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过一本淡黄纸张,翻阅柔软,竖行字体的《红楼梦》。
那是父亲读书时代缩衣节食购置的最好版本。
青灯黄卷,有温馨的隐私般的感受。当一切静息,你能感受到书中那种对人性的悲悯,在每个细部,涵盖全书,淡然又丰盈。
譬如说,妙玉,她是一个已经出家的女尼,与大观园里的小姐丫鬟不同,她是受清规戒律约束的。她心里暗自喜欢贾宝玉,大家都知道,却没有任何人讽刺她,也没有人揭穿她。
宝玉他们赏雪作诗的时候,说要摘一枝红梅。栊翠庵红梅开得最好。
那谁去摘呢?大家就说让宝玉去。
黛玉说,就让他一个人去,不要让人跟着,“跟着反而不好了”。
这话你一听,就是要给他们一点私人空间。这是一个极其难得的机会,在那个社会里一个女尼和男子单独相处,几乎是没有可能的。
说这话的人还恰恰是黛玉。大家知道,她跟宝玉好,爱吃醋,小心眼,结果她说,“有人跟着反而不好”。这一句话,透露出她的内心对同样是青春妙龄的妙玉,有同情。
她希望妙玉能与宝玉相处片刻, 哪怕是给对方一支梅花。
一会儿,宝玉举着梅花回来了,插在瓶子里,开始吟诗作对。
妙玉与宝玉那片刻的相对中,说过什么,如何择梅,书中没有写。只写那枝梅花姿态很美。这是“大音稀声”的写法了。真干净!
这样“留白”的地方不少,譬如,贾探春和她母亲的隐秘感情。
书上写的她们间都是嫌弃、怄气。但判词说“分骨肉”、“将骨肉家园,齐来抛闪”。这“骨肉”决不是指她名分上的母亲王夫人,兄弟宝玉。
“清明涕泣江边站,千里东风一梦遥。”哭的梦的所惦记的只能是生母与亲兄弟。
在探春“管家”的那一回,赵姨娘来闹事。还是李纨说透了:三姑娘有心要照顾,只是碍着大面。
这些滋味,是从漫长的阅读、阅世中出来的。
《红楼梦》的风格,有中国文学的温柔敦厚,厚道之美。
里面最美的就是那种微妙的、细腻的,甚至贵族化的情感思绪。它意味着文学对人的心理描写,以及对人的各种情愫,包括男女之情的一种包容。
一种文明到了什么程度,作者用诚恳的笔法写出来了。
总是说,西方文明如何达到人性的高度。提到中国作品,动不动就说《牡丹亭》、《西厢记》。而这些书,一句话,都是以婚姻式正规的“上床”为终极目的,所谓“有情人终成眷属”。
可是《红楼梦》不一样,对于少男少女之间感情发展过程的描写,它是应该占有世界文学的另一个高峰的。
歌德有短篇《少年维特之烦恼》,写一个少年对一个姐姐级别的女性,产生了爱慕。对方有未婚夫。他很压抑,很别扭,最后就一枪把自己崩掉了。
在西方看来,青春的烦恼,是一种自己对自己不了解、不把握,以致无法解脱的那种痛苦。歌德也算是一个高峰。
而《红楼梦》里面对宝黛那种感情的描写,多年来极少有人注意到,它是超越了《少年维特之烦恼》的东方恋情类型。
宝黛,大家不要管他最后“结婚与否”。只看前面八十回,我认为,他们已经完成了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达到的,从“两小无猜”的少年儿童状,发育到“两小有猜”。
在贾母安排的成长环境里,他们住的地方只有一隔。
童年的他们可以躺在床上,互相争抢枕头。你喜欢什么,我看到了就赶快拿来给你。那时候还没有性别之分,两小无猜。
然后到了“两小有猜”。你离我远一些,别什么都来拿,现在都大了,互相尊重点。嘴上这么说,实际上他们心里愿意亲密,但是就自然地已经到了那个“有性别”的感觉。加上在园子里众人的那种视线,他们的关系就开始显得复杂了。
又有姐姐妹妹,这个来那个来的热闹。宝玉一直想协调这种关系。
他们从“两小无猜”到“两小有猜”,这么一种微妙的变化,不断试探,直到他们认定对方就是自己的知音,无可取代,有很漫长的描写。
到现在为止,在世界文学里,还没有对少男少女在成长中这种感情的细腻描写,在这种变化中为了“不显亲密”“反而更亲密了”的微妙细节呈现。
《傲慢与偏见》有类似试探的情节,但那是充满成人虚荣意识的。
前几天看到荷兰版的《欧根·奥涅金》的芭蕾舞片断。纳吉雅娜堕入恋爱的曼妙舞姿,具有纯真诗意,感觉与《红楼梦》的恋情如出一辙。
《红楼梦》的资源来路是一个大家庭这种积年的高层次的文化的一个大成。宝黛的感情是家庭呵护下存在的柔弱花朵。
他们的性格,他们对生活的理解,使他们只可能是在默默地等着家长表态。他们绝对不可能发生私奔、偷情这样的事情。
从“五四”运动以后的文学评论,都喜欢贴“反封建”的标签。但宝黛他们是另外的一种人物,就像莎士比亚不会造反于王公贵族一样。
宝黛后来结局怎么样,没有后文。我们看前八十回,知道那些细节,了解人物的风范,他们是有生命力的,是有基因的。
现在人民出版文学社把后续本作者“高鹗”改称“无名氏”。
看无名氏续本,明显“基因“就不对,不是前面“真传”,不是同一枝笔。
譬如,很多人认为精彩的“调包计”,说什么宝玉娶了薛宝钗,林黛玉被气死了。我认为,这是违背前八十回的。
由于这个“后续本”,电影电视也如此收场,流传甚广,谬误千秋。
因前八十回里有贾母“听书”的一段话,她说,最讨厌谁家的小姐一看到哪个公子、读书人,马上就动心了,就做出一些事来。这哪像一个大户小姐,这是瞎编的,糟蹋人家。
于是有红学研究者认为,这是贾母反对“宝黛恋”的根据。
这不过是曹雪芹对当时“说书人”文化一种套路“滥觞”的不认可。贾母是文化大家,泱泱大气。下面,你看她对宝黛的态度,两个人吵架,她就很着急,用她的话就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冤家”是什么意思呢?中国戏剧里特别多这种称呼。“冤家”就是情人、恋人,你生命里离不开的,纠缠你的,你想甩也甩不脱的。
贾母这句话一说出来,宝黛二人“如雷贯耳”。
他们知道自己在耍小孩脾气,经贾母这么一说破,他们明白,两个人已经在彼此的灵魂里深深烙下了印记。虽然她老怨他,天天纠结,但其实他是她离不开的人。而他也已经把她作为人生中最亲的伴侣了。
是贾母最先明白了:宝黛是生死不能相离的关系。
看这些语言。贾母说,我哪一天死了,我就不操心了,只要我活着,这两个小冤家让我操不完的心。
在书里,有哪一个儿孙,让贾母这样日夜地操心,把他们俩都是连在一起说的?
续本里说,“调包计“是凤姐出的。
凤姐对林黛玉是什么态度呢?文中写道,凤姐送茶叶给黛玉,问茶叶怎么样,黛玉说还挺好的。凤姐就说:你喝着合口的话,我以后再送你。我有事求你。
林黛玉说:你看你看,才喝点茶就要叫我干事。
凤姐说:求你给我们家当媳妇呵。她指着宝玉说,你看,人品、家私,哪一样配不上你?
在凤姐眼中,他们两人是相称的。林黛玉家世弱不了,她是贾母唯一的女儿贾敏所出。贾敏当年婚配,正是贾府上升阶段,一定如意郎君。
黛玉的父亲是探花,书香之家,管盐的官吏。在每个朝代,盐都是重要资源,就像今天的石油一样。所以黛玉家底是殷实的。
有个细节,雪天里,只有黛玉与宝钗是穿羽毛大氅的。那是珍贵的东西。用暗笔来说明“黛玉不穷”。
说“做媳妇”的话时,宝钗就在旁边,岔了话。凤姐却不理。
从一开篇,凤姐拉着林黛玉手说,这是天上掉下来的人物,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就像嫡孙女。
书中多次描写宝钗怎么白,怎么丰满漂亮,倾向于“物化”的描写。但黛玉、晴雯之美,是一种灵魂的美,是天下无二的。在宝玉心中,能达到精神气质上的那种美,唯有晴雯和黛玉。
王熙凤可以说是贾母的“隔代的闺蜜”,所以她也特别能体会。她如果光是奉承,贾母也不是傻瓜,能被她糊弄多年。
凤姐和贾母的态度既然如此,后面就不可能设计出那个“调包计“。
“续本”又说,因为贾政太忙了,完全由后边的薛姨妈这群人整两个灯笼,在园子里把贾宝玉的终身大事给办了。
这是不可能的。只要贾政存在,宝玉是唯一的继承人,他的婚姻大事绝不可能贾政不做主。
至于说,办事的时候把雪雁找去,假装蒙着盖头的是黛玉,蒙骗宝玉欢喜地去拜堂。
这种行为不可能存在贾府这样的大户人家,就算是在商人家、土财主家,这也是不可能的。
因为这是“大典”,这是在欺骗鬼神。你要“拜天地“,“拜高堂”。就连乡下人也不敢这么拜。
在“续书”中,很多时候显示出“续作者”对大户人家、诗礼人家的文化、做事的风格是完全不理解的。
续书者没有亲身经历过富贵和大户人家的规矩,所以写林黛玉吃饭是“大头菜撒点麻油”,把整个贾府生活的级别降到“平民”。
贾府已经达到了封建社会巅峰面上的饱和状,它创造了一种文明,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层含情脉脉的面纱并没有撕去。它也是因为这种美的东西,才会给作者留下“温柔之乡”的印象。
浮士德曾说过:“美,请你停一下!”。
美是不可能停下的。我们自己经历的,或者是大时代所拥有的,例如八十年代的校园生活,有很多美和快乐就消逝了。
人生不可能永远那么好。一回头,你就会发现它就是一朵浪花。
看无名氏的“续写”,他显然没有经历过这种大梦、幻灭,也没有和美好的人物一起生活过。
无名氏依靠对前八十回的“模拟”,来接上原著的那个轨道,但毕竟不是用自己的心血和灵魂,不是用自己过去的生活写出来的,所以枯燥无气韵。懂的人一看,就感觉“离谱”。
虽然名字沿用下来,宝、黛、钗等却已经不是同样的人物了。
原创性是文学品质中最珍贵的元素。很多世界性的文学奖评选时,很强调原发性的作品,即:是不是作家从他所生活的土地与环境里,具备感性体验写出来的。
中国四大名著中,《红楼梦》文学成就最高。原因它是原发性的,不像“西游”“水浒”是根据传说,“三国”是根据史料,都是“杜撰”出来的。
“红楼”之梦,是取自于作者本人亲身经验过的故事与人物。
伟大的作品,都是描写悲剧,描写人们对命运的无奈、悲哀,以及作者的恻隐之心。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作者这种在未知的命运面前,在大的变迁之前所发生的非写不可的欲望和资源,是独特的。
他一定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如朝代更迭或巨大的灾难。到那个时候,当官也好,平民也好,风雨飘摇中人们难以把握自己的命运。
《红楼梦》的魅力是有生命的,至今还在生长。
它贯穿两个追求:一“求知音”;二“求归宿”。
人活在世界上,最漫长最永恒和无法排遣的一种忧郁就是孤寂,孤单寂寞,没有人理解。“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内在的忧郁与孤寂,在西方发达国家已经成了普遍性疾病。
在中国,大众过得很热闹。大约只有文人在那里说“寂寞”。
甚至文人也不甘寂寞,投入俗闹。这是中国人的精神文化“肤浅化”的缘故。当个体的灵魂都已经感受不到孤寂了,这是一种严重的病态。
很悲哀的是,我没有看到现代人那么专注和珍惜地追求知音。
在《红楼梦》和所有传统经典里面,那些生活态度真诚的人们,有一种生生死死的信念就是:“重知音”。
你从贾宝玉对晴雯、黛玉的感情,看他的感情选择。
对于父亲他是躲着的;对于当妃子的姐姐,虽然别人总在提,但是他却是从来不提的;他关心迎春,就是那种很弱势的。他还关心丫鬟。
他十分欣赏晴雯。晴雯的判词:“风流灵巧招人厌。”
我父亲曾对我说:风流灵巧不是招人爱吗?怎么是招人厌呢?这就写出了人性的恶,写出了“世情恶”。
为什么说《红楼梦》是伟大的文学,它不是简单地分成两个对立面,例如黄世仁和白毛女。他写出“世情”。
那些丫鬟她们都想在宝玉身上得到欢心,包围他。像袭人那样当一个小妾,是她们佩服的。她们处心积虑地封堵别人,如对小红。
那晴雯是贾母挑去的,才貌出众,她最吸引贾宝玉的就是她的率真。她往往在生气发火的时候,却跟贾宝玉的性格恰恰吻合了。
比如说“撕扇子”一回。
晴雯跌了一个扇子,贾宝玉骂了她。后来她就说:你别沾我。
晴雯生气是为什么呢?就是:我对你的好和情分,在你看来,还不如一把扇子。
这样子一说,贾宝玉就顿悟了,赶紧把扇子拿来,对晴雯说:你爱撕就撕,只要你高兴。言下之意,“人”才是最重要的。
晴雯这种脾气正好对上了贾宝玉的性格。晴雯说:我看你把我们赶出去算了,我们这些人在你眼中都是什么?她争的不只是一个人的“格”。所以她对偷东西的小丫鬟又气又恨。
晴雯她是有人格的,有一种风骨。她是贾母派去的,她有更硬的靠山。但是遇到事从来不找贾母去压制和排斥其他人。
不像袭人,与宝玉亲近都“上床”了,但一遇事赶紧找王夫人密告。
晴雯觉得她与宝玉之间是知音之情。既然你理解我,我就为你半夜补裘,为你拼命。“士为知己者死”。
她是一个很有“平等要求”的女奴,在她这个阶层里。她提醒宝玉,你是人,我也是人,我对你的感情你不能这么蔑视。
她不像袭人他们,我讨好你,因为我是你的奴婢,你骂了就骂了,踢就踢了。无论跟了谁,都是奴婢式的伺候。
晴雯让宝玉感受到了人性的反抗,她的态度放在那里,你刚刚骂完我,你又来沾我,这样是不行的。这样一下子就提醒了宝玉。
宝玉觉得黛玉和晴雯,是两个能提醒他,让他干净起来,让他达到他所向往的境地的人。所以他对这两个特别能刺激他的女性,特别敬重。这种感情很高级,他不会去想到“要发生性关系”,只愿意永久厮守。
“风流灵巧招人厌”,也写出了人的缘分。
什么叫缘分?不是刻意的。她的骂是恰恰地刻在宝玉的心坎里,他反而觉得太可爱了。这扇子爱撕就撕,你高兴,就行。
宝玉赞同晴雯对他的反抗,他表示:我珍惜你,扇子不如你珍贵。
旁边其他人觉得,这是在糟蹋东西,却不知道他们是在交换一种情感。宝玉要让晴雯感觉到自己在对方心目中是有地位的,换回真情。
他们的这种关系和境界,是任何人无法进入的。
其他人也装不出来,她们本身的性格很平庸,习惯讨好。
就像黛玉写的诗,谁能写得出来?宝玉独识其才,首先是“识人”。这两个人在他的心目中没有人可以取代。
“撕扇子”跌宕起伏。这过程是“知音”的一种互相试探,穿透了男女之情。
“求知音”这个情愫在纳兰性德的词中也有体现,其表述最撼人心弦的是《金缕曲·赠梁汾》,可以将二者进行比拟。
《红楼梦》的作者说:“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他也是要求“知音”的。
所以续本说“调包计”什么的,各种各样的庸俗的写法,那就不是知音,改变了它的味道。
“谁解其中味?”作者写了这么大的格局。
每一个看《红楼梦》的人,你看下去,看什么呢?
那晴雯在周围平庸的人群里面激起了不理解、妒忌。她和宝玉又说又笑,别人掺不进去。别人就排挤她。
这就是优秀的人,出类拔萃的人必然要遭到的,在中国习惯势力强大的社会里,“风流灵巧招人厌”。所以晴雯必去,必死。
在宝黛之间,黛玉反复地生气,反复地试探,反复地要求、追究,你是不是我的知音。
她也没有说“你要发誓娶我”,因为他们都做不了这个主。
宝玉常说,“就算我死了也是值得的”这种话,不过是在求一种知音。包括他对二姐姐的一种怜惜,这也是一种知音。
整本书中贯穿的,不是性欲,不是财富,不是功名,而是一种追求知音的一种感情,贯穿各种关系,各种级别,各种层次,吸引着我们。
这种感情的渴望,实际上也弥漫在我们的人生之中,我们看《红楼梦》,也想去理解和获得理解。
但也有一些人,比如说薛宝钗,她就让你看不到深处。
她冷漠,十分圆滑。金钏投井,她安慰王夫人说,她可能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多赏点东西就可以了。前面她哥哥为“抢英莲”打死人,没有听见她说一句话。所以,没有人能成为薛宝钗的知音,你“知”不了她,你摸不到她的心,只能感受得到她的世故。
老太太贾母时常当众夸宝钗,还给她做生日。我以为,一方面也许与她将要入宫“待选”有关联,更多的则是“以世故对应世故”。
你年纪轻轻的就这么世故,不好对付的。
贾母真心喜爱的是宝琴,一见就问“有人家没有”,而家里的后代中她喜爱的是黛玉湘云这样灵性的女孩子。她为宝玉选的婢女是天真晴雯。
知音之求,贯穿整部《红楼梦》。知音之情,已经重于骨肉之情和血缘之情,也重于肌肤的亲密。
发生过亲密关系,不意味着你就是我的知音。譬如“初试云雨情”,因为宝玉是贵公子,他们有权利来享受这种“性试验”,但这并不是知音。
追求知音之情,是中国文化的深刻特征。晚唐的诗有“天涯若比邻”。
《红楼梦》的魅力,是它对命运的探索,在现实中可以不断地延伸。它能让你把你自己还有周围的人,一一比进去,这是这本书最奇妙的地方。
对命运的探索,在世界名著中有很多。比如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安娜于火车站台遇见沃伦斯基,当时有一人在火车下丧命,沃伦斯基慷慨解囊。二人在车站陷入爱情。最后安娜爱情与尊严失落,又回到了车站,投身于火车轮下。小说头尾相扣,给人以宿命的感觉。
世界文学,契诃夫、莫泊桑、茨威格等等,《樱桃园》、《项链》、《一个女人的二十四小时》……,那种浓重的宿命力量不弱于长篇。
宿命,是古今中外都在追究的一个永恒话题,是人对命运的一种探索,到底存不存在命运?像是那种必然要发生的东西。
但是只有《红楼梦》这本书,一代一代的人会把自己比进去。
你不可能去比安娜,她太特定了,一个贵妇,有了情人,离开家庭,情人要结婚,选择自杀,因为尊严已经扫地。这些人物是依靠有血有肉的细节塑造的。
而《红楼梦》中,你能把自己代入进去。它既有感人的血肉细节,又很抽象,抽象到你可以跨越时代,你可以在里面找到一些人的影子。
像晴雯这种“风流灵巧招人厌”,不顾一切的青春奔放,想说什么说什么,很美好。但如果你看到这么一个女孩子,锐气外露,会很担心她招人嫉恨,一生会遭遇很多坎坷,对外人没有戒备之心。
性格与命运,这个在《红楼梦》中早就体现。它是艺术化的。
吴宓在昆明的时候曾经成立一个“石头社”,他要求参加的人都要自比为书中的一个角色。他自己比的是“紫鹃”。这不是很奇怪吗?完全冲破性别、年龄的类比。
吴宓认为紫鹃是“美”的守护者,她对黛玉,对宝黛之情的守护,忠诚不渝。而吴宓自己对陈寅恪的友谊,也是至死不渝的。
香菱的判词:“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菱的根与荷花是连在一起的。她流落,所以是水中植物。
那谁是荷花呢?为什么说“根并荷花”?
《红楼梦》一开始,写香菱的父亲甄士隐住在葫芦庙旁,抱着一个小孩,一个很儒雅的读书人,还赞助了贾雨村。
下一段就写到了林黛玉进京,也写了她的父亲。
菱黛都是姑苏人,两人的父亲都是清白读书人,都跟贾雨村发生了关系,后来,黛玉还教香菱做诗,她是个小妾,但是黛玉不嫌弃她,夸她有悟性。
“根并荷花一茎香”,指的就是香菱和林黛玉,她们同出自书香门第,来路是一样的,林黛玉就是荷花。宝玉寿宴中,林黛玉掣的花签是芙蓉。水芙蓉就是荷。
这就是一种玩味,他用中国文化中的琴棋书画、梅兰竹菊,用这些编织、描绘她们的命运。
现在的小说里经常写一些打工仔、大学生,但你会觉得他们和我们有隔膜,远没有晴雯、黛玉这么熟悉。因为没有触及到灵魂。
那些话,会是林黛玉说的,不会是薛宝钗说的;这个事是谁会干的事,例如“葬花”。我们不会搞错。
为什么她们会让我们觉得这么熟悉?一种灵魂的亲切。这就是一种魅力。
这是一种延伸,每一代人都可以从中得到继续的延伸,所以《红楼梦》是一本有生命的书。
《红楼梦》还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世界级的。即:我们从哪里来?我们会归宿到哪里去?是什么使我们降生人间?是谁在主宰我们的命运?我们是属于自己的吗?
谈到这个问题,中国文学中首先是《天问》。
《春江花月夜》,闻一多曾说过它是最好的诗,其实它只是一首“乐府诗”,比起很多“高大上”的文化,它不够激扬壮阔。
然而一句:“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江边的人是什么时候看到月的,而月亮是什么时候开始照耀人间的?这是人与自然的关系,谁先谁后呢?
凡是到达顶级的作品,它都会问到人类终极性的问题。
《红楼梦》中说“太虚幻境”,他们都是从那儿来的。
人有灵魂吗?灵魂后来又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是现代人也在追究的一个共性的问题。现在西方有一门“神秘学”,就是研究这个。
书中一开始,有青梗峰,大荒山,女娲炼石补天处。
下面写人间,冷子兴有“正邪二气”之说。
曹雪芹屡在书中让人物“参禅”。一方面“求悟”,一面说,悟了就不好了。“悟”是一个尽头。
还有那些梦,那些来“托梦”的人。
在前八十回里,“梦”是写人生真的困惑。到后续本,成了装神弄鬼。
上海画家戴敦邦画的《红楼梦》是一种尝试。
在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警幻仙姑叫可卿来教宝玉男女之事,给他性的启蒙,贾宝玉回来之后就与袭人发生了关系。
戴笔下的“太虚幻境”,是魔女金刚图,背后是金刚怒目。警幻仙姑基本上是全裸的,很性感,用自己的身体来唤醒宝玉的性意识。
用这样的呈现来表达他对太虚幻境的理解。“性启蒙”在藏传佛教、印度教,在很多宗教中,甚至是原始部落中,都存在。
写“太虚幻境”的时代已经是清朝了,所以“藏传佛教”已经进入了中原文化人的心目中了,所以才会有贾宝玉进入仙境,得到了性的启蒙。这些东西都是很多多元的文化所产生的,不是儒家或者道家文化的由头了。
《红楼梦》用多元的文化来探索世界的变迁与人的命运。你看这句“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不是简单地说,假是真的,真是假的,不是这个意思。他说的是:一切都在变化中。
书中黛玉谈家庭矛盾说“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此消彼长,这就是道家的思想。
很多年来研究《红楼梦》是按照老的套路,猜谜、索引等很多的套路,而不是从“文学”出发。
那是“小圈子”文化。大众是看“文学”的。
红楼之所以传世,主要的成就与力量在于“文学”。
既然是一本文学名著,你就不能总是用考据甚至猜谜,把它套在某些历史人物身上,这不是一本文学名著形成的要素。
在当代,人们对《红楼梦》耳熟能详,但理解的倾向已经离开了“纸本书”。生活的快节奏,使影视作品“先入为主”。
许多经典的人文元素就在服从戏剧结构与传媒等商业需要的过程中流失了。
只有在纸本阅读中,你和文字才会发生联系、想象,拥有开阔的空间。所以我提倡“读经典”一定要读纸本书。
《红楼梦》在形式上,在文化元素上,它是无拘无束的,像它这种气派,现在是没有的,格局太重,多是小里小气的。
作者不会去考虑“这是不是小说“,只想着“这能不能承载我的感情,承载我想表达的美、悲怆”。
林黛玉像是诗词融合成的一个人,也有一点昆曲的影子,又有神话,譬如绛珠草、还泪说等。她的诗里有陶渊明,有孤臣孽子之气。
开卷读之,你会若隐若现地看见那个黛玉,不是像演员的角色那样可以触摸的,但你可以感觉到书中黛玉跟你更近。你会感觉到涂脂抹粉登台表演的那个黛玉似非而非。
读书,你才会触摸到经典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