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良:《解毒水浒》系列之:随波逐流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754 次 更新时间:2012-09-15 1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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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良  

卢俊义,虽然在小说中出场较晚,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位居天罡星第二位,仅次于宋江。小说中有《满庭芳》一词,这样描绘卢俊义:

目炯双瞳,眉分八字,身躯九尺如银。威风凛凛,仪表似天神。惯使一条棍棒,护身龙、绝技无伦。京城内、家传清白,积祖富豪门。 杀场临敌处,冲开万马,扫退千军。更忠肝贯日,壮气凌云。慷慨疏财仗义,论英名、播满乾坤。卢员外,双名俊义,绰号玉麒麟。

由此可见,卢俊义集“高富帅”于一身,堪称人中龙凤。更难得的是,他有一身好武艺,棍棒天下无双,文韬武略兼备;他出身于豪门,却不像纨绔子弟那样沉湎于声色犬马,坐享其成,他凭着聪明才智,通过正当经营扩大家业;作为北京大名府首富,他从不仗势欺人,不走歪门邪道,“非理不为,非财不取”。

最难能可贵的是,卢俊义品格高贵,宅心仁厚、性情和蔼、慷慨仗义。李固当年饥寒交迫冻倒在街头,是卢俊义收留了他,并让他当上自己的管家;燕青自幼父母双亡,卢家将他抚养成人,卢俊义对他情同手足。率领梁山好汉行军作战的时候,卢俊义总是身先士卒,勇往直前;在战场上,当李逵火刺刺只顾砍杀的时候,他果断告诫李逵:“兄弟,不要杀害百姓。”所有这些,不难看出卢俊义不愧为仁义的俊杰。

毋庸置疑,卢俊义是梁山泊一等一的英雄豪杰。但是,他这个英雄豪杰的命运最为悲惨,最富有悲剧色彩,最终结局是死无葬身之地。平定方腊之后,卢俊义随宋江班师回朝,被朝廷封为庐州安抚使兼兵马副总管。没过多久,蔡京、童贯、高俅、杨戬四大奸臣定下计策,让宋徽宗下旨赚卢俊义来京城。宋徽宗亲自召见了卢俊义,当面将酒膳赐与他。他不容分说,拜受而食。其实,高俅、杨戬事先在酒膳里放了水银。卢俊义当夜便回庐州,觉得腰肾疼痛,动举不得,不能骑马,只好乘船返程。行至泗州淮河,天色已经昏暗,醉意朦胧的卢俊义要立在船头上消遣,不想水银坠下腰胯并骨髓里去,册立不牢,亦且酒后失脚,落于淮河深处。

卢俊义落入水中,不管他怎么挣扎,怎么也爬不上岸;他只能随波逐流,任凭滔滔的河水拉入死亡的深渊。这情景,似乎是一种隐喻或象征,它预示着人的无能为力和命运的不可抗争的悲剧。有人把卢俊义之死归因于奸臣的陷害,表面上看是这么回事,若非奸臣暗中使坏,他就不至于中毒落水。

如若深入思考,就不难发现导致卢俊义的悲剧不仅仅是奸臣,而且还有其他多重因素。法国哲学家萨特通过《紧闭》这部戏剧,表达了一个主题——“他人就是地狱”,揭示了“地狱不是另外一个空间,不在彼岸,而在日常生活中,在人与人的关系中。” 卢俊义的境遇,似乎为萨特的“他人就是地狱”的名言做了最好的诠释。正是“他人”,介入并操纵了卢俊义的生活,不断改变他的境遇,使他一步步滑向深渊,落入地狱。这些“他人”,有一大串名字,当然也包括卢俊义自己。

不消说,“他人”当中首先要提到的名字应是宋江、吴用。宋江一次僧人闲聊,问起北京大名府风土人物,僧人谈到玉麒麟卢俊义,宋江猛然省起,禁不住感叹:“梁山泊寨中若得此人时,何怕官军缉捕,岂愁兵马来临?”为了诓卢俊义上山,吴用乔装算命先生,到卢府忽悠了一番,提醒他“不出百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家私不能保守,死于刀剑之下。”劝他前往东南千里之外避灾,还信口吟诵一首藏头反诗,让他抄写于墙上:“芦花丛里一扁舟,俊杰俄从此地游。义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难可无忧。”卢俊义由于过度自信,不理会燕青等人的劝告,却听信吴用的鬼话,硬是要外出避什么血光之灾,最终落入吴用的圈套。从此以后,卢俊义就像脖子上被套了绳索,不得不任由别人摆布,即使自己不愿意,却无法挣脱。

卢俊义前往泰安避祸,途经梁山时中埋伏,由于寡不敌众,被抓捕上山。宋江设宴盛情款待卢俊义,劝他在梁山入伙,他断然拒绝。宋江不便强留,让他住一些时日,就自行回家。回到家中,等待他的却是莫名其妙的打击。管家李固不仅霸占了他的妻子贾氏,而且听信吴用的唆使,去大名府梁中书处告发了他,诬陷他勾结梁山草寇造反。卢俊义被捕后,遭受酷刑,屈打成招,被打入死牢。几次险遭毒手,幸得燕青、石秀等人先后搭救,才保全性命。尽管后来是宋江、吴用派人营救了卢俊义,护送他上了梁山。看起来,宋江、吴用对卢俊义也有救命之恩,其实他俩才是卢俊义的灾星,是使他家破人亡、走途无路的总祸根。由于宋江、吴用的介入,卢俊义不得不上梁山,不得不告别优越的富豪生活,不得不与自己鄙视的莽夫草寇为伍,还得与设计陷害自己的宋江、吴用称兄道弟……这是怎样样的苦涩和无奈,恐怕只有卢俊义自己才能体味!

作为“他人”的李固,对于卢俊义来说也是一重地狱。实际上,卢俊义之于李固,是有救命和知遇之恩的,没有卢俊义的收留,李固早已冻死街头,没有卢俊义的提携,李固当不上卢府的总管。可是,当卢俊义遭到他人算计的时候,李固没想到知恩图报,而是恩将仇报。在卢俊义滞留梁山期间,他就听信吴用的蛊惑,去官府告发卢俊义通匪谋逆,并且胁迫卢夫人贾氏。卢俊义从梁山归来,他立马通风报信,让官府将卢俊义抓捕。卢俊义身陷囹圄,他居然出500两黄金贿赂蔡福,叫蔡福私下处死卢俊义,这样他可以达到永久霸占卢俊义妻子和家产的目的。尽管李固的目的终究没达到,但他的卑劣无耻,为卢俊义的悲剧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无疑是卢俊义的一重地狱。

梁中书身为北京大名府留守司最高长官,代表着大宋官府。从理论上讲,官府上对皇上负责,下为民众做主,或者说主持公道。但是,梁中书因为受了李固的贿赂,不问青红皂白,一口咬定卢俊义私通梁山泊匪寇,滥用酷刑,使他屈打成招,并投入死牢。其实,稍有一点常识便知晓,除非脑残或吃饱撑着,身为北京首富的卢俊义是不可能轻易落草为寇的。卢俊义的现实表现也完全证实了这一点,当宋江规劝卢俊义入伙的时候,他便一口回绝,明确表示自己“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宁死实难听从”。仅仅因为被迫滞留梁山一些时日,并不足以证明卢俊义谋逆。办案的张孔目在得到柴进的贿赂(蔡福转送)之后,也认为这个案子:“虽有原告,却无实迹;虽是在梁山住了许多时,这个是扶同诖误,难问真犯”。假如梁中书清正廉明,是很容易弄清真相,还卢俊义以公道的。但是,他这个倚仗老丈人蔡京而得势的贪官,却贪赃枉法,刑讯逼供,制造冤狱。当官府充斥着贪污腐化官僚的时候,就不可能为民伸张正义,主持公道,必定异化为坑害无辜的地狱。

蔡京、童贯、高俅、杨戩,在《水浒传》中并称为四大奸臣,他们合谋直接毒害了卢俊义。当时朝政由这些奸臣把持,在国家面临内忧外患之际,他们不思治国安邦、富民强兵,对外推行向辽金进贡换和平的驼鸟政策,一味委曲求全,妥协退让;对内横行霸道,鱼肉百姓,屈害忠良。他们奉行“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的做人哲学,出于个人恩怨和阴暗心理,而使用加害卢俊义。这些身居高位、把持朝政的奸臣,维系国家兴亡和社稷安危,他们的专权妄为,不仅是卢俊义一人,而是天下百姓的地狱。正是这些奸臣所把持朝廷的腐败无能,导致北宋日益衰微,最终于靖康二年(公元前1127年)遭受灭顶之灾。当时金兵攻陷京城开封,不仅俘获两位皇帝及其后妃,而且在城内大肆烧杀抢掠。覆巢之下,生灵涂炭,惨绝人寰,整个开封城变成了人间地狱。这个地狱,难道不是昏君奸臣一手造成的吗?!

当然,卢俊义本人对自身的不幸也负有很大责任。一个人若不能正确对待自己,那么你也是自己的地狱。人生在世,每出差错,人们很容易去找社会原因、客观原因和他人原因,往往看不到自己的原因。王望如批《水浒》,指责卢俊义不该有福不享,“无端好使枪棒,名震京师”,结果引起了宋江注意,被迫入伙做了“强盗”。

王望如的批评,看上去很有道理。假如卢俊义从不“打熬力气”,没有练就一身好武艺,就不会被梁山泊作为“特殊人才”引进去,那样就可以在家平平安安地享受荣华富贵。问题是,练就一身好武艺,到底是不是卢俊义的过错还值得商榷。当时国家面临内忧外患,北方边境相继有辽国、金国虎视眈眈,时刻威胁着大宋安全。而宋朝自太祖得天下之后,历来重视“文治”不重“武功”,国威一直不振;加之徽宗朝政治腐败,贪官遍地,国家积贫积弱。在此背景下,国家更需要英武之士,站出来保家卫国。卢俊义身为在野的“员外”,却“位卑未敢忘忧国”,练就一身武艺,时刻听从朝廷的召唤,这是难能可贵的爱国精神。如此文武双全的卢俊义当初未能进入体制内,应是官府的疏忽或失误,而不是他本人的过错。

可以肯定,武艺超强出众,既不是卢俊义的过错,也不是导致其个人悲剧的原因。问题在于,他过于自信,而又过于轻信,心里不曾设防,对世道险恶缺乏足够的认识。在两个重要关口,卢俊义都因此吃亏上当。

第一个关口是面对吴用的忽悠。卢俊义轻信了吴用的说法,要去泰安避什么“血光之灾”。燕青当时就提醒他:“这一条路,去山东泰安州,正打从梁山泊边过。近年泊内,是宋江一伙强人在那里打家劫舍,官兵捕盗,近他不得。主人要去烧香,等太平了去。休信夜来那个算命的胡讲。倒敢是梁山泊歹人,假装做阴阳人,来煽惑主人。”卢俊义却道:“你们不要胡说,谁人敢来赚我!梁山泊那伙贼男女,打甚么紧!我观他如同草芥,兀自要去特地捉他,把日前学成武艺,显扬于天下,也算个男子大丈夫!”可以看出,卢俊义此时表现极为自信,自恃武功高强,以为梁山草寇奈他不何。没想到,最终落入他人的圈套,让自己的系在他人的腰带上,从此再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只能任凭他人摆弄。

第二个关口是面对朝廷的封赏。平定了方腊,卢俊义随宋江率领残部班师回朝,准备接受朝廷的封赏。这时候,燕青劝卢俊义解甲归田,隐姓埋名,寻个僻净处安身。可是,卢俊义想到封妻荫子,继续为朝廷效劳。燕青拿汉代功臣韩信、彭越、英布的史事告诫,请他三思而后行,免得祸事临头难以脱身。卢俊义反驳燕青说:“我不曾存半点异心,朝廷如何负我?”由此可见,卢俊义还是那么自信,认为自己对朝廷一片忠诚,没有半点二心,朝廷绝不会亏待他的。俗话说,“为人没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卢俊义坦荡自信,倒也无可厚非。问题是,他没有想到“高处不胜寒”,那些身居高位的重臣其实是卑鄙小人,为了排除异己,可以不顾一切,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最终,卢俊义不得不吃下有毒的酒膳,丧身于滔滔淮河之中。

对于讲究集体主义的中国人来说,听到“他人就是地狱”这句名言,或许感觉很不舒服。但是,卢俊义的亲历和悲剧,的确为“他人就是地狱”做出了生动而有力的注解。从卢俊义角度反思,我们可以送给他一句古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若时刻牢记这句箴言,或许他的悲剧就不会上演。但是,要使卢俊义式的悲剧不或少发生,并不完全取决于个人自身,因为人总是在社会上生活,他人是不可避免的存在。即使你时时刻刻防范,也有防不胜防的时候。

那么,他人何以成为他人的地狱?关键还是在于人心,在于人心的毒化和污染。儒家认为,人之初,性本善,只是后天熏习才变好或变坏。佛家认为人性原本清净澄明,只是后来让环境污染或毒化了;贪、嗔、痴,是污染人心的“三毒”。与此同时,佛家强调“境由心造”,“心净则国土净”。可见,人与人之间若要和谐相处,不使他人成为他人的地狱,关键在于扫除污渍,消除毒素,净化人心。当然,在现代社会,更离不开法治这个大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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