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真快,爸爸去世,转眼已是整整20年了,如果他还健在,今年恰好是他的100岁。我曾写过好多篇有关妈妈主题的文章,可是,回忆和追念爸爸的文字,却尚付之阙如,这当然是一个遗憾,适逢爸爸冥诞百年的日子,我就写下我记忆中的爸爸印象,弥补这个缺憾,以慰藉和纪念他的在天之灵。
在我幼年的时候,爸爸似乎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只是一个称谓的概念。当时他从锦州铁道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太原铁路局辖下的榆次火车站车务段工作,我出生的那一年,他因为在和妈妈通信时对所谓的大跃进有所“妄议”,遭到惩罚,被下放到铁路内部的劳动队锻炼和改造,取消干部待遇,只发生活费,并被剥夺了一年一次的探亲假。1960年年初,他在劳动锻炼队的惩诫才暂告一段落,干部身份得以恢复,可以在该年春节前千里迢迢,花费数日时间搭乘火车,辗转回到绍兴家中和妻儿团聚。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爸爸,当时我已一岁多了,依稀有点懂事。记得照顾我的阿姨在事先提醒过我,爸爸要回来了,你要叫“爸爸”,让他开心。当爸爸到家,从妈妈手里抱起我时,我很自然地让“陌生人”的他给抱了。后来我听我外婆讲,父子亲情是天生的,我小时候非常怯生,不乐意让别人抱我,凡有这种情况发生,我总是会哭闹,可爸爸抱我,我很顺从,这就是父子,哪怕是第一次相见。
爸爸这次探亲回家,在途经上海时,给我买了一套小海军的服装,这可能是我幼儿时最贵重的衣服了,平时压在箱底,出门见客时才穿,还穿着它拍过几回照片。在我的印象里面,这是爸爸送我的唯一珍贵礼物,这不是他的问题,而是接下来的命运,决定了他没有能力继续这么做。
到了1962年,“三年自然灾害”的后果明显表现出来,精简职工队伍,减轻国家负担,成为必然的趋势。爸爸因为有“前科”,也成了所在单位的被精简裁员对象。我再见到他的时候,是他回家乡务农的前夜。我为自己能再见到爸爸而高兴,可根本不知道,这对我的家庭来说,意味着艰难生活的开始。家庭的收入剧减了一半以上,这立马在各个方面反映了出来:餐桌上再难看到荤菜,照顾我的阿姨也被辞退,我妹妹也不能像我这样进鲁迅幼儿园,只能到一个街道办的小幼儿园度过她的童年。总之,时代的一小粒灰尘,落在一个家庭身上,就成了一座辗压一切的大山。
爸爸被精简,失去了城镇户口,只能回老家乡下务农。这个老家,就是绍兴地区辖下的诸暨县璜山区璜山公社中市大队第六生产小队。在这之前,我对它毫无概念,可现在却要走近它了。那一年,我5岁,妈妈带着我和妹妹,陪同爸爸,到中市村替他办相关事宜。爸爸自中学起就离开了家乡,一直在金华、浦江、上海、锦州、榆次等地学习或工作,家乡对他来说,已是很陌生了。而在亲戚们的眼中,他这个游子,也是陌生的。现在回家了,他们在诧异之余,也以亲情的温暖,收容了他,帮爸爸度过他人生中的至暗时刻。
爸爸兄弟两人,还有姐妹3人,爷爷身后留下三楼三底的祖屋,原来由我伯伯一家继承,现在爸爸回乡了,于是兄弟两人在我堂叔等人的见证之下,重新平分房产。这样,爸爸的居住问题就解决了。爸爸从来没有干过农活,现在要生存下去,只能从头开始学着做。由于他是新手,加上已是中年人,许多精细的技术活如犁田等再学也难,只能做些技术含量比较低的活,如割稻、打谷、耘田等。其实,这样的农活,对爸爸而言,也是很不容易的,他身高1米85,像干耘田这样的弯腰活计,其辛苦可想而知。因为他不能做高端的农活,加上年龄偏大,效率较低,他只能评八折或八折半的劳力,也就是说,全劳力是十折,一天下来得10个工分,爸爸是得8工分或8.5工分。当时每年到年底生产队分红,一般情况下,10个工分折合现金5角左右。那么,爸爸一天的辛苦工作,换成现金在4角出头。七、八月份“双抢”(抢收早稻,抢种晚稻)时,早上4点多起来出工,晚上8点多收工,那时工分增50%或翻倍,折算下来也就至多是现金8角左右,不到一元钱。没有星期天,这样的劳动强度,一干就是近一个月。
我小学高年级和初中的暑假都到老家,帮助爸爸煮饭烧水,他每天收工回家时,都那样疲惫不堪。但即是是这般辛苦,他的收入,也无法支持他生活上的开销,妈妈当时是23级干部,干部序列的倒数第三级,每月47元,加粮补、活动工资,也就53元,除了要解决她和两个孩子的生活开支之外,还要赡养外婆,同时每个月还要给爸爸汇寄8元到10元,以补贴爸爸的生活开支。我现在完全能理解了,为什么我那次和我的堂兄弟们游泳嬉水时,兴奋之余,遗忘了带回一件“鹅牌”汗背心,爸爸会如此光火,对我痛斥半天,因为,是我的粗心,让他整整3天或更多时间的辛苦,完全打水漂了!
不过,在绝大多数情况之下,爸爸是十分内敛和能克制自己情绪的人。他骨子里流淌着诸暨人的倔犟和执拗,因为是家里面的幼子,从小得宠于我奶奶,养成了孤傲的性格。不幸的是,奶奶去世得早,爸爸和继母相处不太融洽,青年时即出外闯荡,独往独来。历经沧桑之后,他懂得了隐忍,给人也有些多愁善感的感觉。他在浬浦中学、上海立信会计学校、锦州铁路学校读书期间,成绩都很优秀,他也以此而有点沾沾自喜,曾多次和我说起他在锦州铁路学校参加毕业考试的情景,当时他患病住院,考试是单独为他在医院进行的,他在高烧不退的情况下,还考了多门5分,1门4分(当时学苏联,考试采取5级记分制)。很显然,他骨子里面有骄傲与自信的气质,然而,他又遭遇太多的人生坎坷,于是形成了隐忍内敛、内热外冷的个性特征。不过,尽管绝大多数时候,他温文尔雅,但有时也有失控的状况,一旦触动他发火,也是很可怕的。所以,我对他更多的是敬和怕。我有时候淘气,妈妈对我有点无可奈何,这时她就施出杀手锏,警告我,如再不听话,就要把我的“劣迹”写信告诉爸爸,我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立马举白旗投降,变得老实了。
另外,爸爸有时候也体现出警觉的自我保护意识。我奶奶是诸暨草塔杨家楼人,其舅父是国民党军队的中将师长,爸爸也曾因为这层关系,挂过上尉军需的头衔,家里存有不少身着国军军服的照片。十年动乱中,清理阶级队伍,爸爸妈妈意识到这些东西是灾祸的根源,于是就提前将这些照片毁尸灭迹。果不其然,没有多久,爸爸妈妈都被揪出来批斗了。所幸提前做了防范,使得这灾难得以在可控的范围之内。直到现在,我还感激爸爸妈妈的见微知著,未雨绸缪。
爸爸喜爱读书,身上有文艺青年的气质。他读《红楼梦》,记得最熟的,是书中的诗词,尤其是《葬花词》,他能背诵。我想,他这是入戏了,以林黛玉为自身遭遇的寄托,自怨自艾,顾影自怜。他中秋和春节回绍兴与家人团聚时,和妈妈一起去看电影,回来后,他们总是会对剧情做分享和交流,记得有次观看《南征北战》后,他说,影片中只突显出高营长,可是营教导员的形象塑造有点苍白,他认为,这多少是个败笔,因为营教导员是党组织的化身,应该有所着墨,这样党的领导作用才能得到更好的体现。他虽然不是党员,个人境遇也这么灰暗,可话语体系依然这么正统,这不能不佩服思想改造的成功。不过,尽管爸爸爱读书,但家里面却没有几本书留下来,我只记得他说过,曾买过一本建国十周年的短篇小说集,其中有一篇题为《黎明的河边》写得很好。我问他要书看,他却说几次迁徙,书已找不到了,让我惆怅良久,不胜遗憾!
爸爸没有什么特殊的嗜好,不会玩牌,不会搓麻将,也不钓鱼,更不养花,只看书,晚年则看看电视连续剧。我记得有一次他要回璜山,妈妈有事,由我送他去车站,我看时间尚早,就缠着他下一盘军棋,他推辞说不会下,但经不住我的纠缠,答应了。我们摆好棋子,就准备落子,可发现天色突然暗下来了,似乎有下雨的迹象。爸爸说,算了,还是早一点去车站,于是,这棋终于没有下成。这也成了一盘永远无法下完的棋。至今念及,不禁泫然。
爸爸还是很幸运的。改革开放后,我得以考上大学,十年下来,我把学士、硕士、博士三个学位都拿到了,又一度成为师级干部,1997年,还成了教授。所有这些,他在世时都亲眼见到了,我想,对于饱经磨难的他来说,子女的进步,是他的最大欣慰。同时,经过妈妈坚韧不拔的努力,跑去山西太原找爸爸原单位相关部门交涉,在爸爸老同事刘煜培等先生的帮助下,纠正了当年的不公正处理,爸爸按干部身份恢复了退休待遇,从此跳出农门,再度拥有了城镇居民身份,这样的生活,他一共过了十多年,直到去世。
爸爸妈妈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兄妹。当年,爷爷在奶奶去世后续弦,爸爸因为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就离家出走,跑到时在诸暨枫桥的姑姑家,妈妈是他姑姑的养女,年轻人在一起,就此倾慕相爱了,双方订了婚,算是亲上加亲。由于爸爸好久没有稳定的工作,这婚一订就是十年左右,一直到爸爸锦州铁道学校毕业后才正式结婚。婚后当然过得很不容易,和任何一对夫妻一样,生活中免不了有磕磕碰碰的事情发生。妈妈务实,接地气,但有时候免不了唠叨琐碎。爸爸理想,厚重,但也不乏眼高手低的弱点。但几十年下来,磨合得还算不错,各自以最大的善意去包容对方。我曾经问过妈妈,爸爸一辈子过得比较平庸,没有大的出息,有时候脾气也不是太好,你为什么能和他一起相伴一辈子?妈妈说,你爸爸虽然有诸多不足,但本质上是一个质朴和善良的人,人品是好的,这最重要!例如,你爸爸年轻时高大英俊,多年在外地,可从来信守订婚时的承诺,没有任何拈花惹草的风闻,就凭这一点,妈妈说她和爸爸白首偕老,也是值得的!
如今,爸爸妈妈都已离开了我们,所有的往事都已成为回忆。他们合葬在一起,愿他们在天国依旧相亲相爱,一起福佑我的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