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婚姻之神,我迅速返回自己住处睡了一觉。但是,由于大脑过于兴奋,根本就没有睡好。即将重返阔别多年的人间,让你禁不住浮想联翩,难以入眠。当窗外出现了一抹曙光,我赶紧翻身起床,梳妆打扮了一番,将要携带的衣物、钱币装进背包里;准备妥当,我便披上羽衣,背着背包启程。
穿越在浩瀚的太空,感觉身体已然失重,轻于一根羽毛。宇宙的冷空气化时时吹拂,吹得浑身凉飕飕的,几乎让人冻僵。此行意在寻找牛郎,目的地自然是牛郎的故乡——人间牛郎早已作古,不知他故乡变化怎样。遥想当年,人们的视野多么狭窄,以为天下就是那些诸侯国组成的天下,诸侯国拥戴的大王就是天子,天子所在的国度位于世界的中心。升天成仙以后,我才发现世界实在是太大了,大得不可思议;世人所谓的天下只是一个星球的一部分,而且是很小的一部分,而那个星球在无数星系构成的宇宙中相当于一个小不点,近乎一粒微尘,确实太渺小了。
不过,好在那个星球在银河系之内,只要以超光速飞行,很快就可以找到它。这星球相对于大宇宙只是一粒微尘,可是你越是靠近它越觉得它无比硕大。天地茫茫,何处才是牛郎故乡?没有定向导航,可否达到想到的地方?进入地球大气层的时候,我有意放慢飞行速度,像一只鸟儿缓缓盘旋,试图寻找合适的着陆点。但是,盘旋许久,仍不能确定在哪里着陆,因为地球外面涡旋的气流环绕,看上去扑朔迷离,无法辨识山形地貌。我不禁纳闷,要是有一位大仙突然出现,亲自为我当向导该多好。奇妙的是,当你萌生这个意念之后,雨神马上就行色匆匆地掠过你身边,你赶紧追了上去,与他并肩飞行,主动跟他搭讪;雨神认出我,冲我笑了笑,问我何以有雅兴出来游荡,无故旷工不织布,就不怕受到处罚?多谢大仙关心,我颇得意地告诉他,往后我不消去衣锦坊织布了,王母娘娘已经准许我下凡到人间。
好,这是好事,雨神扮了一个鬼脸,戏谑地笑道,你一直念念不忘那个牛郎,现在重返人间,想必还要找一个牛郎吧。我含笑点点头,坦承打算再打一个牛郎,不过眼下急需他给予帮忙;帮忙,需要我帮什么忙,雨神疑惑地扫了我一眼,眼睛眨了几下,闪烁狡黠的光芒,颇仗义地对我说,只要小神做得到,非常乐意为仙子效劳;于是我请教他,牛郎故乡在哪里,怎样才能准确着陆;他默想片刻,颇为难地说他只晓得大致方位,弄不清准确地点;不管怎样,晓得大致方位也不错,因此我请他当向导,引领我接近大致区域。为隐蔽起见,着陆之前我叫雨神施展神通把太阳罩住,造成类似日蚀那样的假象;他说他没有那么大的神通,无法罩住那么大的太阳,顶多能遮盖一块阳光;我问一块有多大?他说相当于一二个县大的地方;够了,你就遮盖一块阳光吧;于是雨神引我飞行一程,然后使出看家本领,从嘴里喷出蘑菇状的黑云,遮蔽了光线,使下面漆黑一片;于是我趁机着陆,飘然降落到地面上,在黑暗中脱下羽衣,把它放进背包里。
黑云忽然散开了,天空又恢复原状,湛蓝而明亮。我定了定神,睁眼巡视,发现自己停留在一条街道上。街面铺着青石板,两边大多为两层楼房子,青砖黛瓦,鳞次栉比;过往的行人,有的匆匆忙忙,有的悠悠荡荡,眼里都闪烁怪异的光芒,似乎对刚才出现的黑暗感到困惑或恐慌。每当行人与你擦肩而过时,总会回过头来,好奇地睃视一眼;仓促着陆,恰如一只小鸟不慎飞入陌生的丛林,感到无奈而孤独,不知在哪个枝头停留,更不知到何处投宿。不管此地是不是牛郎故乡,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不妨随遇而安,暂住一些时日再说。于是我沿街往西漫步,左右流盼,留意街边是否有旅店,或者打听人家是否空房出租。临街房子大多是经销杂货的商铺,有三间房子既不是商铺,也不是旅店,只是居家房子;碰巧,一个身穿青衣的老太太站在堂屋门口,估摸她是房子的东家,我便凑近她身边,问她家里可有空房租借;她瞅了我一眼,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很客气地对我说:
“姑娘,有事到屋里说吧。”
老太太将我引进堂屋,先请我在桌边的靠背木椅上坐下,尔后又请我用茶。接过茶杯,顿觉一股清香扑鼻,随意抿一小口,嘴里充满甜味;依香味推断,八成是茉莉花与蜂蜜调制的茶水;没错,是茉莉花茶兑了蜂蜜,老太太证实了我的推断,凝神打量我许久,眯着眼睛笑了笑,突然夸奖我长得太漂亮了,越看越耐看。
“你过奖了,”我低下头,不好意思咕嘟,“我也是横眼睛直鼻子,谈不上怎么漂亮。”
“阿弥陀佛,要说你不漂亮,世上就没有漂亮女人了。”老太太顿了一下,和颜悦色地问道,“姑娘,你是哪里人?来镇上做什么?”
我一时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我是谁,我来自哪里,到此做什么,你自己心知肚明,可是你不能如实相告——你就是天仙织女下凡,否则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沉吟片刻,你随意编造一段来历,说你来自很遥远的他乡,父母早已亡故,孤身一人外出闯荡,遇到合适地方就安顿下来——居家过日子;没想到,老太太也是孤身一人,对你的境遇深表同情,或许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老太太对你毫无戒心,敞开话匣子,一吐为快诉说了自己的身世与不幸:她说她出生在镇子附近一个村庄,五十年前嫁到这个镇上,丈夫是读书人,在学校里教书,婚后两人生育了一儿一女,过了几年平安幸福日子;但是,她说自从暴发什么大革命以后,厄运就像瘟神对她家纠缠不休,先是丈夫因为被打成反革命不堪忍受批斗羞辱而自杀,不久儿子莫名其妙地溺水身亡,后来女儿又让病魔夺去了性命;连遭不幸,一度使她痛不欲生,甚至打算上吊自尽,在痛苦的日子里她总是以泪洗面,精神恍惚,心灰意冷;她说自从皈依佛门之后,她一心吃斋念佛,心境才渐渐平复,了悟前世宿孽深重,惟愿修持还债;如今虽然年逾古稀,她不愿接受他人怜惜,靠捡破烂自食其力,维持简单的生计。听她诉说不幸的遭遇,我感觉鼻子发酸,眼眶噙满泪水,稍微晃动就会流下来。
“实不相瞒,街坊邻里都视我为丧门星,很少有人愿意跨进家门,生怕沾上晦气,”老太太叹了一口气,抹拭眼角泪水,扬起脸对我说,“姑娘,你要是不嫌我晦气,就在我家住下来,想多久是多久。”
“哪有什么晦气,”我将背包搁置桌面,冲老太太微笑道,“能跟你住在一个屋檐下,我非常高兴,往后我就按月支付房租,陪你一起生活。”
“姑娘,别提什么房租,”老太太做出气恼的样子说,“你要说房租,我可就恼了。”
“哪,哪能白住你的房子。”
“哪能说是白住,你住进来了,为我排除孤独,是我的福气。”老太太欣然笑道,“姑娘,我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今天咱俩相聚,也是前世有缘呐。”
“是啊,”我连忙附和道,“是前世有缘。”
“姑娘若不嫌弃,咱俩就以姑侄相认吧,你管我叫姑妈,我认你为侄女,你看如何?”
我默然不语,心里思忖:从外貌上看,老太太比我苍老许多;但是,论出生年月我大概比她早三千来年;当然,也不能说我比她大三千多岁,毕竟我曾经在人间生活过两次,前后加起来也只有二十一个春秋——当初随玉帝一家升天时,我只有十八岁,后来下凡与牛郎生活了三个年头,此外我的生命主要在天上度过;作为天仙,任凭岁月流逝却不能改变容颜,所以我依然保持二十出头模样;尽管看上去比老太太年轻,倘若认她作姑妈,总感觉不大对劲。看我没有及时响应,老太太露出自卑的窘态,颇尴尬地嘀咕道:
“你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没说。”
“不,咱俩以姑侄相认挺好,”我站起身,挨近老太太跟前,拉着她的手,动情地喊道,“姑妈,你就是我亲姑妈。”
“唉噫,”老太太爽朗应了一声,伸手拍了拍我的肩头,又摸了摸我的头发,充满爱意地笑道,“侄女,我的好侄女;今晨醒来就听见鸟儿在窗口叫,原来是吉兆。”
接下来,姑妈领我上楼去,为我收拾一个房间。我放下包裹,拿起一块抹布,与她一起打扫。这座三间两层的房子,内部构造以木料为主,木楼梯、木楼板,横梁、直柱都是圆木榫接,墙面底色是白的,布满斑点和灰尘,所有家具均已褪色,甚至脱掉油彩,露出木料本色;听姑妈说,这房子是他丈夫祖传下来,到底建于何时无从知晓,可能不少于三百年光景。
收拾停当,姑妈要出去买早点,被我拦住了。我叫她不要特地为我买早点,她平时吃什么,我跟着吃什么;姑妈告诉说,她除了出去捡破烂,就是在家打坐参禅,养成了吃斋习惯,一天只进食两餐,一餐吃粥,一餐吃饭;这么简单的饮食,对于我来说显然不合适;我说,我不大讲究吃喝,吃什么都可以。她的早餐的确很简单,只有粥和咸菜;不过,许久未食人间烟火,一旦闻到热乎乎的粥味,不禁让我食欲大开;一碗粥送到嘴边,稀里哗啦一口气就喝完了,接连喝下三碗粥,间或吃一点咸菜,感觉挺惬意的。
“姑妈没有好的招待,”姑妈眼里闪现歉疚的神色,不好意思地说,“头一餐就让你喝粥,真是过意不去。”
“挺好的,”我抹了抹嘴角,调笑说,“别看我长得细皮嫩肉的,其实并不娇贵,有粗菜淡饭就过得去。”
“年轻人吃素,恐怕营养跟不上,”姑妈说,“以后你不用跟我吃素,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姑妈负责帮你做。”
吃完早餐,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所事事,彼此都感觉不大自在。姑妈低头扫了我一眼,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走进东边侧屋,拿了一把竹尺出来,靠近我跟前猫下腰,用尺测出我的脚尺码,笑容可掬地对我说:
“姑妈要给你做一双鞋,作为见面礼,不知你喜欢什么式样?”
“这,这个,”我犹豫片刻,狡黠地笑道,“眼下流行什么式样,就做什么式样。”
姑妈苦涩地笑了笑,说她也不知道流行什么式样;不过,她婉言透出了埋藏心中的的宿愿:千百年来本地流行一种习俗,女儿待字闺中之时,母亲就着手为女儿准备嫁妆,包括做“嫁鞋”;所谓嫁鞋,就是手工制作的布鞋,由于上面刺绣各种花纹或图案,又叫“绣花鞋”;如今人们虽然不再穿绣花鞋了,可是嫁妆里依然少不了它,原因是绣花鞋上纹样不仅精美好看,而且富有美好的寓意,可以给婚庆带来吉祥,比如“鲤(鱼)跳龙门”、“喜(鹊)上梅梢”、“龙凤呈祥”等等,无不寄托望子成龙、夫妻恩爱、家庭幸福之类愿望;女儿在世时,她就梦想过为女儿办嫁妆做嫁鞋,女儿患病身亡,使她的梦想化为泡影。有鉴于此,我欣然接纳她的心意,叫她为我做一双绣花鞋。
于是,姑妈立即行动起来。虽然上了年岁,可她手脚麻利,动作敏捷。她拿着剪刀,用厚厚的褐色的纸张——她管它叫牛皮纸——剪出鞋样子,然后在鞋底和鞋帮的纸样上粘贴小布块,再蒙上一层面料,初步工序就算完成了,接着就可以在鞋帮上刺绣鸟兽或花纹。看姑妈忙活,我也闲不住,要求与她一起做,她负责衲鞋底,我来绣鞋帮。
“好,你自己绣好,”姑妈拿起鞋底,看我有些发愣,指着桌面彩线说,“花色你自己搭配,缺哪种颜色,你只管说,我马上出去买。”
“彩线倒是五色俱全,”她抚摸鞋帮,颇为难地笑道,“只是不知绣什么好。”
“你喜欢什么,就绣什么,”姑妈提示说,“喜欢花就绣花,喜欢鸟就绣鸟。”
一时间,脑海里浮现无数喜鹊在飞旋,在银河搭起一座鹊桥。想到当年能与牛郎相会,不得不归功于喜鹊,因此我毫不掩饰地告诉姑妈——我喜欢喜鹊。
“那好,”姑妈点头说,“你喜欢喜鹊好,就绣喜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