛一别,不带走一片云彩;穷也好、富也好,贵也罢,贱也罢,生生死死都一样,何不潇洒走一回?!
行至老东街,接祭的和围观的依然不少。当八仙奶以接祭者出现的时候,我发现有一个陌生的女子陪她一起跪拜作揖,心里十分诧异:八仙奶的丈夫与父亲曾是好朋友,两家一度来往密切,自她丈夫去世之后,父亲顾虑寡妇门前是非多,很少到她家走动,只是到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和母亲一起去看看她。父亲现在走了,八仙奶为他送行,自然是合乎情理的事情。倒是这个陌生女子,似乎与我家并不沾亲带故,居然为亡父接祭,让人感到唐突。我来到八仙奶跟前跪下来,分别向她和那女子鞠躬致意。当我站起身无意与陌生女子双目对视的瞬间,心里忍不住一颤,脑海闪现一连串意念:她的模样标致极了,鹅蛋形的面容白里透红,乌黑的眼睛闪烁温润的光芒,精巧的鼻子特别富有美感。她是谁?她与八仙奶什么关系?她怎么美如下凡的天仙?!人们喜欢把世间美女比作天仙,至于天仙如何美貌谁也不知道,我相信这个陌生女子堪与天仙媲美。由于安葬重任在身,容不得我多看多想,又继续向前行进。
安葬的目的地是丹山,此山为N镇几个家族的祖坟山。出了老东街,向东行走三华里,再拐弯往北走一程,便来到丹山脚下。在山阳的坟茔丛中,地理先生选了一块空地作为父亲的安息之所。灵柩到达坟地,我率先跪下并挖了三锹土,随后由“八仙”及其他人继续挖掘,最后形成一个长方形的墓坑;下葬的第一道程序是“暖龙脉”,就是将芝麻杆点燃放入墓坑,既可以使墓坑预暖升温,也可以讨得“芝麻开花节节高”的吉兆;接下来便将棺材安放墓坑,再往坑里填土。在“八仙”填土的时候,我紧握哭丧棒,毕恭毕敬地跪着;与此同时,地理先生一边往墓坑抛撒混有茶叶的大米,一边用本地方言念唱偈语,也就是“呼龙神”。初听起来,我感觉稀里糊涂,不知偈语说些什么;地理先生反复念唱,慢慢地我才听出一些名堂,偈语挺押韵,念唱琅琅上口,所表达的是祈祷和希望,也就是祷告神明保佑死者的后代兴旺发达。地理先生念唱第三遍的时候,我听清偈语是这样——
四方土地诸路神,听我祷祝显威灵:
我若呼山山神起,我若唤水水龙应;
今日呼得龙神到,保佑牛府多发旺。
一要子孙富贵,二要金玉满堂。
三要诗书礼乐,四要福大寿长。
五要五谷丰登,六要田园宽广。
七要男为官宦,八要女配贤良。
九要天长地久,十要万古流芳。
牛公葬后,大吉大昌!
可以看出,偈语充满了对富贵的崇拜与渴望。指望子孙后代兴旺发达,享受富贵荣华,倒是人之常情。不过,偈语终究是偈语,恐怕不怎么灵验。试想一想,那么多人家请过地理先生念咒,有多少愿望变成了现实?如果偈语果真管用,天下男儿大都为官做吏,那么谁做百姓养活他们?我估猜,这偈语大概是比较古老的通用版本,地理先生走到哪里都能用。今天到我家,偈语里有“牛府”、“牛公”字眼;明天到张家,便改称“张府”、“张公”或“张母”;后天到李家,只消把“张”换成“李”即可。地理先生,您只管念您的偈语,我姑妄听之,不当一回事。我只想“八仙”尽快堆好坟冢,让我从长跪中解放出来。
葬礼结束,我们在一家餐馆摆了二十来桌筵席,款待所有送葬的亲友和邻居。我作为孝子,是筵席上的当然主角,除开席时致开场白,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到每一桌敬酒。玄礼哥知道我不胜酒力,教我以茶代酒意思一下。我觉得以茶代酒不大恭敬,就要了度数较低的白葡萄酒。主桌上的重要客人及长者,我分别敬每人一杯,别的桌上十人共敬一杯。本地的礼数是,敬别人一杯酒,必须同时自饮一杯。没想到,葡萄酒也有酒力,三十杯下肚之后,我几乎烂醉如泥,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谁扶我回家。
一觉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床上,室内的空气已弥漫着黄昏的气息。我努力爬起来,在房间踱了几步,感觉头重脚轻,脑里一片空白。母亲悄悄来到房间,看我身心疲惫而又情绪低落,以为我还沉浸于哀痛之中,便劝慰我说,翔儿,人总是要死的,你爹已经入土为安,就别再为他伤心了。母亲这样劝说,我感到欣慰,看来她比我想象的坚强。我原先担心她经不住丧偶的打击,怕她哭得死去活来,对身体有害。没想到,母亲表现得很理性,除了在父亲闭瞑目辞世时嚎啕恸哭过,别的时候只是垂泪而泣,尤其是当着我的面尽量克制自己。我知道,父母虽然不是恋爱结婚,但是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他俩一直相濡以沫,感情深笃。晚年丧偶,于她无疑是沉重的打击,她能想得开挺得住,真是了不起。
我原以为,人生最大痛苦莫过于死亡,当死神来临的时候,恐怕谁都感到惊惶。可是,父亲在死神面前却表现得从容而坦然。那天黄昏,在镇医院的病房里,父亲把我叫床边,紧紧拉着我的手,缓慢而低沉地向我交代,说他大限将至,最快就在今晚,最迟不过明晨;趁他还有一口气,赶紧把他接回家,免得死在外头。我不以为然,要他转院去省城治疗;他摇了摇头,坚持不答应。回到家里,他又对我说了一番话。当时他脸色泛黄,嘴唇发紫,面部表情很安详。对于自己身后事,他没有作任何安排,只是对我的未来充满期待。最后的时候,父亲带着遗憾而又充满希望地嘱咐我,他曾经梦想上大学当一个搞发明创造的工程师,可惜由于家庭出身未能如愿,如今我上了大学还出国留学,也算延续了他的梦想;希望我学成之后回国效力,不要因为那边优裕而乐不思蜀,也不要因为追求事业而耽误婚姻,遇到合适的姑娘就可以组建家庭。嘱咐完毕,父亲松开我的手,嘴巴慢慢地合拢,瞳孔渐渐地放大,眼里失去了光芒。就这样,他进入不可思议的临终状态,夜晚断断续续发去奇异的呻吟声,子夜时分停止了呼吸。
父亲就这样离我而去,假如灵魂不死的话,真希望他魂兮归来,魂兮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