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卦爻辞年代久远,文辞古奥,素来以难解著称,古今学者的解读可谓言人人殊。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卦爻辞自身的特殊“文体”是其重要原因。因此,要探求卦爻辞的确切意蕴,必须把握其“文体特征”。笔者将《周易》卦爻辞的文体特征总结为三点,即象征性、押韵性和多义性,以此尝试对卦爻辞做出符合原意的解读。
象征性
《周易》源于卜筮。卜筮之书最重要的文体特征就是“象征”,卦爻辞并非“就事论事”,而是借助具体事物表达某种象征意义。正如古人所言:“《易》者,象也,以物象而明人事。”把握住这一特征,卦爻辞中一些难解之辞便可涣然冰释。如中孚卦卦辞“豚鱼,吉”,简练直接,几乎不存在文字训诂问题,读来却令人费解。为何“豚鱼”就能得吉?古人认为中孚卦是讲诚信问题,“孚”就是“信”的意思,“豚鱼”指小猪和小鱼,象征民众,所以卦辞是讲统治者的诚信、恩泽惠及民众。而当代学者则认为“豚鱼”为一物,即河豚,“中孚豚鱼”是说用弓箭射中了浮在水面的河豚。两种说法可谓大相径庭。如果我们紧紧把握《周易》的“象征性”这一特征,就能找到令人信服的答案。豚和鱼在古代经常被作为人们互相馈赠的礼品,代表着一种美好的祝福。如《论语》中记载鲁国权臣阳虎想见孔子,就送给孔子一头小猪(“归孔子豚”);史书中说孔子儿子出生,鲁国国君送来一尾鲤鱼表示祝贺。因此,卦辞“豚鱼”就是在讲两种常见的礼物,象征着吉祥、美好,所以断语为“吉”。类似地,坤卦六五爻辞:“黄裳,元吉。”“裳”是古人穿在下身的衣物,上衣下裳,“裳”类似于现在的裙子,“黄裳”,即一条黄色的裙子。试想,一件色泽鲜亮、华贵艳丽的服饰呈现在眼前,自然给人一种吉祥、美好的感觉,所以断辞说:“元吉。”“元吉”就是大吉。此类卦爻辞,《周易》多见,毋庸求之过深。
押韵性
《周易》卦爻辞有相当一部分属于韵语,但由于古今语音的变化,用普通话读已经显现不出押韵了。如震卦卦辞:“震来虩虩,笑言哑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这里的虩、哑、鬯三字,在《周易》的时代都是押韵的。再如中孚卦九二爻辞:“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这里的和、靡二字,上古音也是押韵的。
把握住卦爻辞的押韵特征,首先能帮助我们正确断句。如坤卦六二爻辞,一般读作:“直方大,不习,无不利。”古人解释说这是在讲坤卦所象征的大地有正直、方正、广大三种德性。但是也有人从押韵的角度提出异议,认为若考察坤卦六条爻辞,“履霜”“直方”“含章”“括囊”“黄裳”“玄黄”,都是可以押韵的。因此,当以“直方”断句,“大”从下断,方得爻辞本义。依此,我们还能有所挖掘。讼卦九二爻辞,古人断作:“不克讼,归而逋其邑,人三百户,无眚。”“逋”是逃跑的意思,“眚”是“灾祸”。这种读法的意思是,一个贵族打官司失败,逃回自己的城邑,如果这座城邑的人口只有三百户,不算多,没有给对方造成威胁,便不会有灾祸。“三百户”成为“无眚”的条件,文义显得较为曲折。如果考察押韵情况,逋、户二字古音押韵,因此当以“逋”字断句,全句读作“不克讼,归而逋,其邑人三百户,无眚”。意思为某位贵族打官司失败,逃回自己的城邑,罪责在其一人,而该城邑三百户民众无灾祸。这样文义就比较顺畅了。
其次,押韵特征还能帮助我们理解卦爻辞的“变文协韵”现象。关于《周易》变文协韵,清代著名学者俞樾曾经举过一个典型的例子。他看到小畜卦上九爻辞“既雨既处”,就提出:“处者,止也……谓雨止也。不曰‘既雨既止’,而曰‘既雨既处’,变文以协韵也。”意思是说,这句爻辞中的“处”是“止”的意思,但爻辞不说“止”,却说“处”,目的是和前面的“雨”字押韵。除了俞樾所说的改换字词这一“变文”类型之外,我们发现还存在通过变换语序和增减字词以促成押韵这两种类型。变换语序的类型,如离卦九三爻辞:“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凶。”这是用太阳偏西时的余光比喻人至耄耋之年,应当自取逸乐,否则最终只能悔叹。按照文意,“大耋之嗟”当作“大耋嗟之”,之所以作“之嗟”,是因为嗟与离、歌的上古音能够押韵——变文以协韵。增减字词的类型,如旅卦六二爻辞:“旅即次,怀其资。”九四爻辞则是:“旅于处,得其资斧。”同样,巽卦上九爻辞:“巽在床下,丧其资斧。”“资”后增一“斧”字,或者说“资斧”减一“斧”字,目的还是押韵。“资”与“次”押韵,“处”“下”“斧”上古音也能押韵。由此也可以推断,资与斧为并列关系,资即财物,这里的斧并非砍伐工具,而是古代的一种货币,有相关的考古实物证据。所以,把“资斧”解释为“所资之斧”或“利斧”是值得商榷的。
多义性
这里的多义性是指同一卦中,同一字往往有不同的含义。这是《周易》卦爻辞的又一大重要特征,而古代经学家却几乎视而不见,甚至牵强附会,当代学者方有所揭示。如李镜池指出明夷卦中多次出现的“明夷”二字,或借为“鸣鴺”,或为太阳落山义,或为地名,或为弓名;而井卦之井,计有井田之井、水井之井、陷阱之阱三义(《周易探源》)。李氏的具体观点或有可商,但“一字多义”可谓的论。我们顺此思路,再挖掘几例,以飨读者。
革卦之“革”较为典型,古人普遍认为革卦是讲变革。我们看到,爻辞中确有几例“革”字是变革义,如“巳日乃革”“小人革面”等,但初爻“黄牛之革”则是极为明确取“皮革”义,这是典型的“一字多义”。古人也不得不承认“黄牛之革”的皮革义,但仍然煞费苦心将其向“变革”的方向加以牵合,如王弼说:“牛之革,坚仞不可变也。”
再来看贲卦。该卦六条爻辞中各有一“贲”字,“贲”古义有“文采、光彩”的意思,如《诗经·白驹》“贲然来思”,“贲然”即有光彩的样子,作动词为“文饰”的意思。贲卦初爻“贲其趾”、二爻“贲其须”及五爻“贲于丘园”中的“贲”皆为文饰义,即分别对脚、胡须和家园加以文饰。但其余爻辞中的三个“贲”字则须谨慎对待。三爻“贲如濡如”之“贲”,当取光彩貌,与“濡如”之润泽貌并列成文。此外,“贲”有白义,四爻“贲如皤如”及上爻“白贲”,皆取白义,与文中的“皤”“白”同义连用,强调洁白的样子。这样解释,则辞义顺畅。
再如涣卦,爻辞中出现了七个“涣”字,古人普遍以“离散”为涣卦卦义,七个“涣”字均作“离散”义。实际上我们看到,除四爻“涣其群”适用于这一解释外(即解散其群体),其余都是扞格不通。我们认为,二爻“涣奔其机”及五爻“涣王居”之“涣”,通“焕”,为文饰义,其中的“奔”通“贲”,与“焕”同义,亦为文饰义,二句爻辞分别指对案几(机)和君王的居所加以装饰。而三爻“涣其躬”及上爻“涣其血”之“涣”,通“浣”,为洗涤义,分别指洗涤身体和洗涤血渍。五爻“涣其汗”(据马王堆帛书乙正)之“涣”当为发散义,爻辞是讲汗液从皮肤中发散出来。从不同字义着眼理解,则文从字顺,摆脱曲折牵强之嫌。
《周易》素难读,尤忌穿凿,唯有本实事求是之精神,紧扣其文体特征,多闻阙疑,有理有据,方得《周易》之本旨。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仁学发展史(多卷本)”(19ZDA024)阶段性成果)
辛亚民(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