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邦和:章太炎的亚洲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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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邦和 (进入专栏)  


章太炎看亚洲而具以下意念:第一,主张“国粹”。用“国粹”去“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这样的“国粹”,宁为“诸子”,非为儒家。他鼓吹“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而此“宗教”,即为佛教。其所谓“国粹”,莫如说是“亚粹”——泛亚洲主义的文化“精粹”。由此立志复兴“亚洲古学”,倡言文化亚洲主义。第二,以“文明史观”看亚洲。论中日文化为“文明”,称“鞑靼”文化为“野蛮”,以此为指针,决计“扫除腥膻,建立民国”。第三,主张“亚洲和亲”,反对帝国主义,“期使亚洲已失主权之民族,各得独立”。


章太炎(1869-1936),余杭人,原名学乘,字枚叔,又名炳麟,号太炎。1897年撰述于《时务报》,戊戌变法失败后逃亡日本。1903年发表《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为邹容《革命军》作序。1904年与蔡元培等发起光复会,又参加同盟会,主编同盟会机关报《民报》。1911年回国,主编《大共和日报》。1913年讨袁受监禁。1917年设国学讲习会于苏州,与孙中山分离。1935年主持国学讲习会,主编《制言》。晚年支持抗日。


一生著述,凡400余万字。中学为其主干,也受西学影响,又与佛教唯识宗会通。其代表作,最著名为《訄书》。訄,音“求”,字义作“逼迫”解。钱玄同介绍此书缘起云:“《訄书》作于戊戌,改于庚子,至民国四年乙卯而再改,更名曰《检论》”。是书开笔于1898年,刊于1900年7月,合50篇,又补佚2篇。有梁启超题签本,木刻本,亦即所谓“原刊本”。其后有1902年增订本凡63篇及1904年日本东京翔鸾社重印本。1906年再版。1915年又改,更名《检论》,时被袁世凯幽禁。1915年收录于《章氏丛书》。


《章氏丛书》有1915年右文社铅印本、1919年浙江图书馆木刻本、1924年上海古书流通处木刻本。其它遗世者有《章氏丛书续编》,北平1933年本;《章氏丛书三编》,1939年章氏国学讲习会铅印本;《章太炎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本等。


1、倡言“国粹”,维护亚洲精髓


章太炎主张国粹。“三十有六岁,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惟余亦不任宅其位,系素臣之迹是践,岂直抱残守缺而已,又将官其财物,恢明而光大之”,“至于支那闳硕壮美之学,而遂新其统绪国故民纪绝于吾手,是则余之罪也!”


[ 章太炎:《癸卯狱中自记》,《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以上的这段话很“经典”,堪称章太炎的国粹宣言。


1905年章太炎刊《国粹学报发刊词》一文中声称:“同人痛国之不立而学之日亡,于是瞻天与火,类族辨物,创为《国粹学报》,以告海内。”


[章太炎:《国粹学报发刊词》,1905年(光绪三十一年正月廿日)。]


1906年章太炎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上发表演说,论中国紧要事有二,“第一,是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第二,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首先当立宗教,是为振作道德精神,树立精神脊梁。他在《革命之道德》中说:“道德衰亡,诚亡国灭种之根极”,“道德之为用,非特革命而已,事有易于革命者,而无道德亦不可就。一于戊戌变法党人见之,二于庚子保皇党人见之。戊戌变法,惟谭嗣同、杨深秀为卓厉敢死。”


章太炎言国粹,不重儒学。他说“为甚提倡国粹?不是要人尊信孔教”。


[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10月版,第213页。]


将日本的“国粹”与章太炎“国粹”相较,前者推崇“孔教”,后者疏淡孔子。章太炎撰《论诸子学》,对孔子做如下评价:“盖中国学说,其病多在汗漫,春秋以上,学说未兴,汉武以后,定一尊于孔子,虽欲放言高论,犹必以无碍孔子为宗,强相援引,妄为皮傅。愈调和者,愈失其本真;愈附会者,愈违其解故。故中国之学,失不在支离,而在汗漫。”


[章太炎:《诸子学略说》,《国粹学报》,丙午年(1906)第9号。]


康有为门徒1907年在美国纽约发起昌教会,将“昌明孔教”定位宗旨,设想“拟辑《孔教约编》,以英文译之。”


[1897年,康有为在广西桂林“与唐薇卿、岑云阶议开圣学会”,为后来孔教会雏形。1898年6月19日,上书“陈请废八股及开孔教会,以衍圣公为会长,听天下人入会”。1899年,在加拿大 “怀故国,思孔教”,“明保种保教之大义,成立保皇会。康有为弟子陈焕章则“于光绪己亥(1899)在高要砚洲倡立昌教会,于光绪丁未(1907)在美国纽约亦创立昌教会”。 1912年的孔子诞日(即10月7日)陈焕章遵康有为意发起成立孔教会。(参考《孔教会始末汇考》)]


章太炎说:孔子之学非为宗教,当作史学论,不言孔学则已,若言孔学,亟以提倡历史为职。


[章太炎:《诸子学略说》。]


又说:“孔氏之教,本以历史为宗,宗孔氏者当沙汰其干禄致用之术惟取前王成迹”。孔子名之历史学者可也,奉为教主,勉为其难。


[章太炎:《答铁铮》,《民报》第十四号。]


“国粹”乃“汉种的历史”,提倡国粹只是要人爱惜汉种的历史。这个历史,是就广义说的,可以分为三项:一是语言文字,二是典章制度,三是人物事迹。爱惜历史,必反对“欧化主义”,万不可说中国人比西洋人所差甚远,万不可自甘暴弃,说中国必定灭亡,黄种必定剿绝。爱惜历史,激励种姓,爱我中国,晓得其长处,见得其可爱,培养爱国爱种的心情,风发泉涌,不可遏抑。


[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10月版,第213页。]


章太炎倡言“国粹“,尤重佛教。他在《自述学术次第》中云:“既东游日本,提倡改革,人事繁多,而暇辄读藏经,又取魏译《楞伽》、《瑜伽》者。”


[ 章太炎:《自述学术次第》稿本,上海图书馆藏。]


由此因缘,章太炎对佛教有特别的感情,认为若立国教,当以佛教为基础,藉此鼓吹平等以反满。他说:佛教最重平等,凡妨碍平者,必得除去。满人待我汉人种种不平,岂不攘逐!提倡佛教,为社会道德起见,固是重要,为革命道德起见,更为重要。


[ 章太炎有《建立宗教论》,《民报》1906年第9号,云:“今之立教,惟以自识为宗”, “故一切以利益众生为念,其教以证得涅槃为的,等而下之,则财施无畏施等,亦与任侠宋、鲁所为不异。”]


1906年10月8日《民报》第8号载章太炎《无神论》,论世上宗教不外三种。一是“惟神的宗教”,二是“惟物的宗教”,三是“惟我的宗教”。“惟物之说,犹近平等,惟神之说崇奉一尊,与平等绝远也。欲望使生平等,不得不先破神教”。章太炎推崇佛教是因为佛教虽为“宗教”,却与唯物思想最近,堪称“唯物的宗教”,而其教义主平等,更为其它宗教所不及。


2、亚洲的“文明”与鞑靼的“野蛮”


“余成童时,尝闻外祖父朱左卿先生言:‘清初王船山尝云,国之变革不足患,而胡人之入主中夏则可耻。’排满之思想,遂酝酿于胸中”。华夷之辨的道理,“王船山、顾亭林已言之,尤以王氏之言为甚”。凡“国运”者,可继,可革,但不许异类间之。天下之大防二,一个是华夏夷狄,一个是君子小人。


章太炎童年时代,听外祖父朱有虔说雍正年间曾静、吕留良文字狱案事,扼腕痛心不已,“夷夏之防,同于君臣之义”的思想从此灌注脑际,一生不忘,“革命思想伏根于此”。


[引朱义禄、张劲:《中国近现代政治思潮研究》,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8年1月版,第143页。]


章太炎论世上文明必分高低优劣,究其成因也有多种答案:有经济论,认为地区经济状态是决定原因;有交通论,主张交通的畅通与闭塞直接影响民族文化的性质;有人种论,强调人种区别是文明差别的根本原因;


有环境论,日本学者和辻哲郎《风土》一书,认为决定一个民族既有文化的基本元素一个是“自然环境”,一个是“地理位置”。特有的季风气候与平原特点决定日本的文化风貌,而海洋地理位置在日本文化形成中起有关键的作用。[和辻哲郎《风土——人间学的考察》一书,1935年由岩波书店出版。此书是作者留学德国期间受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影响后写成。作者将风土划分为季风、沙漠、牧场三大类型,从空间环境的视野观察人类文化的区分与历史的演进。和辻哲郎(1889 - 1960年),日本兵库县人。日本著名哲学家、伦理学家。1912年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哲学科。历任东洋大学、京都帝国大学和东京帝国大学教授。和辻哲郎的主要著作:《日本精神史研究》(1926)、《作为人间学的伦理学》(1934)、《风土——人间学的考察》(1935)、《伦理学》(3卷,1937~1949)、《日本伦理思想史》(2卷,1952)等。]


这里,章太炎成为一个环境论者。“荷兰人善行水,日本人善候地震,因也。山东多平原大坛,故邹鲁善颂礼,关中四塞外便于骑射,故秦陇多兵家。”[章太炎:《原学》,《国粹学报》1910年第66期。]文明在对所处环境的适应过程中形成,实乃“环境”之产物。


有两个民族跨越野蛮而臻于文明,其一为华夏,其二为欧美。“如欧美者,则越海而皆为中国,其与吾华夏黄白之异,而皆为有德慧术知之氓”。[章太炎:《原人》,《訄书》十六,石峻主编:《中国近代思想史参考资料简编》,北京:三联书店1957年版,第575页。]他又说:“在亚细亚者,旧国亡(亚细亚巴比伦、亚述之属)。礼义冠带之族,厥西曰震旦,东曰日本。”


在亚细亚这个地方,只在一个地带可以看到文明的亮光,一是中国(震旦)一是日本。章太炎予日本以较高待遇,论其不在“戎狄”之列,而与中国同为“礼仪管冠带之族”。[章太炎《检论》中,此句有所改动,“震旦”改为“印度”,“日本”改为“交趾”。]日本学者冈本监辅说朝鲜为鞑靼苗裔,章太炎不然,论朝鲜“自虞氏始著图籍矣,卒成于萁子卫满”,“文教之盛与尚国同风”,与中日同列文明境界,不可贬之“与鞑靼为一族”。


章太炎说法与福泽谕吉相异。福泽认为,世界上的文化可以分为三个等级:文明、半野蛮与半开化、野蛮。他所处的时代,日本、中国与朝鲜的文化都属于“半野蛮半开化”性质,唯欧美文化进入文明阶段。


中国既承认欧美式为文明之邦,又对其警惕不已。他说:欧美虽属文明“贵种”,然“部族不同”、文化迥异。中国文明绵延不绝,既因其古老先进,也因其自主独立。戎狄“入主”,使中国文明倒退,欧美入扰,致中国文明困顿。就前者而言,野蛮拉着先进而退,就后者而言,“寄寝庙者亡其大宗”,终使薪火失传,血脉中断。


章太炎崇仰国粹,视文化为民族生命,毕生鼓吹存中国文化则中国存,亡中国文化则中国亡的道理。戎狄文化掩盖中国文化中国亡,欧美文化替代中国文化中国也亡。于“戎狄”当“排斥”,力排“鞑靼”陋风,而使中国死中求“生”;对欧美文化当“消化”,咀嚼消化品味,而使中国日进而“新”。


华夏、欧美既为世界贵种,余者一概等而下之,列于戎狄无疑。有的“犬种曰狄”,自称“出于狼鹿”;有的“蛇种曰蛮”;有的“羊种曰羌”,“是数族也,在亚细亚洲则谓之戎狄,其化皆晚,其性皆犷,虽合九共之辨别有口才则,而不能予之华夏之名”。


南蛮北狄,尤其是那个北方鞑靼世界的“引弓之人”,虽得志于中土,究竟文明程度太低,“遂为人乎?非也,其肖人形也”,仅具人形,而非人性,与禽兽同。华夏为人,鞑靼为兽,“呜呼!民兽之不秩叙也,千有五百岁矣夫”,[ 章太炎:《原人》,《訄书》十六,石峻主编:《中国近代思想史参考资料简编》,北京:三联书店1957年版,第576页。]蒙古游牧数千年历史,至今不变,“然犹不若台湾之生番”。[ 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10月版,第291页。]


许多世界学者都认为草原民族袭掠中国与印度,造成不良的历史后果。如布罗代尔云:“蒙古人的征服对这两个国家(中国和印度-笔者注)都是致命的打击。在13到14世纪和16到17世纪两个时段,持续出现“入侵浪潮”,给中印民族带来文明倒退的严重后果。[(法)费尔南·布罗代尔:《文明史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12月版,第174页。]


章太炎以上言论无疑都为“排满革命”服务。章太炎曾撰《民报一周年纪念会祝辞》云:


相我子孙,宣扬国光,昭彻民听,俾我四百兆昆弟,同心戮力,以底虏酋爱新觉罗氏之命。扫除腥膻,建立民国,家给人寿,四裔来享。呜呼!发扬蹈厉之音作而民兴起,我先皇亦永有攸归。[ 民意:《纪十二月二日本报纪元节庆祝大会事及演说辞》,《民报》第十号。]


显然,章太炎的文明论贬“鞑靼”为禽兽,旨在“排满”,“扫除腥膻,建立民国”。他在《正仇满论》,直言排满与革命为一剑之双锋:“今人人切齿于满州,而思顺天以革命者”,“夫所谓革命者,固非溷淆清蚀,而一概诛夷之也。”[章太炎:《正仇满论》,《国民报》第四期(1901年)。]


3、建“亚洲和亲会”(1907年)主张文化“亚洲主义”


章太炎主张“亚洲和亲”,共同反对西方列强侵略。1897年(光绪23年),于《时务报》刊《论学会有大益于黄人亟宜保护》云:


今行省皆设中西学堂,以救学官之穷,亦以是倾西人之设义塾于中国者。彼义塾之设,招吾屠牧子,教之语言,教之布算,教之格致,而大旨不出乎摩西基督之书。本实既拨,于彼有用,于我无益。[章太炎:《论学会有大益于黄人亟宜保护》,《时务报》第19册,1897年3月3日。]


章太炎是一个教育者,当然也会关心国家教育的当下与前途。他不反对全国各地设中西学堂,这样的做法确可救中国“学官之穷”,然而他对西方人在中国办教学,表示深刻的忧虑,其所教育的内容为“摩西基督之书”,绝与中学不合,更与“国粹”相抵。其结果于彼有利,于我有害。


同在1897年间,章太炎任职《时务报》馆,有《读日本国志一》、《读日本国志二》、《论亚洲宜自为唇齿》等文发表,主张联日反俄,“亚洲和亲”。


《论亚洲宜自为唇齿》云:使中国生其霸心,发愤图自强,综核名实,使卒越劲,使民悫愿,使吏精廉强力,日本将亲睦之不暇,而又何寇焉。使中国不生其霸心,不发愤图自强,不新制度,随俗雅化,惟旧章之守,虽无日本,犹蚕食于俄罗斯,何耻之可雪?[章太炎:《论亚洲宜自为唇齿》,《时务报》第18册,1897年2月22日。]


中国与日本,包括整个亚洲,强敌当前,宜结唇齿之交,团结御敌,而做到这点,又得具备条件,是为立志有为,奋发自强,即所谓:“生其霸心,发愤图强”。国民勤劳,官吏“精廉”,则国家强盛,虽有强邻日本,也顾忌而不敢妄动,终而化“寇”为“友。“亲睦之不暇,而又何寇焉”。


反之,无改革决心,因循守旧,国家贫弱,必使异国生觊觎侵略之心,“唇齿”关系也由此破坏。退一步说,即使没有日本侵略,也会遭遇俄国的蚕食侵吞,亡国之期不远,还侈谈什么“雪耻”的大话。


发愤为天下雄,则百年而不仆;怠惰苟安,则不及十年而亦仆。吾所议者,为发愤者言之,非为怠惰苟安者言也。夫苟怠惰苟安,虽有形势,若旅顺之厄、马尾之险,可以失之;发愤而为雄,而后以邻国犄角为可恃也。


中国与敌国战,不在于形势险要,而在于立国精神。“怠惰苟安”,为邻国所轻,虽有旅顺之厄、马尾之险,照样失守败亡。“发奋为雄”,为邻国所重,纵有强敌当前,也可合纵连横,结成犄角,反败为胜。“不然,则一饭之顷,已溃败决裂矣,安能十祀?”


其反复强调者有二:其一,反对外国侵略,有必要和亚洲各国,尤其日本,结“犄角”联合之势。其二,结“唇齿”外交,须有实力底气。“弱国无外交”,一味腐败与羸弱,无力独立拒敌,且难获邻国援助。[章太炎:《论亚洲宜自为唇齿》,《时务报》第18册,1897年2月22日。]


章太炎与印度钵逻罕、保什等人多有交往,对印度社会状况深表同情:“道印度衰微之状与其志士所经画者,益凄怆不自胜”。章太炎既与印度民族主义者互通声气,也与日本社会主义者发生联系,曾与张继一起拜访过幸德秋水。[幸德秋水家中存章太炎信:“幸德秋水先生:拜启  明日午后一时,往贵宅敬聆雅教,乞先生勿弃。章太炎、张继。二十六日民报。”引姜义华:《章太炎思想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1907年(光绪33年),与张继、刘师培、苏曼殊、陶冶公等在日本发起“亚洲和亲会”。[陶冶公:“此会成立于1907(光绪三十三年)丁未之春,首由中、印两国革命志士发起于日本东京。”引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10月版,第282页。]


《约章》出自章氏手笔,谓:“建亚洲和亲会以反对帝国主义,而自保其邦族。他日攘斥异种,森然自举,东南群辅,势若束芦,集庶姓之宗盟,修阔绝之旧好。用振我婆罗门、乔答摩、孔、老诸教,务为慈悲恻怛,以排摈西方旃陀罗之伪道德。令阿黎耶之称,不夺于皙种,无分别之学,不屈于有形。凡我肺腑,种类繁多,既未尽集,先以印度、支那二国组织成会,……一切亚洲民族,有抱独立主义者,愿步玉趾,共结誓盟”。[《亚洲和亲会约章》由章太炎手撰,立论为团结亚洲,反对帝国主义。陆续加入和亲会者:越南、缅甸、菲律宾、朝鲜诸邦,形成亚洲民族解放统一战线。以余记忆所及,中国方面入会者有章太炎(炳麟)、张溥泉(继)、刘申叔(师培)、何殷振(震)、苏子谷(元瑛,法名曼殊)、陈仲甫(独秀)、吕剑秋(复)、罗黑子(象陶)及余等数十人。”]


宗旨为:“反对帝国主义,期使亚洲已失主权之民族,各得独立。”会员为“凡亚洲人,除主张侵略主义者,无论民族主义、共和主义、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皆得入会。”


论会员义务云:“一、亚洲诸国,或为外人侵食之鱼肉,或为异族支配之佣奴,其陵夷悲惨已甚。故本会义务,当以互相扶助,使各得独立自由为旨。”;


“二,亚洲各国,若一国有革命事,馀国同会者应互相协助,不论直接间接,总以功能所及为限。”;


“三,凡会员均须捐弃前嫌,不时通信,互相爱睦,期于感情益厚,相知益深,各尽其心,共襄会务。且各当视为一己义务,以引导能助本会及表同情者使之入会,并以能力所及,建设分会于世界各国。”[《亚洲和亲会约章》曾译成英文、日文,以上据陶冶公旧藏中文抄稿录出,引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10月版,第243-244页。]


论“组织”云:“凡会员,须每月聚会一次”,“会中无会长干事之职,各会员皆有平均利权,故各宜以亲睦平权之精神,尽相等之能力,以应本会宗旨。无论来自何国之会员,均以平权亲睦为主。”


又说:“设总部于东京、支那、孟买、朝鲜、菲律宾、安南、美国等处,俾收发函件皆得定处。既便交通,且使散处之各会员,均得易悉会中事务。”


《民报》刊有署为揆郑的文章《亚洲和亲之希望》云:“是故希心大同,仅言社会革命,则联合欧、美同志宜也。东亚多亡国,情状迥异,正宜扶将以为事,而吾以种族之故,政治社会,一切务须更张。事有先急,种族是为要点。……亚洲而和亲也,其大有造于将来哉,余引领望之矣。”。[ 揆郑:《亚洲和亲之希望》。揆郑即汤增璧,曾留学早稻田大学,受革命党重视,经黄兴、宋教仁介绍,入“同盟会”,为《民报》副主编,成为主编章太炎的助手,曾以余波、揆郑、曼华、伯夔、邓诚等笔名发表《亚洲和亲之希望》、《革命之心理》、《湖广总督之滑稽》等文章。]


《民报》第13号发表章太炎《记印度西婆耆纪念会事》和《送钵逻罕、保什二君序》等文。从这些文章看,章太炎对印度有特殊的好感,无怪乎他希望将佛教列为国教。他认为中国与印度同是亚洲先觉,共同担负历史使命,互通声气,“扶将而起”。


他希望两国都不去做“蹂躏他国相杀毁伤为事”,以此为世界表率,可“使帝国主义之群盗,厚自惭悔”。 [ 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10月版,第243-244页。]


章太炎还曾喻中国与日本、印度三国为扇,中国是扇骨,印度是扇纸,日本是系扇柄的扇绳,以此象征三国友好关系。


又说:日本历艰难困苦脱出危亡险境,所遗憾者“作为扇绳的日本”没有担负起支援亚洲的使命,而对亚洲实行侵略,破坏了亚洲的安全。他要求日本深刻反省,制止侵略,转与亚洲人民团结一道。


他在《民报》第16、17上发表《五无论》与《国家论》,表达这样的思想云:帝国主义者寝食不忘者,犹在劫杀。视其磨牙吮血,害他国赤地千里,而自以为“义所当然”。其于殖民地之所为,“酷虐为旷古所未有”。今亚洲最大危险莫过于帝国主义。[ 章太炎于《民报》第十6、十七号,刊《五无论》与《国家论》。]


《五洲时事汇编》,载章氏《论黄种之将来》一文说:“使黄种不幸被逼迫,则遁逃伏窜者何地之依?”,“含血之伦,必有精锐之气,精锐之气蛰伏于胸中,若水之有隐热,非淬之厉之磨之捣之,则不足以发,常有亡国败家,而其人材什倍于平世者。”


1913年,章太炎为越南阮尚贤《南枝集》作序云:“余违难江户,而越南遗民阮鼎南君适至。尔时亡国之痛相若也。余以持论慷慨,腾书转输,逾五年,卒睹光复。归国既二岁,阮君亦来余邸中,出其所作《南枝集》相示,其道故国灭绝之祸,悲剧怏郁,与余曩日所持论等”。


又云:“夫能媚于异国者,未有不能媚于邦人,匡复之士,性情亢直,往往易为此曹玩。少不矜持,向之叛降他族者,蠢尔复出,植朋党,执政柄以还噬倡义之人,则兴国之气销而正论不容复作矣。呜呼!越鉴不远,在禹贡之域。”[ 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10月版,第446页。]


4、创“亚洲古学会”,复兴“亚洲古学”


1917年,章太炎南洋归,在上海发起“亚洲古学会”。学会自称以研究学术、连络群谊为前提,不含任何“政治上之臭味”,指出:亚洲各国虽风俗人情各不相同,然溯其源流,“无大歧异”,只为国界分隔,以至情志久疏,“遂忘同气”。近来日本一战而胜,“北制强俄”,遂使亚洲增加信心,“东西民族,安见其不相及”。


而探究日本文化竟源于中国,此所谓“考日本民族之发展,必寻源于支那有唐以来之历史”。中国学问又与印度有缘,“中国自四世纪至八世纪之思潮,必探源于印度哲学”。鉴于这样的道理,亚洲本应叙“同洲之情谊”,联“各国之学识”。


“迩来西势东渐,我亚人群,有菲薄旧日文明,皮傅欧风,以炫时俗者。亚洲古学,益虑沦亡。”[《发起亚洲古学会之概况》,《时报》1917年3月5日。]近代以来,西学骎骎东进,举世追逐欧风,亚洲古学渐次沦丧。因此成立古学会的又一目的是接续传统,弘扬古学,寄望于亚洲的振兴,而亚洲之振兴,又有待于亚洲传统文化即古学之复兴。


“近者欧战发生,自相荼毒,惨酷无伦,益证泰西道德问题扫地以尽,而东方高尚之风化,优美之学识,固自有不可灭者。”[《发起亚洲古学会之概况》,《时报》1917年3月5日。]这或为亚洲古学会成立的第三原因。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欧洲自相荼毒,惨绝人伦,文化已经衰退,道德已经扫地殆尽,高尚的风化,优美的学识,唯存亚洲。世界价值应该重新评估,学习西方的旧调不复可弹。当今的时代不再是亚洲学欧洲,而是亚洲救欧洲。[ 又称:“在同人等爰自发起亚洲古学会于上海,以研究亚洲文学,联络感情为宗旨。特于三月四日下午三时,开第一次大会于西门外林荫路江苏省教育会内,凡我亚人,顾念同舟共济之义,惠然肯来,不胜幸甚。”引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10月版,第555页。]


亚洲古学会发起当日,到会者“有日人平川清风、植树久吉、西本省三,暨某国人建德其昌等二十余人”。会上章太炎演说云:我来到日本就存有夙愿,就是设立亚洲古学会,与全洲人士提倡旧日之文明,而在今日或可成为事实。


当下亚洲学者对于欧洲近况,莫不了然于胸,而于亚洲各国,只因日本以同文之故,情谊稍为亲密一点,至于印度、阿拉伯等国之政俗,瞠目不知。成立亚洲古学会,就是沟通情谊,探讨古学,恢弘传统。亚洲与欧洲不同。


他又说:“学派虽多,尚无宗教之争,未若欧土教争,动致流血”。与欧洲学说相比较“欧人以物为主体,以心为客体;亚人则以心为主体,以物为客体”,这是亚洲学说之所以能联谊协同的思想基础。


文化兴则国家兴,一国之文化兴,必先有古学兴,“古学可兴,而国家亦可得其裨益。”[ 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10月版,第555页。]


1917年4月8日,亚洲古学会第二次大会,章太炎所拟“暂定简章”在会上得到通过。章太炎在会上发表了演说。[ 当时报载:“亚洲古学会昨日假虹口日本人俱乐部开第二次大会,到会者有:西本省三、柏田忠一、筱崎都香佐、小川尚义、植树久吉、南井几久司、大西斋中、世古梯次、波多博、平川清风、章太炎、童亦韩、朱少屏、周越然、严浚宣、顾企渊及某某等国数人。二时开会,首由西本省三报告开会宗旨,次为章太炎君逐一朗读暂定简章,征求与会诸人意见,并由西本省三君译以日语,周越然君译以英语,结果全体通过。该会简章附记如下:


一,定名:本会由亚洲各国同志组合而成,名曰亚洲古学会。


二,宗旨:本会以联合同洲情谊,昌明古代哲学为宗旨。


三,责任:例如左:(一)本会有将亚洲书籍互相输送之责任;(二)本会劝导亚洲人士互相敬爱之责任;(三)亚洲大事,本会有通信于亚洲人之责任;(四)有侮慢损害亚洲各国及亚洲人者,本会有劝告匡正之责任。


四,入会:会员资格如左:(一)籍隶亚洲者;(二)与宗旨无悖者;(三)无不正当之名誉被有指摘者;(四)有会员三人之介绍,经评议会认可者。


五,义务:会员之义务如左:(一)入会时缴入会银五元;(二)每月缴常费银一元;(三)会员有谋本会发达之义务;(四)会员有被举为职员之义务;(附)亚人之热心赞助本会及捐助经费,或力任他项义务,本会当认为名誉赞成员。


六,职员:本会职员数任期及职务列如左:(一)本会暂不设会长;(二)总干事一,执行会务,于会员选举之,任期一年,续举者得连任;(三)干事八,分任书记、会计、庶务、调查、选举,任期同前;(四)评议员十二,评议会务,各就本国会员中公推二人或三人为之,并得互选,主任之任期同前。


七,会期:列如左:(一)大会由总干事召集全体会员行之,每年一次,会期应由总干事决定。(二)职员会由总干事召集全体职员行之,每月一次,会期亦由总干事决定;(三)干事会由总干事召集全体干事行之,会期决定同前;(四)评议会由评议主任召集全体评议员行之,会期应由评议主任决定;(五)临时会准本款第1、二两项办理。


八,出会:事由列下:(一)失第四款2、三两项之资格者;(二)一年以上不尽第五款第二项之义务者;(三)经职员议决辞退者;(附)因第四款第二顶之事由而出会者,其事由解除后仍得入会。


九,会所:本会事务,暂设爱多亚路某号,其临时会所于开会前十日布告。


十,附则:此章经职员会议决定后,当即公布实行,如有未尽妥协,应于下次大会提议修改。”引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10月版,第558页。]又有柏田忠一演说,题为《亚洲之文艺复兴》。


柏田演说毕,章君太炎就佛教问题发表看法,提出“欲谋亚洲佛教之联合”的愿望。他分析佛教现状:


佛教中有大乘、小乘,又有天乘、人乘。所谓天乘者,即天堂等说是也;人乘者,即望人为善是也。至有所谓外道者即属天乘,以天乘有门户之分,故谬执天乘之说即为外道,否则均可入佛法。今中国无天乘,但有人乘而已,人乘无迷信,其入大乘甚易。彼主张天乘者,若去其门户之私,亦可入佛法。


佛教门派很多,要“连络而统一”,实在困难,尤其僧人信仰已深,归附宗派,联络不易。然而“居士学术较深,亦无宗派争执,连络而统一之,甚易为力。”因此建议从联络“居士”着手实现佛教联合。他的结论是“门户之见除,则各教自合”,“各教之联络,宜于居士,不宜于僧徒也。”


章太炎说完,继有日人平川清风演说,其谓“亚洲主义者,即保护亚洲是也”。当时戈公振撰《亚洲古学会》时评云:


亚洲开化最先,其间文物之流传,亦历久而不敝。乃洎西学东渐,世风丕变,浅尝之士,徒骛新知,而几欲尽弃其旧学,有识者早引为隐忧。夫同洲宗教虽殊,而以道德为根本,则颇属一致,是其精神上之关系,诚有不能磨灭者。发挥而光大之,夫岂其难。今者亚洲古学会之发起,其为全洲思想界联络之一大枢纽欤?


1917年5月下旬,亚洲古学会开第三次例会,议决发行机关杂志,


报载:“亚洲古学会于前日下午二时,在西门外江苏教育会内开第三次例会,中日人士与会者凡二十人。当时议决发行机关杂志推周越然、西本省三为会计,波多博、周越然、谢英伯为编辑,章太炎为总编辑,并为各种具体的准备,以待四次例会全体之承认。”[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10月版,第557-559页。]


1917年7月1日,亚洲古学会开第四次常会,决定发刊《大亚洲》杂志,报载:“亚洲古学会,昨日假一品菜馆开第四次例会,主席为章太炎先生,其莅会者,为西本省三、柏田忠一、山田谦吉、平川清风、大西斋、波多博、谢英博、周越然、朱少屏、严浚宣、顾企渊等。


所议之件:一,杂志之出版;二,会费的酌减。后经在会者逐件磋商,乃议决会费仍照定章,杂志则着手进行。该杂志定名为《大亚洲》,总编辑一席由章太炎先生担任,其中文编辑为谢英伯君,英文编辑为周越然君,和文编辑为波多博君,并预定9月1号出版。


所有体例,约分六门:一,图画;二,论说;三,纪事;四,时评;五,杂著;六,古籍提要。迨至各件议妥,遂由主席宣告散会。”


旋因章氏即随孙中山赴粤,亚洲古学会未见续开,《大亚洲》亦未见刊行。[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10月版,第567页。]


由上而言,章太炎的亚洲观表现为国粹主义的昭示与佛教精神的崇扬,主张建立宗教以激发民族信心、增进国民道德。日本国粹主义及亚洲主义于其发动之初,提倡亚洲学问、弘扬东方精神,而具反西方思想萌芽。章太炎的国粹主义闪烁近似的思想光谱,而当前者急剧“右”转,则与章太炎发生巨大的思想离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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