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末县里对乡镇干部进行了“微调”,我从县直机关调到乡镇,担任N镇镇长。镇长,是一级政府的行政首长,论级别只是小小的科级干部,见过大世面的人可能对这职位不屑一顾,可是对于在县乡工作的干部来说,一辈子能混上一个镇长(或与此相当级别的职位),就很了不得的。你看,当我被提名为镇长人选的时候,居然在县直机关引起不大不小的轰动,一些干部背地议论,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由县长秘书提拔为镇长,简直是平步青云,说起来靠组织培养和个人努力,其实关键在于后台过硬。
这年头就是这样,不管哪个干部晋升,都可能引起种种议论,不是说他会跑关系,就是他说有背景,很少有人说他有本领。客观地说,我的提拔离不开赵县长的举荐;但是我觉得,赵县长的举荐是出于公心,因为他了解我,了解我的能力,了解我的为人。这些年我跟随赵县长鞍前马后,跑上跑下,对全县情况摸得很清楚,在为赵县长起草许多高质量讲话稿的同时,也为他出过不少好主意。把我放到乡镇工作,我不会给组织上抹黑,更不会给县长丢脸。再说我此前虽然履行县长秘书的职责,但行政职务是办公室副主任,从副主任(副科级)到镇长(正科级)只升了半格,算不上平步青云。
说心里话,当初听说自己提名为N镇镇长人选,我并怎么心甘情愿。不是我担心当不好这个镇长,而是我不想回到家乡任职。我生在N镇,长在N镇,与N镇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我回到N镇当镇长,必须面对一些亲朋故友,他们要是找你解决问题,你能给予解决倒好说,倘若你解决不了或因为坚持原则不予解决,他们可能说你不讲情面,甚至骂你六亲不认。获悉这个动议,我迅速找了赵县长,请他出面说话,让我换到别的乡镇去。可是,赵县长严肃地告诉我,常委会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不能随便变更。至于说干部在家乡为官,赵县长则认为,这问题要一分为二看待,干部到自己家乡任职,无论是对个人还是对事业,都是一把双韧剑,不能简单地说是利还是弊;问题关键在于,不管你在家乡任职还是到异地为官,就看你如何看待手中权力,如果你把自己看作人民公仆,一切从党的事业和人民的利益着想,无论在哪里会有所作为;如果你自己看作官老爷,就可能可能走向反面。
仔细思量,赵县长说的很在理。这些年上面对县级领导干部实行异地交流,目的是为了回避复杂的社会关系,以便领导干部更好地开展工作。但由于异地交流的范围局限在一个地区的县(市)之间流动,客观上并没有起到预期的回避效果。且不说这些领导干部相互迎来送往增加招待费用,单是他们将那些平庸无为的亲友安插到他们为官的县(市)吃皇粮,既给当地财政带来了沉重的包袱,也为后来机构改革精简人员带来巨大的阻力;此外他们在追求政绩的时候,往往考虑急功近利或短期轰动效应,一到任期结束就拍屁股走路,却把许多后遗症留给下一任。在中国古代,县级以上官员都是由朝廷任命,并且在全国范围内异地交流为官,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回避的作用。但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官场腐败问题,尽管官员远离家乡异地为官,而“千里为官只为财”、“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现象却比比皆是。如今推行县级以上干部异地为官,其初衷也是为了回避,回避乡党及各种裙带关系。但是,如果干部思想品德不过硬,同时又缺乏必要的制度约束,那么异地回避就显得苍白无力。相反,一个干部若在家乡任职,他会顾及乡情而谨慎行事,尽量不做劳民伤财的事情,免得落下骂名,无颜面对父老乡亲。由此看来,任何事物都具有双重性,干部异地交流也是如此。
上任之前,赵县长还向我面授机宜,叮嘱我尽快进入角色,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争当一名好镇长,别让家乡父老失望。带着领导的殷切期望,我来到自己的家乡,担任一镇之长。说来也巧,现任镇委书记姓马,还有一个副书记姓杨,加上我这个副书记兼镇长,合起来就是马牛羊(杨)。因此,有人开玩笑说,这个班子很适合领导畜牧局;不过老马觉得,马牛羊的优点就是吃苦耐劳,这样搭配倒挺好。
这些年有些从县直下乡镇任职的干部,每周只在乡镇住一二个晚上,被称为“走读生”,影响既不好,也不利于工作。上任伊始,我就笃定做“住读生”,一心在镇里安营扎寨。按照惯例,前任镇长调走了,我进驻镇长办公室;这个办公室是两个房间组成的大套间,一间是办公室,配有办公桌椅、电脑和沙发;一间是带卫生间的卧室,里面搁了一张床。马书记办公室也是大套间,里面配置跟我办公室一样,所不同的是,我的在三楼,他的在四楼;副职干部每人一个房间,一半做办公室,一半做卧室;一般干部二三人共一个房间,只作办公室专用。
俗话说:“一个篱笆三根桩,一个好汉三人帮。”往后开展工作,无疑离不开班长老马的支持,离不开其他班子成员的配合。报到的那天晚上,我就主动登门拜访老马,毕恭毕敬地递给他一支香烟,开口便恭维几句,说他是资深的党委书记,在N镇担任领导职务十多年,为N镇做出了巨大贡献,很多方面值得我学习;老马听了,口头连说“不敢当”,脸上却挂着得意的微笑;当我谈到今后需要他“传、帮、带”的时候,老马拍了拍我的肩头,很爽快地说,你尽管放心,我会全力支持你的工作,你年轻有为,要敢闯敢冒,该拍板时就拍板;拍板是“一把手”的事,我岂敢越俎代庖?我心里嘀咕了一下,谦和地笑道,马书记,姜还是老的辣,许多事情还靠您班长掌舵;老马会心一笑,说道,你呀,只管放开手脚干,万一有什么问题,我负责担待。
按照规定,镇长必须经镇人代会选举产生。尽管镇长人选只有我一人,可我还是有点担心,不是担心不能当选,而是担心得票不高,面子上不好看。一般来说,上级提名的人选都能顺利当选。不过,本县某乡也发生过史无前例的特殊情况,县委提名的乡长人选落选了,代表联名推荐的人选却选上了。尽管选举结果当时得到了确认,但是那个被代表联名选上的乡长不久便被撤职,并受到纪律处分。据说他搞了非组织活动,事先跟村干部打过招呼;也有消息说,他是一个务实的干部,比较受村组干部和群众欢迎。不管怎么说,上级推荐的人选没有选上,是极不正常的现象,但愿此事不要发生在我身上。为此,我特地与老马交换意见,委婉说出对选举的忧虑。他忍不住笑了笑,拍着胸膛向我打保票,保证我高票当选。果然不出所料,半个月后举行了镇人代会,我代表镇政府作政府工作报告;代表们对这个报告给予充分的好评,尤其认为所提出的奋斗目标特别鼓动人心;大会进行了选举,结果我以全票当选为N镇镇长。毫无疑问,所有代表包括我自己都投了造成票——在我的名字下画了一圆圈。要知道得票率这么高,我就不必投自己一票。不过,自己投自己的票也没有什么不好。人嘛,首先要相信自己。按照老马的说法,代表们能够按照上级的意头投票,说明他们思想觉悟高纪律性强;其实,选举之前安排联络员与各代表组打招呼,指导代表如何投票,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全票当选,意味着大家对你充分信赖。这既使人感到光彩,也使人感到压力重大。当选时刻,我便默默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好自为之,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代。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既是古代为官的秘诀,也是当今做官的法宝。无论在何时,无论在何地,新官上任总是要烧三把火的,大凡做过官的人可能都参透了其中的玄机,要不然这句名言何以自古流传至今。我个人理解,新官上任三把火,就是要求新官有所作为,做出几件像样的事情,好生让别人看看,能收到良好的效果。首先,可以在上级领导面前证明自己,让他们觉得当初选用你选得准;其次,可以让同僚和下属面前树立威信,让他们觉得你有驾驭全局的领导才能;再次,可以在群众那里赢得口碑,让他们觉得你能够干成一些事情。基于以上三点,我觉得新官上任三把火,不仅充分必要,而且必须尽快烧,烧得要。新官要是烧不出“三把火”,那意味着局面打不开,往后的工作更难搞;就像写文章没有好的开头,往下写会越写越糟。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研与思考,我对N镇的发展有了初步认识,知道“三把火”应该怎么烧。
第一把火,抓城镇建设。城镇建设关系到一个地方的形象,在这方面做出了成绩,是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当初赵县长到本县走马上任,所抓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加强县城的建设与管理,合理规划城区建设,扩建了几条新街道;同时要求县直部门和企事业单位都负责管理一段街道,所有机关干部必须轮流上街值勤,这样有效控制了“脏乱差”现象,极大地改善县城的市容市貌,赢得了群众的广泛好评,也得到上级领导的肯定。N镇虽然是全县老三镇之一,但由于历来不重视城镇建设,至今没有一条像样的街道,看上去很不美观,不利于营造良好的投资环境,因此改变N镇旧貌势在必行。
第二把火,抓结构调整。N镇是一个农业大镇,农业人口占大多数。抓结构调整,一方面要调整产业结构,这就是创造条件,大力发展二三产业,使更多的农村劳动力转移出来,除了让他们外出打工之外,还能够在本乡本土就业;另一方面要调整产品结构,现在种植的粮棉油等大宗产品,属于品质差价格低的大路货,在市场上缺乏竞争力,必须大力推广新品种新技术,由注重农作物产量向注重农作物质量转变,让农民种植品质高销路好的品种,使他们获得更多的收益。
第三把火,抓招商引资。近年来,全国各地都在大力推行招商引资,本县也不例外。县委、县政府每年年初向各乡镇各单位下达招商引资任务,年终考核以招商引资论英雄,完成或超额完成任务的受到表彰和奖励,没有完成任务的给予批评和处罚。我觉得,抓好招商引资工作,不仅是完成上级下达任务的需要,而且是发展当地经济,带领群众致富奔小康的需要。作为欠发达地区,我们缺乏资金积累,财政只能勉强吃饭过日子。自己没有钱办事,还要寻求经济发展,只能走筑巢引凤、借鸡生蛋的路子,说白了,除了招商引资别无选择。
城镇建设如何着手?N镇是一个千年古镇,早先只有两条十字交叉的主街道,与纵横流经境内的两条河港构成“井”字形状;改革开放以后扩建了两条十字交叉的新街道,于是人们便管原有的两条街叫老街,老街与新街相互贯通,依然呈现“井”字形状,把河港连起来看,核心城区便是“田”框架,田间还有多条小巷,密麻麻布满了民房;老街路面是青石板铺成的,两边房屋多为明清时代的建筑,尽管其中多半仍作为经营店铺,看上去却很破旧,甚至有些寒碜;新街比较宽阔,两边都是砖混结构的建筑物,除了民用住宅,还有几家镇办工厂;南北走向的新街刚好与一段国道重叠,一天到晚车水马龙,行人来来往往,看上去相当热闹而又繁忙;由于一些商贩摆摊经营,加上载客三轮车随意停放,往往会出现车流梗阻不畅的现象。如果另起炉灶扩建新街,将会占有大量的耕地,这是国家政策不允许的,因此最好在老街改造上做文章。关于老街改造,少数同志提出了反对意见,他们认为那些明清建筑应当保留,将来可供游客观赏;老马与我看法一致,认为本镇的明清建筑只是普遍的旧式房屋,没有什么特色,保留价值不太;假如它们像江南那边的古建筑或者豪华气派,或者精致典雅,或者风格独特,倒可以考虑保存下去。据我所知,有一个四川军阀曾经在家乡建造了一条欧式街道,到如今此街成为当地的一道风景,吸引不少游客观看。大家对这个故事感兴趣,同意将老街改造为欧式风格的新街。
做任何事情,预则立,不预则废。老街改造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为确保工程顺利实施,镇里抽调一些干部组成临时指挥部,由我兼任指挥长。为争取主动,我首先带领指挥部人员到实地考察,初步掌握一些情况。我是地道的N镇人,对十字型的老街非常熟悉,儿时曾于街头巷尾打闹或戏耍,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长大后我看老街过于苍老,暮气沉沉的,缺乏生机活力。如今作为一镇之长,若能使老街旧貌换新颜,也算了却一桩心愿。不过,这番良苦用心群众不一定理解。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草窝。特别是那些上了年纪老人,一直住惯了老房子,现在要改老房子为新洋房,他们未必能接受。鉴于老街改造将面临诸多问题,我在从南至北考察老街的时候,向身边工作人员反复交代,一定要加强大力宣传老街改造的好处,同时认真做好拆建户的思想工作。
走到老东街地段,我发现八仙奶坐在堂屋衲鞋底,顿时停止了脚步。想到她是一个孤寡老人,我觉得有必要事先与她沟通,听听她对拆旧建新有什么想法。我躬身向她行礼问好,大步跨进她家门槛,随从人员接着鱼贯而入。老太太看见一拨人闯进来,放下手上的鞋底,脸上浮现一丝紧张的神情,颇疑惑地瞅着我们。我凑近她跟前,露出温和的笑容,喊了一句八仙奶,主动跟她搭讪,问寒问暖;八仙奶没有吱声,看着我直发愣。或许她患有健忘症或痴呆症,我特地说出父亲的姓名,探问她是否还记得我。
“记得,咋不记得,”八仙奶答道,又冲我笑了笑,“你小时候总是尿床,我告诉你妈一个偏方——用乌龟和仔鸡炖汤,你吃了就好了。”
我顿时面红耳赤,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随从人员面面相觑,想笑又不敢笑,只好捂着嘴巴。沉默片刻,我又恢复常态,心平气和地面对八仙奶,简要向她说明了老街改造计划,提醒她所有临街老房子(包括她的房子在内)必须拆除重建;听出我的话意,八仙奶蹙起眉头,扫了一眼房子,无奈地对我表态说,她不想当拦路虎,只是担心拆了旧房子,没钱做新房子。
“您老人家不必担心,要是没钱做新房子,您可以搬进福利院去养老,在那里会受到精心照护。”我一面说话,一面察颜观色,看她似有顾虑,即时调整思路,直接谈及利害关系,“这老房子终究是您的财产,咱们可以协商处理;要么政府出钱赎买,要么公开拍卖,所得款项悉数给您,无论如何,不会让您人家吃亏。”
“不,这房子不能拍卖,咱们要在原地重建新房子。”
一个女子的声音传入耳际,我循声探视,只见一个年轻女子从侧室走进堂屋,向八仙奶身边靠拢。她的出现,让我与随行人员无不瞠目结舌,不得不屏住呼吸,对她行注目礼。瞧,女子脸蛋俊俏,秀眉如画,双目晶莹,鼻如玉雕,身材匀称,衣着华丽,使人惊叹她美得无可挑剔,美得超凡脱俗,美得令人窒息;一时间,我动用所有的文学细胞,试图描述她的美丽,可怎么也想不出合适的字眼;在脑海翻箱倒柜搜寻,只能找到一些现存的诗句或词语,诸如“转盼如波眼,娉婷似柳腰”;或者“沉鱼落雁、羞花闭月”等等;这时候,我不得不叹服古人实在了不起,那些描写女子的诗句,让我辈望尘莫及。
女子跟八仙奶耳语了一会,八仙奶会心地笑了笑,转脸对我说,她不想去福利院里养老,打算在老屋基上做新房子。既然如此,我无话可说,只是提醒她要做好拆屋准备,配合镇上统一行动,按规划要求拆建房子;不过,如此美丽的女子居然出现在八仙奶家里,着实叫人纳闷,耐不住好奇心驱使,我凑近老人耳边探问,打听女子是她的什么人;侄女,她是我的侄女,八仙奶爽朗地回答,脸上挂出自豪的微笑;我点了点头,瞟了女子一眼,就跟八仙奶告辞,带领随行人员走了出去。
一只脚迈出门槛的时候,我扭转头回望,与女子的视线对撞,只见她浅浅一笑,我脑子里忽然一闪,恰似照相机摁下快门,把她的笑貌深刻地映像在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