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读萨孟武的书,这应该是第三、第四次了,他让我明白历史学固然是一种知识,但更是一种智慧。
萨孟武是著名社会学家,或者说政治学家,并非历史学家。萨氏家族属福州八大家族之一,曾任厦门大学校长的萨本栋,著名海军将领萨镇冰,都是他家族里面的著名人物。萨孟武早年读日本京都帝国大学法学部政治系,后来在国民党的中央军校工作过,当过教授,办过刊物,也是当时著名的十教授《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发起者之一。他后来当了中山大学法学院院长,1949年以后去台湾,担任台湾大学法学院院长。萨孟武的著作很多,如《中国社会政治史》、《中国政治思想史》、《西洋政治思想史》、《儒家政论衍义》、《中国宪政新论》等,另外还有《学生时代》、《中年时代》等自传体著述。
由于种种原因,萨孟武的社会学、政治学著作在今天大陆并不流行,大陆读者接触和认识萨孟武,更多是通过他的三本学术性随笔著作,即:《<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水浒传>与中国古代社会》和《<西游记>与中国古代政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岳麓书社,1998年;北京出版集团,2013年),萨孟武曾开玩笑说这三本书是姨太太的面孔,不是正夫人那种很正经的面孔。但我读了这几本书以后特别受到启发。他把小说里虚构的情节,与历史文献中所记载的一些史料进行对比,加以引申和发挥,对中国古代社会的婚姻制度、家族制度、社会生态、政治生态以及政治文化等,进行非常精到的解读,三言两语就把中国传统政治的特征说出来了。比如他说中国传统的政治说白了,就是三种政治形态的轮回。第一个阶段是兄弟政治,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同心协力把旧王朝推翻了以后,自己当皇帝。但兄弟中间只能有一个皇帝,其他兄弟就会不服,总是觊觎大位,争夺最高权力,发生斗争,西周初年的三监之乱、西汉时期的吴楚七国之乱,就是兄弟政治破产的标志。兄弟政治破产后,小皇帝上台后,不再依靠自己的兄弟,转而依靠母后及其娘家人,由此转为娘舅政治,也即外戚政治。外戚政治也容易产生问题,导致危机,如王莽及东汉后期外戚专权,往往与小皇帝产生权力冲突。小皇帝成人了,他总是千方百计想要改变这种局面,但由于太后和娘舅的阻隔,他和百官之间不敢交心,只能依赖身边那些朝夕相处的亲随近侍,即宦官。这些宦官在皇帝的支持下干掉娘舅,自己当政,“手握王爵,口含天宪”,形成宦官政治,也即所谓的马弁政治。因为宦官生理上有残缺,所以心态比较阴暗,很容易倒行逆施、肆意妄为,造成社会难以维系,“纲纪大乱”,于是各方重新洗牌,又开始新的兄弟政治。
萨孟武分析这些问题非常到位。他说中国社会里面,当官的通常是对上级负责,天天琢磨人、对付人。中国的人才往往是对付人、琢磨人之才,而不是做事之才。从某种意义上讲,中国是“人才”过剩,而“事才”太缺,因此,中国政治就不可能不腐败黑暗。萨孟武对有些问题很悲观,比如他认为社会发展可能会变得更差。虽然古代专制统治下做官追求发财,但远不及今人厉害。他举出的理由是,专制政治下,国家是君主的私有财产,君主要谋自己的地位安固,就不能不讨老百姓的喜欢。如果官吏过于贪污,一定会引起人民的反抗,势必会危及皇室的安危,于是,皇帝就会出面肃贪,以谢天下。而到了今天(指上世纪四十年代),名义上国家是人民的,但大家都是国家的主人公,往往变成了谁都不是国家的主人公了,谁对国家的安危都不负责。以前贪污,因为有君主干预,还不至于太严重,而现在大家都是相识的朋友,想到以后万一自己也有这一天的时候,何必现在去跟人家过不去。
贪污为什么会在经济上越来越严重呢?萨孟武说,自然经济条件下,贪污的东西都是一些实物,如牛马猪羊之类,这些东西容易腐烂,多拿了也没什么用处,因此苛捐杂税还有一定限度。货币发生以后形势发生变化,因为货币可以保存,什么地方都可以用,官员的贪污程度大大提高。但是,货币经济下,贪污也有底线,金满箱,银满箱,交通不便利的情况下不但运输不容易,而且容易引起强盗的觊觎或穷人的眼红,连生命都有危险。所以,货币时代贪污也是有一定限度的。但现在不同了,信用经济时代,数千万的巨款,像孙悟空的金箍棒可以变化一样,变成一张汇票弄到外国去了,半道里也不怕强盗抢去。因此,现在人的贪污超过古人几千几万倍。
读到这些观点的时候,就会感觉在萨孟武那里,历史不仅仅是知识的积累,而是一种智慧的体认。许多问题我以前不太注意,经他加以揭示、点评以后,就看得很清楚了。如《西游记》里的显圣真君,他可是天界中罕见的英雄,能战胜和降服那爱捣乱的孙悟空的天神,可他在天界中地位并不高,他不在中央朝廷做官,而被发配在灌州,只好在地方享受下界的香火。为什么这么重要、有能力的人会下放这么远呢?就因为他是玉皇大帝的外甥。政治生活中,越是与自己亲近的、有本事的人,对自己的威胁就越大,是绝不能放在身边的。同样的道理,当孙悟空第三次返上天宫的时候,玉皇大帝就不愿意再用他来对付孙悟空了。为什么?再用他的话,功劳会越来越大,势必对自己的权威形成挑战,对自己的地位构成威胁。这与中国古代政治的生态,是非常接近的。
平时不大注意的这些道理,经这么一点评,就豁然开朗,悠然会心。所以我在想一个问题,历史学究竟该怎么做?像萨孟武就曾公开表态:他研究《红楼梦》、《水浒传》,就不大注重版本,他强调,他自己并不反对考证,但是反对把考证作为研究的终极宗旨。考证无非是一种工具,一种手段,真正高明的学者是用人家考证的结果为自己的论证做铺垫、做基础。我想这对我们现在的学风,也是一个发人深省的警示。
现在学界很推崇那种看不懂的文章,诩为“预流”。大家都看得懂的文章你可能说它不入流,读一个小时就睡着的是三流学问,半个小时能睡着的是二流学问,让你拿起书看到书名就昏昏欲睡、悠然入梦的是一流学问。这么说好像有点夸张了,但确实有这种现象。像我们搞历史的人在社会上有影响的不多,反而是搞文学的人来客串,玩票,成了历史学传播舞台上的主角。我想,史学还是应该在正确的知识积累,高明的思想诠释的同时,有一种智慧的体认、文化的推广,给我们的工作带来帮助,给我们的人生以启示,这才是更有意义的。所以,萨孟武先生的书,虽然他自己谦虚地说是属于姨太太面孔,不登大雅之堂,但它确实更有生命力,更有影响力,至少它能激发起大家关心历史、关心社会、关心社会学和政治学的兴趣。这才是真正的立足于历史,又超越于历史! (黄朴民 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执行院长)
来源: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