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良:《解毒水浒》系列之:何去何从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29 次 更新时间:2012-12-17 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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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良  

杨志,也是一位家喻户晓的水浒人物,在梁山好汉中排名第十七位,引号叫青面兽。金圣叹在点评杨志的时候,这样写道:杨志何如人也?正人也。

所谓正人,往往是指正直或正派的人。杨志究竟是什么样的正人呢,金圣叹并没有作详细说明。依我看,作为正人的杨志,至少有以下三“正”:

一是根子正。在小说里,杨志自己交代,他是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杨令公便是民间家喻户晓的杨家将的老祖宗,什么四郎、五郎、六郎都是他和佘太君的儿子。杨志自称杨令公之孙,不一定就是他的孙子,很可能是第几代孙子。用“文革”话说,杨志可谓根正苗红,因为其先辈为大宋立下赫赫战功。用现在话说,杨志是大宋高干子弟,属于官N代。

二是心地正,或者说思想纯正。杨家将是以忠君爱国而闻名的,杨志出身于这样的世家,所接受的是正统教育和主流价值观,在思想上能自觉与朝廷保持一致,绝不接受异端邪说。

三是行为正。杨志出身武将之家,参加过武举考试,一步步做到殿司制使官。他奉行的原则是凭着“一身本领”吃饭,不搞歪门邪道,寄希望于“边庭上一刀一枪,博个封妻荫子,也与祖宗争口气”。

尽管杨志是梁山好汉中的正人,但是在人生的紧要关头,他并没有做出正确的选择,未能走上正确的道路。对于正人来说,与其说是一种悖论,不如说是一种悲哀。究其原因,既有他自身因素,也有时代局限,还有运气成分。

杨志在小说中一出场,境况就不妙,甚至说很狼狈。作为殿帅府的制使,杨志奉命去江南押运花石纲,途中遇到狂风暴雨,翻船失陷了花石纲;他不敢回京复命,只好逃窜避难。后来朝廷大赦,他便拼凑一担金银钱物,准备去枢密院打点,试图官复原职。路过梁山泊的时候,差点被林冲当作“投名状”给杀了。王伦看杨志武功高强,劝他留下来入伙,但他一心想回到体制内任职,便婉言拒绝了。

杨志当时押运花石纲,其实是为宋徽宗建造“万岁山”服务的。政和七年(1117年),万岁山开始在京城东北、景龙江之南修建。据说,徽宗即位之初,皇子不多,道士刘混康建议,京城东北角正处在八卦的艮位之上,若能将其地势垫高,便会有多子之祥;如若修建成为假山园林,国家必将繁荣昌盛。这本是道士的信口开河,徽宗却信以为真。巧合的是,那地方被增高为土岗之后,徽宗果然连连得子,“中奖率”大大提高。兴奋之余,徽宗下令崇奉道教,大那边宫观。同时,征用大量士兵、工匠,继续修建“万岁山”,历时六年才完工,因处京城的艮卦方位,故更名为“艮岳”。 艮岳方圆十余里,设计非常精巧,亭台楼阁,奇花异石,山林溪水,飞禽走兽,应有尽有。

在建造艮岳时,往往要从全国各地调运原材料。从江南搜集奇花异石,用船运往京城开封,叫做“花石纲”。杨志参与押运花石纲,可以说是一个错误的抉择。因为建造艮岳消耗大量人力和物力,只是供皇家享乐,无疑是一项劳民伤财的腐败工程;即便从风水角度看,有助于徽宗增添几个皇子,却无助于大宋繁荣昌盛。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艮岳完工没几年,北宋王朝就因挡不住金兵入侵而灭亡。所以,无论从当时现实,还是从历史的角度看,徽宗皇帝作出建造艮岳的决策无疑是错误的。

宋徽宗乃大宋最高领导人,不管他的决策对否,都是至高无上的圣旨。面对最高领导人的错误决策,作为下属该如何应对,或者说采取什么态度?这是一个值得一个大问题,咱们不妨商讨一下。

其一是劝谏,儒家就提倡“文死谏,武死战”,意思就是文官不惜性命劝谏皇上,武官不怕牺牲战死疆场。当然,如果通过劝谏,让皇上放弃错误的决策,这样能避免错误决策的实施及其后果的产生,无疑是上上策;问题是,劝谏者需要胆识,既要懂得,也要敢于,可惜徽宗朝大都是奸臣当道,缺乏像魏征那样有胆有识的诤臣;更重要的是,宋徽宗缺乏唐太宗那样善于纳谏的睿智和胸襟。不过,向皇上劝谏得有资格条件,像杨志这级别的武官是不够格的。

其二是执行,执行包括主动执行和被动执行,不管怎样,皇上金口玉言,说什么都是“圣旨”,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杨志参与押运“花石纲”,如果是自己请战,就是主动执行,如果受上司差遣,就是被动执行,不管怎么说,杨志反正是执行了,大方向是错误的。从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来说,杨志执行上级命令是无可厚非的。问题是,他并没有意识到建造艮岳这个大前提是错误的,若能意识到大前提的错误,他可以有别的选择。

其三是逃避,或者说不合作。在系统之外,与己无关的事情,一般容易逃避。在系统之内,就比较难逃避,毕竟“为人莫当差,当差不自在”。不过,如果我们对于错误的事情采取不合作的态度,也可以置身事外的。比如,杨志果真不愿去押运“花石纲”,是可以找一个借口推脱的,古往今来就有很多人以“生病”为由,以保全自己或拒不做违心的事情。

其四是对抗,对抗也有消极对抗和积极对抗。消极对抗就是表面服从,其实不作为,软拖硬抗;积极对抗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在行为上针锋相对,你要这样,我偏要那样。当然,那个时候“抗旨”是大逆不道的。以杨志的身份和性格,他绝不会选择对抗的。

也许杨志在接受押运花石纲命令的时候,并没有犹豫,而是欣然执行。与此同时,他也许寄希望于押运花石纲建功立业,以得到朝廷的奖赏和提拔。然后,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暴风雨所使花石纲失陷,把杨志推向困境。

现在看来,杨志押运花石纲是错误的,在朝廷看来,杨志丢失花石纲也是错误的。错上加错,是否依“负负得正”的数学规则,证明杨志的行为是对的呢?答案是否定的,毕竟丢失一船花石纲,并不妨碍整个艮岳的建造,丢失一船花石纲,必然增补一船花石纲,无疑又给老百姓增加一船的负担。

当然,花石纲的失陷,并非杨志失职所致,是不可抗拒因素(天气)造成的。如果不考虑客观,只认结果来看,杨志还是有过错的。所以他害怕上司追究,畏罪潜逃,自行离职。朝廷大赦,让杨志看到复职的希望,于是他又做出了抉择,并付诸行动。为了回到“正路”上来,正人杨志依照“潜规则”行事,使出一担金银钱物央人到枢密院打点,获得了恢复原职殿司府制使的文书。杨志兴匆匆拿着文书去殿帅府拜见高太尉,满以为能够重新上岗,结果大失所望。

小说描述,杨志来到厅前,那高俅把从前历事文书都看了,大怒道:“既是你等十个制使去运花石纲,九个回到京师交纳了,偏你这厮把花石纲失陷了;又不来首告,倒又在逃,许多时捉拿不着。今日再要勾当,虽经赦宥所犯罪名,难以委用。”把文书一笔都批倒了,将杨志赶出殿帅府来。

不消说,杨志为此很郁闷,并对高俅产生怨恨,心里责怪:“高太尉,你忒毒害,恁地刻薄!”这里,我要替高俅说一句公道话,他不让杨志复职并没有错。朝廷的大赦,只是意味着不再追究杨志的过失,并没有明示他可以官复原职。杨志之所以获得枢密院的复职文书,是用一担金银钱物行贿的结果。有时依“潜规则”行事,拿到桌面上是经不起推敲的,所以高俅敢把枢密院的文书一笔批倒。

假如杨志原职的理由足够充分,也许他用不着花一担金银钱物去打点。退一步说,如果枢密院的文书经得起推敲而高俅不予理睬,他可以再上枢密院申诉,让枢密院出面说话,促使高俅为他落实政策。问题恐怕在于,因为杨志的复职未必符合当时的政策,所以高俅才胆敢藐视枢密院的权威。

以官话或官腔说,高俅抵制枢密院的文书,也是坚持原则的表现。但是,从历来奉行“潜规则”事理看,关键是杨志“顾此失彼”,他只是去枢密院上下打点,而没有打点高太尉。试想,假如杨志筹备了两担金银钱物,一担打点枢密院,一担打点高太尉,他的官复原职就可以铁板钉钉了。从这个件事看,杨志办事还不够周全,以为买通了最高军事机关枢密院,问题便迎刃而解了。要知道,县官不如现管,你想官复原职,必须过高俅这一关。既然依“潜规则”行事走暗道,你就得沿着必经的暗道走下去,这样才能达到你的目的。

捉鸡不成,反蚀把米。钱财耗尽,身无分文,又不能重新就业,杨志又面临着抉择。无奈之下,他决定变卖祖传的宝刀,以换取盘缠去他处安身。杨志来到街上卖刀,半晌无人问津,后来遇到了牛二。这个牛二是泼皮无赖,他想占有宝刀,又不想出钱,跟杨志胡搅蛮缠,还动手打人。杨志忍无可忍,动刀杀了牛二。

杀死牛二,算是为民除害。尽管杨志主动去官府自首了,但是官府还是依法追究杨志的刑事责任,没收了他的宝刀,并将他发配到北京大名府充军。在北京大名府,杨志由于在与索超比武时表现出色,得到了当地最高军政长官梁中书的赏识,被破格提拔为提辖。至此,他的命运又出现了新的转机。遗憾的是,没过多久,杨志又奉命押送“生辰纲”,再一次改变他的人生道路。

何谓生辰纲?《水浒传》里交代,生辰纲就是送给蔡京庆生辰的贺礼,用现在话说,就是生日礼物。毕竟蔡京是当朝宰相,全国第二号人物,梁中书既是地方大员,又是蔡京的女婿,他所送出的生日礼物特别厚重(价值十万贯以上),所以能够上纲上线,配得叫“生辰纲”。旧时官场历来盛行送礼之风,大凡有权有势人物,逢年过节总会收到诸多礼物。蔡京官居宰相,权势熏天,每逢生辰之际,全国各地官员会纷纷上门送礼,礼物之贵重,数额之巨大,足以令人瞠目结舌。

现在科技发达,送礼非常便捷,哪怕赠送几个亿,只消在银行转账或送一张卡子,就可以搞定。古代没有这个条件,馈赠钱物需要人亲自送达。当时社会治安状况不好,到处有强盗或土匪出没。考虑到杨志武功高强,梁中书便让他牵头押送生辰纲。杨志一开始拒绝,后来还是接受了。在执行任务途中,也就是在黄泥冈,杨志等人遭到了晁盖、吴用等人的算计,生辰纲被抢走了。杨志无法向梁中书交代,再一次陷入走投无路的困境,最终不得不落草为寇。

应该说,杨志牵头押送生辰纲,也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因为梁中书给老丈人蔡京筹办的生日礼物,是通过搜刮百姓换来的,属于不义之财;杨志执行这个任务,无疑是护卫坏人坏事,绝对是不正确的。他一开始拒绝执行这个任务,并不是质疑生辰纲的合法性或正当性,而是为了争取更大的授权,使自己在押送途中拥有绝对权威,以确保生辰纲绝对安全,免遭歹人抢劫。

很多人认为,杨志一生时运不济,霉运连连。的确如此,押运花石纲,失陷了;押送生辰纲,被劫了。这个纲,那个纲,都跟他过意不去,命运似乎总是作弄他。那么,在运气或时运面前,人真的无能为力、无所作为么?答案也许是不一定,其实在任何情况下,人都可以做出自由选择的,关键取决于你怎么判断。关键时刻,杨志并没有做出正确的抉择,以致远离他所理想的正确道路。这固然有运气因素,也有其自身原因,毕竟他缺乏正确的是非观或价值观,只是基于自身前途或利益考虑,自觉或不自觉地执行并不正当的任务。假如杨志能够认识到花石纲、生辰纲的非正当性,也许有别的选择。当然,如果杨志拒不执行那些不正当的任务,他也会遭到排斥或打压,甚至被淘汰出局。

这就是杨志与那个时代的悖论。试问,一个人究竟何去何从,才能走上正确的道路?一句话,大道至公。只有朝公平正义的道路上行走,才不会迷失方向。也许你会因此付出代价,但是你至少可以保持独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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