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周易》内涵一套逻辑理路:天道尚“易”,易即“变易”,变则“变革”,革则“革命”。其主题乃是对周商更易这场变革与革命,作合理性辩护与必然性证明。为此,与其称《周易》是一部筮书,即上古卜师们通用的算命手册,莫如说《周易》是一部借用“筮书”外壳,宣示周代正确与战略方策的堂堂“政书”。
关键词:《周易》、变易、《革》卦、变革与革命
易道深邃,读《周易》,宜体会这部经典的主导思想。《汉书·艺文志》说:伏羲仰视天文,俯观地理,细察草木鱼虫,静观人间万象,由近及远,深思熟虑,因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汉书·艺文志》:伏羲“仰观象于天,俯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八卦是《周易》的原始形态,通天地神明之道德,究人世万物之情理,即为《周易》的最初宗旨。然而,一部经典的主旨起于作者思想及其所处的历史环境,因此若要更确切回答这个问题,还需对《周易》作者作一番辨析。笔者认为,《周易》当为周文王及其后人所撰,从分析《革》卦及与此卦有关经典内容,可知《周易》主要意义不在于它的“筮书”假象,而是借助筮书外壳,于己政见的宣示。《周易》与《尚书》一样实际上是部“政书”,内涵一套逻辑理路:天道尚“易”,易即“变易”,变则“变革”,革则“革命”。其主题乃是对周商更易这场变革与革命,作合理性的辩护与必然性的证明。
一、《周易》作者及其思想
《系辞传》说:上天生出神圣的事物,圣人视作行为的规则。自然显示神奇的变化,圣人敬谨以效法。天象变幻,以示祸福,圣人摹绘,以警世人。黄河跃神马,驮见“河图”,洛水浮神龟,背显“洛书”。伏羲因“河图”、“洛书”启示,神思飘逸,规划八卦。[ 《易经·系辞传》:“故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然而“伏羲制八卦”,并没有完成《周易》的全部创作。八卦有卦无爻,有象无辞,乃无字天书。
司马迁《报任安书》曰:“盖文王拘而演《周易》”。[ 司马迁:《报任安书》。]传周文王姬昌遭商纣王疑忌,被拘于羑,自此潜心于伏羲的未竟之作八卦,推演六十四卦,撰成《周易》经文。班固如下说:“至于殷、周之际,纣在上位,逆天暴物,文王以诸侯顺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于是重《易》六爻,作上下篇。”又说:“孔氏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故曰《易》道深矣,人更三圣,世历三古”,最后完成《易传》。“更三圣、历三古”。“三圣”:伏羲、文王、孔子。“三古”:三个漫长史期。由是可观,赫赫《周易》可分三个内容。第一是伏羲的八卦。第二是周文王的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及卦辞、爻辞。第三是孔子的《易传》,即“十翼”。
其实,关于三个内容的作者,只是传说与推测,细读史料,相互矛盾者众,至今没有夯实的根据。说是三位先圣,仅为论史方便的约定俗成。如伏羲据《河图》《洛书》画八卦似为“定论”,却仍有“疑古”的空间。中国向有“托古”设言的旧习,即为了使一部书,一个学说更具有“经典”性与权威性,假托古人所作。由托古发展为“托古改制”,如康有为所为。这样看,古人说伏羲演八卦与复演六十四卦,或具“托古”的可能。
六十四卦为伏羲创作,王弼主张此说。司马迁则说为文王所演,甚至还有学者认为出自神农氏或夏禹之手。笔者认为,《周易》既名之为“周”,则应理解为周人所作。因此,“文王演六十四卦”的说法离史实较近。同时也可以从以下四方面作延展思考:第一,周文王之子周公继承父志,曾为六十四卦的制作及卦爻辞的编撰作出贡献。 第二,因《易经》所述,有的超越文王在世的时间,是故理解为文王起草,周代后人渐次整理定稿亦无不当。第三,《易经》纯为周代佚名之作,仅假托文王、周公之名而已。第四,若作大胆的推测,《易传》也不是孔子所撰,因其中改革革命的思想与孔子儒家思路不同。
既然提出《周易》为周人所撰,那么接下来就可以据史推论《周易》的写作思想。《周易》诞生的时代背景是文王改革与武王革命,或离这两个重大事件不远。据史记载,文王姬昌在位时,勤于政事,促进生产,选贤与能,力行改革,又与姜尚合谋,收虞、芮,灭黎、邘,“既伐于崇,作邑于丰。”[ 《诗·大雅·文王有声》。]武王灭商基础由此奠定。文王逝,武王继位。约前1046年,武王联合诸部族,誓师伐商,历牧野之战,推翻殷商,迫纣王自焚。周王朝一统天下,定都镐京,追尊其父姬昌为文王。自文王至武王,文武功业,彪炳史册。文功是文王的改革,武业是武王的周革商命。这么一说,就可以了解《易经》主题,其写作目的就是要论说变易的规律,阐述文王改革的必要,论证武王革命的合理合法。《困学纪闻·易》云:《周易》有《革》卦,“《革》存乎汤、武,《明夷》存乎文王、箕子,复存乎颜氏之子。故曰:存乎其人。”[ 《困学纪闻·易》。]但凡经典,皆为人而作,为伟人之伟业而作。推理言之,《易》存乎文、武,《易》为文、武而作,《易》为周代文功武业而作。
二、何以为“革”?
的确,《周易》六十四卦,体现周朝建国精神至要一卦,乃为《革》卦。卦辞云:“革:巳(si)日乃孚,元亨利贞,悔亡。” 革:至巳日【中国农历的纪日法。巳日有五个:己巳、辛巳、癸巳、乙巳、丁巳。】不孚众望,大吉大利,无怨无悔。接续卦辞有六则爻辞:初九:“巩用黄牛之革。”掌控时机是决定成败的关键,时机不当,隐匿深藏,对言行严加约束,切忌躁动,犹用黄牛的皮革收束加固。六二:“巳日乃革之,征吉,无咎。”到了约定的巳日,毫不犹豫,断然变革,按预定计划行事,前程无忧,决战而胜。九三:“征凶,贞厉,革言三就有孚。”征程险阻重重,唯坚信正义,再接再厉,迈越坎坷,终达克敌制胜的目标。许下十分的承诺,初成三分,不孚众望。九四:“悔亡,有孚改命,吉。”无怨无悔,革故鼎新,肩负重任,不负使命。吉祥。九五:“大人虎变,未占有孚。”决定政策的领导者,如虎下山,迅猛改制,不去占卜也得知人民的拥护。上六:“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征凶,居贞吉。”有识君子与底层民众,前者如豹子那样快速地改换思路,推行变革,后者洗心革面,执意追随,不畏艰险,终得吉福。
《革》卦中心议题在“革”,何谓“革”?《彖传下》解释道:水火相接,冲突不已为“革”。二女同居一室,抵牾相斗为“革”。革就是矛盾冲突、抵牾相斗,通过斗争,一方战胜一方,矛盾解决了,抵牾平息了,“革”的意义由此展现。“革”需候机而发,待巳日发难而得民众信从。将变法的意志撰为文书,广为昭告,由是大得人心,士民喜悦相从。相信自己走在人间的正道,势必吉祥如意。相信自己的作为正当合法,所有的迟疑如浮云飘散。改天换地,若四季轮替,合理合法。商汤代夏,周武替商,顺天应人,时运之举。[ 革,水火相息,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曰革。巳日乃孚,革而信之。文明以说,大亨以正。革而当,其悔乃亡。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大矣哉。(《彖传下》)]
《象传下》同样回答什么是“革”。其开首云:“泽中有火,革。”犹如火入水(泽)中,水欲使火熄灭,而火欲使水蒸发,此为“革”。水与火的关系是阴阳关系,阴阳相处,对立统一,对立、矛盾与斗争是第一位的,因此出现“克”。自然世界中阴阳相克,或阴克服阳,或阳克服阴,然后在新境界达到新平衡,由阴阳相克,转为阴阳相合。这个“克”就是革。拿水火作比方,既然“水火不容”,就会水火相克,或水克服火,熄灭了火,或火克服水蒸发了水,结果水与火在新环境中共趋平静。这个水火相“克”就是革。[《象传下》:泽中有火,革。]在社会环境中,因生活资源的有限,利益分配的不平,权力执掌的失控,会出现阶级阶层及利益集团[ 至大者为民族、国家、朝代。]之间的对立、矛盾与冲突,这也是一种“克”,势必一方克服一方,方可使天下大乱,变为天下太平。《易经》诞生前不久,商周相克,经文王、武王及周公的变革与革命,周革商命。就社会生活而言,克就是革,是改革,是革命。这里需要补充的是,阴阳相克,一方克服一方,一方革去一方。但并不意味被克服的一方“绝对”消失,在其消失的地方又会出现新的对立物,形成新的阴阳组合。如果消失,剩余的一方也会因失衡而消失。此因“存在”的本质是矛盾的存在,即阴阳永恒的共生共存与永恒的相克相革。
司马迁云:武王再拜稽首:“膺更大命,革殷,受天明命。”[ 《史记·周本纪》。]《资治通鉴》曰:殷事已毕,偃革为轩,倒载干戈,示天下不复用兵,今陛下能乎?[ 《资治通鉴·汉纪二》。]两句中的“革”,都说的是革命。周革殷命,开启新命。司马迁说:“出西至东,正西国吉。出东至西,正东国吉。其出不经天;经天,天下革政。”[ 《史记·天官书》。]这里的“革政”,革新革命。孔颖达读《革》卦明言:“革者,改变之名也。此卦明改制革命,故名‘革’也。”显然,孔颖达是用“革命”论注释这个“革”字。“革”就是改旧变新。“革”就是“改制革命”。孔颖达又往下注解说:“‘巳日乃孚’者,夫民情‘可与习常,难与适变,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故革命之初,人未信服,所以‘即日不孚,巳日乃孚’也。‘元亨利贞,悔亡’者,为革而民信之,然后乃得大通而利正也。悔吝之所生,生乎变动,革之为义,变动者也。革若不当,则悔吝交及,如能大通利贞,则革道当矣。为革而当,乃得亡其悔吝,故曰‘元亨,利贞,悔亡’”。在孔颖达看来,就民众而言,习惯于平常的生活,而于一时的变化总难适应。可同享成功的喜悦,难共发难之谋虑。“即日不孚,巳日乃孚”,变革之初,人心未服,只待适当的时机,众望所归。变革常伴有怨悔,此因怨悔生于变动,变动扰乱生活。然而“革”者必有变动,问题在于所“革”者当与不当。“革”而不当失败,怨悔交集。“革”而得当成功,人心欢畅,怨悔之情也就烟消云散。此所谓:“元亨,利贞,悔亡。”朱熹说:“革,是更革之谓,到这里须尽翻转更变一翻。”[ 《朱子语类》。]朱熹将“革”理解为“更革”、更改与变革。这种更改是彻底的,是完全的翻转,变成与原物原质根本不同的事物。王应麟说:“故曰革,是谓天下之至变。张真父谓:《易》无所不变。”[ 《困学纪闻·易》。]
三、论“革”之必须及方策
《周易》以水井为例,证说变革与革命的必要。 《井》初六:“井泥不食,旧井无禽。”《序卦传》云:“井道不可不革,故受之以《革》”[ 《序卦传》。],水井使用日久,因污泥厚积而浊,不可不“革”,即修葺而疏通。因此圣人著《周易》,就专设了一个《井》卦,与《革》卦关照呼应。晋韩康伯说:“井久则浊秽,宜革易其故。”[ 《周易正义》。]宋俞琰《周易集说》云:“井之为物,居其所而不可革者也,其道则不可不革。盖井旧而有泥滓,存之则秽浊而不可食,渫而治之,去其旧而沽然一新,乃可以食,故井后继之革。”宋朱震《汉上易传》也说:“井在下者也,井久则秽浊不食,治井之遭,革去其害井者而已。”既以井为例,也以鼎为例。“革物者莫若鼎,故受之以《鼎》。”鼎镬煮食,由生变熟。改变一物之形质莫若鼎镬,故授人以《鼎》卦。进一步细思之,将《周易》中《升》、《困》、《井》、《革》、《鼎》、《震》等六卦,次第阅读,可理解《周易》作者热衷“变革”的一番苦心:“升”[ 《升》:元亨,用见大人,勿恤,南征吉。初六:允升,大吉。六五:贞吉,升阶。]至高处,落于“困”[ 《困》:亨,贞,大人吉,无咎,有言不信。]境;“困”[ 《象》:泽无水,困。]因水涸,“井”[ 《井》初六:井泥不食,旧井无禽。]道淤塞;由是思“革”[ 《杂卦传》:革,去故也;鼎,取新也。],革秽清源;“鼎”[ 《鼎》:元吉,亨。]革而“震”[ 《震》:亨。震来虩虩,笑言哑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震惊百里。
君子率众变革与革命,当晓明时机的重要。时机未成熟,须谨行慎言,自我约束,如用牛革收束马腹。万事有可为有不可为,此时“不可以有为也!”时机一旦成熟,则厉行改革,其行正当可嘉,如得天意相助。初战告捷,何可犹豫?大吉大利,矢志不渝。这是《象传下》对《革》卦精神的领会。[ 《象传下》:君子以治历明时。巩用黄牛,不可以有为也。巳日革之,行有嘉也。革言三就,又何之矣。改命之吉,信志也。]
变革与革命一旦登场,势必雷厉风行,坚决果断。《象传下》云:“大人虎变,其文炳也。君子豹变,其文蔚也。小人革面,顺以从君也。”[ 《象传下》。]“虎变”可直译,也可意译。“虎变”指一定季节,老虎皮毛颜色发生变化。“其文炳也”,毛色纹路彪炳璀璨,以此形容“大人”变法,颁布文告,词章恢弘,立法明晰。如孔颖达说:“损益前王,创制立法,有文章之美,焕然可观,有似虎变,其文彪炳。”[ 《周易正义》。]也可意译为大人改革像猛虎下山,气势迅捷,如《关尹子·三极》云:“圣人道虽虎变,事则鳖行。”[ 《关尹子·三极》。]《魏书·律历志下》谓:“伏维陛下,当璧膺符,大横协兆,乘机虎变,抚运龙飞。”[ 《魏书·律历志下》。]据以上意义,又可知道“豹变”的含义,一方面说“君子”即政府官吏与知识人士领会高层意志,实施基层变法,颁行条令,有条不紊,如《象传下》云:“其文蔚也”。[ 《象传下》。]又形容基层变革,执行“大人”的意志并付诸行动,如豹之灵动。补充说明的是“小人”即普通民众,他们既无权力,也少知识,然而也必须变,因变而求得生存,因变而改善生活。他们能够做的是敬仰大人,顺从君子,从而“洗心革面”。“革面”,改变容貌,因变法受益,喜颜悦色。“革面”与“洗心”相连,就是通过教育让众人改变观念,俾使弃旧从新,应时顺变。
从诸家对《革》卦辞的注解,可知“革”的含义在变革与革命,又可知变革与革命一旦发动,民心向背的重要,得民心者胜,失民心者败。也知“时机”事关成败,待时而动,候机而发。时机未到,“潜龙勿用”。屏息驻足,如用牛革收束马腹。从事变革与革命还须执着沉毅,坚持正念,不畏艰险,无怨无悔。为此与其称《周易》是一部筮书,即上古卜师们通用的算命手册,莫如说《周易》是一部宣示周代正确与战略方策的堂堂“政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