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旋风李逵,是《水浒传》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在某个历史时期,李逵一度被认为是最富有革命斗争精神的英雄,是革命性和反抗性最坚决的正面典型。
李逵在书中出场的时候,戴宗向宋江介绍他说:“这个是小弟身边牢里一个小牢子,姓李,名逵,祖贯是沂州沂水县百丈村人氏。本身一个异名,唤做黑旋风李逵。他乡中都叫他做李铁牛。因为打死了人,逃走出来,虽遇赦宥,流落在此江州,不曾还乡。为他酒性不好,多人惧他。能使两把板斧,及会拳棍,现今在此牢里勾当。”
通过戴宗介绍,咱们可知李逵的出身和大致履历。李逵当初为什么打死人?打死了什么人?不过,从李逵一贯表现来看,当初之所以闹出人命,恐怕是他自身的原因,因为他“贪酒好赌”,喜欢打斗。
李逵,这个形象问世以来,似乎很有人脉,受到广泛青睐。金圣叹对李逵更是赞赏有加,认为他是上上之人,一片天真烂漫。诚然,李逵性格朴实、鲁莽,具有强烈的反抗性和一定的同情心,倒不乏可爱之处。但是,仔细考察李逵的所作所为,似乎看不出他身上具有中国农民的纯朴善良,倒是嗅出他身上弥漫着愚昧而残忍的血腥味。
杀人成性,无疑是李逵性格中最突出的特征,说他是恶魔也毫不过分。杀人,对于梁山好汉来说倒是寻常事,问题是,其他好汉杀人往往是出于无奈或带有目的性。林冲在草料场杀人是为了报仇雪恨,武松血溅鸳鸯楼是为了报复泄愤,杨志杀死牛二则是迫于无奈,孙二娘宰杀客人是出于谋财。然而,李逵的杀人具有强烈的非理性色彩,他偏好滥杀无辜,而且以杀人为乐,把杀人当作快乐的事情,不杀人就会感到难受。现在有些孩子沉湎于网络电子游戏,也以打斗砍杀为乐,但游戏毕竟是虚拟杀人,并没有杀害实体生命;而李逵胡砍乱杀,却让许多无辜百姓死于非命。
参与江州劫法场,李逵就开创了滥杀无辜的先例。在嘈杂的人丛中,李逵抢两把板斧,不问官军百姓,只顾砍人,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即便晁盖发出了“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的警告,李逵仍旧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这一次,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成为李逵斧头下的冤魂。为了让朱仝上山入伙,李逵竟然听从吴用指使,把沧州知府的儿子劈成两半,一个天真可爱的四岁孩子,就这样残忍地被杀害,真是惨绝人寰。
三打祝家庄之前,李逵就因为“闲了多时,不曾杀得一人”,而感到不自在,所以主动要求自带二三百小喽罗“把这个庄上人都砍了”,以便过一把杀人的瘾。扈家庄原本与祝家庄订立了攻守同盟,后被梁山威逼利诱,答应不与梁山为敌,并配合攻打祝家庄,宋江已然宣布他们“前来投降了”。就在扈三娘哥哥扈成捉住祝彪并押解他去见宋江的时候,恰好遇见了李逵,李逵不问青红皂白,砍杀了祝彪,又要砍扈成,扈成见势不妙,便投马落荒而逃;李逵杀得手顺,“直抢入扈家庄里,把扈太公一门老幼尽数杀了,不留一个。”当宋江批评他胡乱杀人时,他居然还说:“谁鸟耐烦,见着活的便砍了。”“虽然没了功劳,也吃我杀得快活。”意思就是不管怎样,只要人杀得越多就越快活,就越过瘾。此外,刀劈公孙胜师父罗真人和小道童,也是李逵任性滥杀的表现。
不过,李逵也曾主动“学雷锋”做好事。当他听说狄太公家里“闹鬼”之后,便自告奋勇地帮人家“捉鬼”。夜间,李逵凑近闹鬼的房间,却发现狄女与她的情人私通,于是踢门闯进去,抢起板斧将一对情人砍死。砍死人也就罢了,他竟然说“吃得饱,正没消食处”,于是把两具尸体“乱剁了一阵”,“剁做十来段!”这样以剁人做消遣,恐怕史无前例。男女私通,尽管有背于封建伦理道德,就是按大宋法律也不至于死罪。面对独生女儿惨遭杀害,狄太公老两口伤心欲绝,李逵还责骂他俩没感谢他“捉鬼”。想必,老两口心里一定恨死这个恶魔!
较之药家鑫,李逵更资格堪称“激情杀人”,药家鑫只是杀死一个人,而李逵却杀死无数人,药家鑫只是捅人家八刀,而李逵把人家剁做十来段。李玫瑾教授,“激情杀人”绝非药家鑫首创,其发明权恐怕属于您的本家李逵。
对于李逵的滥杀,鲁迅先生非常厌恶,他明确指出:“李逵劫法场时,抡起板斧来排头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我佩服会用拖刀计的老将黄汉升,但我爱莽撞的不顾利害而终于被部下偷了头去的张翼德;我却又憎恶张翼德型的不问青红皂白,抡板斧‘排头砍去’的李逵,我因此喜欢张顺的将他诱进水里去,淹得他两眼翻白。”
遗憾的是,杀人成性的李逵,却颇受历代读者喜爱,得到众多国人的赞赏。究其原因,主要是中国文化传统缺乏人文精神,蕴含着漠视生命、不把人当人的精神毒素。尽管有一句“人命关天”的成语,但是上至国君下至臣民,骨子里并不敬畏生命,视生灵为草芥。正是人文精神的缺失,使得中国历史上充斥着无数暴君和暴民。为了一己私利或某种目的,君王不惜大开杀戒,血流成河。因为读书人让自己不高兴,秦始皇便下令大批量坑杀儒生;因为担心功臣会危及寡人的权威,朱元璋会借“谋反”的罪名诛杀宰相胡惟庸九族;因为拒绝为篡位的皇帝起草诏书,方孝儒一门十族便遭到杀身之祸;张献忠没能力抗拒清兵,却有本事在四川疯狂虐杀妇女、屠宰百姓。较之暴君,暴民的残暴也毫不逊色,李逵闲来无事,居然要以杀人取乐,堪称暴民的典范。
人文精神就是对生命的敬畏和珍重。谈天说地,人最宝贵的是生命,而且人的生命权是上天赋予的,任何人不得随意剥夺。这一点,是人类社会赖以生存和进步的基本原则。当然,人类社会的文明进步离不开暴力革命,但暴力革命主要针对腐朽落后的恶势力,扫除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强盗恶霸是其应有之义。而李逵的滥杀不仅针对无辜百姓,就是妇女儿童也不放过,这算什么“革命性”?不少人将李逵恣意妄为看作是率真或率性,我同意这个诊断,但有不同的解释:李逵的所率之性,不是人性,也不是兽性,而是魔性。因为像虎狼之类的残暴动物,只是为了求生而捕杀别的动物,但它们不会轻易杀害自己的同类,可李逵在对待同类上却连禽兽不如。
李逵一向反对接受朝廷的招安,有人据此认定他是最革命的。这样看问题,未免落入“非此即彼”的简单思维窠臼。它是基于一个前提,接受招安放弃造反是不革命的,不接受招安继续造反就是革命的,李逵最反对招安,那么他就是最革命的。其实,革命并不意味着起事造反,也不是简单的政权更迭,而是看新政权是非比旧政权更具先进性,是否建构并形成更文明的思想文化和法律制度,是否更能推动生产力发展和社会进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梁山泊终究未能消灭北宋王朝取而代之,我们无法检验“梁山政权”比北宋王朝更加先进,所以不能得出梁山造反就是革命的结论。再说李逵,既没有解救劳苦大众的革命理想,也没有参与什么革命行动;仅仅因为反对招安,就说他是最革命的,未免过于荒唐。李逵之所以反对招安,无非是“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在李逵看来,若是宋江坐上皇帝鸟位,卢俊义坐上宰相鸟位,自己坐上将军鸟位,便可以在东京“快活”了。依李逵的品行看,他所谓的快活并没有高尚的精神追求,只是贪图“论秤分金银,换套穿衣服”的物质享受,而且能够无法无天地随意杀人而已。假如李逵等人真的到东京“快活”,未必不是大宋民众的巨大灾难。
或许有人认为,你这样否定李逵,未免有失偏颇,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实际上,有些致命伤只要有一点,就足以否定一个人。比如说,蔡京多才多艺,秦桧擅长书法,可是因为他们是误国和卖国的奸臣,终究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李逵的杀人成性,就足以令人唾弃。他身上固然有些优点,更多的是毛病。他喜欢赌博,可是在赌场上表现很差,赌输了赖账,还抢人家的钱。他恃强凌弱,欺软怕硬,酒保说店里没有他所点的牛肉,他“便把鱼汁擗脸泼将去,淋那酒保一身”;卖唱女孩因为“打断了他的话头”,他便伸手将她打翻在地。他敲诈勒索,自恃在江州牢房当差,不付一文钱,就强行找渔民讨鱼;尚未为人家“捉鬼”,就狮子大开口,要人家杀一猪一羊,好肉好酒侍候。此外,李逵对宋江的忠诚,不仅带有愚忠的成分,而且是宋江赠送十两银子换来的,不能让人肃然起敬。
李逵,就是这样李逵。他喜好杀人,算不上真好汉,不值得肯定。不过,李逵之类头脑简单、心智不健全的人,在特殊年代可以发挥积极作用。比如战争时期,像李逵这样勇猛的人,可以成为战斗英雄。但是,在和平年代,像李逵这样嗜杀的莽汉,容易制造“激情杀人”事件,可能有利于减少人口繁衍,但不利于社会治安和稳定,会让警察感到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