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炜:非理性英语热必须降温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201 次 更新时间:2013-12-08 1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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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炜 (进入专栏)  

 

19世纪中叶以来,美英等国乃至整个西方文明的强势地位使英语势力越来越大,目前已成为事实上的世界通用语。当前中国正在迅速崛起,但英语在中国也正变得越来越热。这是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但也是一个必须思考并拿出解决办法的大问题。

在当今时代,任何一个有观察和思考习惯的人都不难发现一对对跟英语有关的矛盾现象。一方面传统文化正强劲复苏,世界上汉语热方兴未艾,另一方面中国的全民英语热越来越热,汉语备受冷落,中文毕业生难找工作,传统价值观正在经受五四以来又一次大崩溃(比之铺天盖地的英语热以及相应的西方文化热,近年来传统文化“复兴”实在是杯水车薪)。一方面随着国力迅速提升,涉外企业国人的母语自豪感加强,一改先前的做法,在不需要用英语或用英语容易造成混淆或交流困难的地方,开始使用汉语,另一方面社会上英语热却越来越热,许多父母争先恐后将子女送到“英文学校”或“外语学校”读书。一方面,越来越多的人不再读汉语著作,悠久的汉语阅读传统正在迅速变凉,另一方面英语热却越来越热,尽管绝大多数学英语的人并不具备也不可能具备大量阅读英语文献、有效获取信息的能力。一方面是高薪刺激也难以解决的技工荒难题,[1]另一方面全民英语热却越来越热,许多人明明知道自己学不好英语,仍然奋不顾身,一头扎进学英语考英语的盲目潮流。

这毫无道理的英语热有何具体表现?

无论一个人做工程师、技术员、中文教师、中文编辑的,还是搞内贸(而非外贸),学中医中药的,研究古代汉语或中国古代史的,都得学英语、考英语。只要生为中国人,几乎一辈子都跳不脱英语考试。从幼儿园考到小学,从小学考到初中,从中考和高考的英语考试到大学四、六级考试(英语专业生更有八级考试),还有硕士博士入学的英语考试,晋升副高和正高职称的英语考试,当然还有无处不在的雅思、托福和GRE考试。

目前,英语考试已经与每个人的经济和政治利益密切挂钩,没有任何人能够摆脱英语考试。事实上,从初中始直至高级职称的评定,英语学习和考试是强制性的,或者说国家体制将英语学习和考试强加在每个人头上,而大多数人既没有外语才能,或学不好英语,也没有必要掌握英语。语言是文化的载体,学英语必然意味着英美文化的输入,因此国家权力的介入不啻是国家强行征用社会资源以推行文化的自我殖民。还有比这更荒谬的?

由于国家权力的涉入,更由于英语和西方文化本身的强势地位,社会上的英语热也越来越热。在大城市,某些家庭的孩子一出生,便“从婴儿抓起”,只给他讲英语。这些父母亲根本不顾离开了母语,孩子的认知能力便不可能正常发展这一常识。[2]由于国家并未规定幼儿园必须教英语,家长便必须交一大笔“英语费”,可是除了按国际惯例运行,也主要为外国孩子开办的“国际”幼儿园,我国幼儿园英语教育却并没有成功的先例。[3]即便极少数幼儿园的英语教堂取得了些许效果,那也不可能不以牺牲母语和其他科目为代价。

一些大学甚至违反高教法,规定不通过四级考试,便不让学生毕业。[4]

同样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所有在大学学报上发表的每篇文章都必须有一个英语摘要,无论那英文多么糟糕,也无论翻译那些摘要浪费了多少人力财力。

据粗略的统计,中国小学生学英语的时间为全部学习时间的四分之一,中学生为三分之一。北大、清华之类名牌大学的本科生只有一个专业,即英语。我国高校的硕士博士花在英语学习和考试上的时间超过了专业学习时间,这在很大程度上应该对我国研究生教育水平低下负责。长此以往,中国将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研究生教育。与此同时,真正能达到用英语有效交流水平且能大量、准确获取信息的人却少之又少。据北京外国语大学外语教育研究中心一份调查,56%的非英语专业在校大学生把大部分时间花在英文学习上;他们中很多人在各种英语考试压力下,不得不花大量时间和精力学习英文,但走上工作岗位以后却发现当初所学的“英语”除了应付考试,在实际工作中根本不能应用。

暂且不论这种做法对国人的母语自信和文化自信会造成多么大的冲击,不妨问一问,这种很大程度由国家政策支撑或推波助澜的英语热有没有道理?这种整体性、全民性的英语热有没有必要?这种盲目的英语热造成了多么巨大的人力物力浪费?

显然,我国当前的英语热是一种极端非理性的社会现象,是一种不顾是否真正需要、不顾个人秉赋、不计时间精力上的“投入产出比”的盲目、变态行为(这种盲目性、变态性在商业利益驱动的“疯狂英语”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试问除了在中国,世界上还有哪个国家的公民从出生起就得学英语考英语,活到老学到老、活到老考到老,却不问英语使用能力如何?试问除了在中国,世界上还有哪个国家的英语考试、英语培训班或学校以及相应宣传信息如此铺天盖地、如此无孔不入地深入到公民的日常生活中?

英语热有多方面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英语国家乃至整个西方在世界格局中占有的强势地位,以及这种地位所赋予英语的重要性。但除此之外也有中国人自身的缘故。

然而稍稍用心观察一下便不难发现,孩子一生下来就只给他讲英语的做法并不凑效。几年下来,孩子只能勉强说出几个单词,根本不能用英语进行简单的交流。因为孩子在娘胎里时所听到的便是汉语,出生以后所听到的语言仍然是汉语,与玩伴玩耍时所使用的就更是汉语。更应当注意的是,孩子是在地道的汉语环境中学习和成长的,在小家庭范围里把英语强加给孩子,不仅有违语言学习规律,更可能给孩子的认知发展造成伤害。

也不难发现,幼儿园里交了几千块英语费在几年时间里所学得的那几个单词,孩子到了十二三岁时只一两天功夫便掌握了。这是因为十二三岁前,孩子大脑的主要任务是吸收掌握概念本身,而不是学习一门异质的语言,再用这种语言来接受各种概念;也是因为人类的知识接受能力在不同时间有不同的表现,不到某个年龄段,便很难掌握某种知识或技能。

也不难发现,发表汉语文章时硬加上一个英语摘要,纯粹是做无用功。因为能够注意到汉语文章的外国人必定汉语很好,不必读汉语文章的英语摘要,而不懂汉语的外国人则根本不可能注意到汉语刊物上的汉语文章,也就根本不可能读到英文摘要了。

只要稍稍动脑子想一想,便不难发现,硬逼每个学古汉语、中医中药和中国古代史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考英语,不仅是一种变态折磨,更是对民族文化的犯罪。

只有稍稍动脑子想一想,便不难发现,如果大家更多考虑一下英语学习中的“投入产出比”,把花在学英语、考英语上的大量精力、时间和财力用在提高自身的文史哲修养和数理化能力上,中国人的总体人文素质和科技水平不知会提高多少。

大家是否思考过,每个人的才能是不同的,一些人长于数理化,一些人长于文史哲,一些人长于音体美,一些人长于实用技能,一些人长于外语,而强迫每个人学英语考英语,学不好考不好就不让上大学或不让上好大学,不仅是一种资源浪费,也是一种不公?

大家是否认真思考过,英语活到老、考到老的做法是一种体制性的民族自戕,在此过程中,大量有学术素质、思维能力的人只因英语不好便被排斥在大学和研究部门之外,或得不到应得的职称和待遇,不仅个人前途被耽误,国家也因之失去了大量优秀人材,中国的科学研究因之丧失了巨量的智力资源,中国学术产出的质量和数量因之大打折扣?

大家是否思考过,除了中国以外,世界上有没有其他任何一个国家在如此大规模上用行政手段强迫国民学英语,将大量教育资源——归根到底这一个国家的社会经济资源——用于民族文化的自我殖民和自我矮化中,而这种自我殖民和自我矮化不正是某些西方人求之不得的结果?中国变态的英语热不正在加强英美霸权,或使这种霸权永久化?

大家并没有认真思考过,英语作为印欧语系日尔曼语族的一种语言(当然也吸收了印欧语系中的拉丁语和希腊语族的大量成份),在“血缘”上与汉语毫无关系?这意味着,中国人学英语难度相当大。若想要听说读写四管齐下,在各方面都想有好的效果,难度就更大了。事实上,在一种汉语为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们的母语的语言环境中,没有个人语言天赋,光凭个人的热情和努力,是不可能真正学好英语的。缺少了语言环境和个人语言天赋,痴迷于英语的人们所投入的时间精力,与实际可能取得的效果会极其不成比例,而如果能把这些时间精力花在基本来更为善长的方面,在学习效果上便能取得更高的“投入产出比”。

在这方面,不妨看看西方人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汉语学习。从总体上讲,西方人不仅学习汉语的人口比例大大低于中国学英语的人口,而且汉语从业者的汉语口语能力和写作能力普遍不高。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汉语阅读能力比中国人的英语阅读能力差。

为什么这样讲?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这是因为西方人对主动技能和被动技能作了明智的区分。所谓“主动技能”,是说、写外语的能力,亦称“产出性技能”;所谓“被动技能”或“非产出性技能”,是指听外语、读外语的能力。虽然主动技能与被动技能相辅相成,不可截然分割,但也不是不能作适当的区分。对于大多数非英语专业人士来说,能真正培养起非产出性技能中的一种——阅读能力——便足够了。因为从根本上讲,阅读能力是英语学习中一种最重要的技能。有了这种技能,就能从英语文献中有效获取信息,就能跟踪乃至赶超国外先进水平。如果工作性质不仅要求有真正的英语阅读能力,也要求听说和写作能力,那又怎么办?完全可以像日本和韩国那样,聘请专业翻译,甚至直接使用西方雇员。

进行主动技能与被动技能的区分至关重要。从外语教学法的角度看,掌握主动技能远比掌握被动技能困难;花过多的时间和精力企图掌握超出需要的主动技能,意味着投入产出不成比例,也意味着资源被浪费在一种虚妄无谓的追求上。英语在中国热得如此没有道理,而真正具有英语能力或至少具有阅读能力的人却又如此之少,这与痴迷于英语学习和考试的人们未能意识到主动与被动技能的区别,是有很大关系的。

这里需要特别注意的是,降温非理性的英语热,并不是要国人从此不再学英语了。在全球化时代,要回到1978年以前既不可能,也不可取。但是国人至少可以在个人的学习意向和精力分配方面,在国家政策导向或社会资源的配置方面做得更明智、更合理。

我们为什么不可以降低英语考试的难度,尤其是废除晋升技术职称必须考英语这一天大恶习?

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像文化近邻日本、韩国那样,让少量有语言才能的人把英语和其他外语学精,以便将国外有价值的信息即时、迅速、准确地译为本国语,以保持与国际先进水平同步甚至领先国际,而非在盲目学英语考英语中浪费大量人力物力?

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把英语学习和考试的权重降到日本的水平或接近日本的水平?据日本文部省初中“学习指导要领”,日本初中每学年有980年学时,其中外国语仅占105,约为总学时的九分之一。相比之下,我国初中英语所占学时超过总学时的四分之一。日本文部省高中“学习指导要领”的建议总学分数为150(不必修满150学分),其中建议外语学分数仅为21(也不必修满21学分),约占总学分数的八分之一。相比之下,我国高中英语实际学时可达总学时的三分之一。我们为何不可以采用日本的做法? 考虑到前殖民地马来西亚有识之士正在呼吁降低英语在中小学教育中的重要性,我们就更应该这样做了。

为了给自残自戕的英语热降温,为了保护外语不好但拥有其他方面潜能的人才,我们为什么不可以降低中考、高考和硕士、博士考试中英语科目的权重(本文以为至少在目前水平上降低百分之三十,才能收到降温英语热的导向作用)?

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废除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四、六级英语统考?

为了鼓励外国人学习汉语,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在公共场合少使用英语,或最多只使用汉语拼音?英语国家的大街小巷难道布满了汉语路标?

在科技领域,我们为什么不可以采取国际上通行的做法,雇用专业写手写英语文章(国内培养的大多数科研人员英语写作极难达到在国际学术刊物发表的水平),雇用专业翻译担任英语口译,以便有效地同国外同行们交流?

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用国家政策的方式禁止学术论文必须附上一篇英文摘要?

考虑到香港回归以后,香港的大中小学重新采用汉语为教学语言(香港虽为前殖民地,但大学生英语从来没有真正好过,汉语就更差了;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前殖民地也有类似的语言问题),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用政令的形式禁止境内大学用英语教授非英语课程,并对盲目跟风的校长们提出批评?

我们的立法机构为什么不可以立法禁止非涉外企业和非涉外政府部门把英语考试成绩作为人员录用或晋升的依据?事实上,即便英语专业的大学生毕业生,也有三分之一至二分之一的人毕业后在工作中几乎不用或根本不用英语。

如果我们能做到在个人学习意向和精力分配方面更明智一些,在政策导向或社会资源配置方面更理性一些,毫无道理的全民英语热便可能降温,令人触目惊心的资源浪费便可能减少,中国的现代化便可能早日实现,中国文化和汉语方便可能早日重享其应有的尊严。

【注释】

[1] 中科院院士谢克昌认为,我国英语教育的效果与投入极不相称,英语教育的显赫地位使有限教育资源的分配严重失衡。他说:“我国出现了‘技工荒’,我们看到的却是职业技术学校严重缩水,林林总总的英语培训学校却到处都是。”《 谢克昌委员质疑现行英语教育 》,www.edu.cn/20040308/3100644.shtml 2007-9-29。

在笔者所在的深圳大学英语系,十多年来有多个英语教师尝试过从孩子一出生便只跟他/她讲英语,少讲或不讲汉语,企图以此方式使孩子从小便有堪比英语国家孩子的英语能力,或者说让英语对孩子来说不是一门外语,而是一种“母语”。但迄今为止,没有一个成功的例子。原因很简单:孩子在娘胎里听到便是汉语,出生以后除了只有会英语的一个家长跟他/她讲英语以外,其他亲人以及所有小朋友都只讲汉语,也就是说,孩子是在汉语的汪洋大海中而非自然的英语环境里学习和成长的,尽管有一个家长不断跟他/她讲英语,但英语都对他/她来说终究只是一种外语。

[2] 中国除了香港、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有少量合格的“国际”幼儿园,其他冠以此类名字的幼儿园的英语教育质量大体上都是不合格的,除了教给孩子若干英语单词和极简单的句子,便乏善可陈。原因在于,针对中国孩子所开办的非正规“国际”幼儿园不可能营造出一种真正的英语环境——从所有教师到大部分学生甚至管理人员均为以英语为母语者或非英语国家的外国人(不包括以汉语为母语的华人)。在这里硬憋出来的英语或勉强记住的几个英语单词和简单句与在自然的英语环境中学到的英语有本质区别。

[3] 数大学不仅要求非英语专业老师上非英语专业课程讲英语,而且要行政人员开会也讲英语,假装他们的英语水平跟英美人一样高;少数医院的领导要求医生用英语查房,假装以汉语为母语的医生和可能从未学过英语的病人英语跟英美人一样好。

[4] 具体说来,汉语与英语的关系并非像同属于印欧语系的法语与西班牙语,或英语与德语,或挪威语与瑞典语的关系那样,相互间有密切的“血缘”联系。换句话说,汉语和英语之间的语言学距离(linguistic distance)非常大。反过来看,英语同汉语的关系也相似,不像同属于汉藏语系的汉语北方话与粤语,或闽南语与吴语,或湘语与赣语等语言那样,相互之间有密切的“血缘”联系。

【参考文献】

1. 王岳川,《汉语热与英语热的不同文化心态》,《新华文摘》,2007年第07期

2. 唐磊,《英语热面前的汉语教育式微吗》,《中国新闻周刊》2006年12月25日文章,news.sina.com.cn/c/2006-10-25/175111331760.shtml

3. http://www.mext.go.jp/b_menu/shuppan/sonota/990301c.htm

4. http://www.mext.go.jp/b_menu/shuppan/sonota/990301d.htm

5. 《马将决定是否继续用英文教导数理科》http://www.zaobao.com/yx/yx081216_504.shtml

致谢:深圳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魏浦嘉博士为本文提供了重要资料,笔者谨向她表示诚挚的谢意。

本文原载于《深圳大学学报》2009年3月第26卷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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