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篇 双重人格
提起《水浒传》，人们马上会想到梁山好汉，想起那一大串熟悉的名字，鲁智深、林冲、武松等等。若问谁是书中核心人物，答案肯定是宋江。因为宋江在梁山好汉中排名第一，是山寨最高领导人，宋江从书中18回出场，一直到120回被害死，几乎每回都提到他，无疑是贯穿小说的第一主角。
宋江，又叫宋公明，此人颇有自知之明。在与众兄弟商议立梁山泊之主的时候，吴用提出宋江为尊，卢俊义为次；宋江以晁盖的遗嘱为由婉言推辞，并且将自己与卢俊义作了比较，说自己有三点不如对方：
“第一件，宋江身材黑矮，貌拙才疏；员外堂堂一表，凛凛一躯，有贵人之相。第二件，宋江出身小吏，犯罪在逃，感蒙众弟兄不弃，暂居尊位；员外生于富贵之家，长有豪杰之誉，虽然有些凶险，累蒙天。第三件，宋江文不能安邦，武又不能附众，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寸箭之功；员外力敌万人，通今博古，天下谁不望风而服。”
宋江这番话，并非过度自谦，算是恰如其分。不过，即便卢俊义这些方面超过宋江，而且活捉了射杀晁盖的凶手史文恭，可是他却不敢贸然坐上头把交椅。因为他也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在梁山泊的人脉和声望远不及宋江，自己只是被劫持上山的富豪，与江湖好汉并非同路人，而宋江才是他们心目中的“大哥大”，是坐山寨头把交椅的不二人选。
自《水浒传》问世以来，宋江是最引人争议的人物，历代对他褒贬不一，莫衷一是。在这里，我只想探询宋江何以坐上山寨头把交椅，何以有那么大的感召力。的确，论个人外貌、家庭出身和文才武艺，宋江不仅远不及卢俊义，比起其他梁山好汉也大为逊色；而山寨之主宝座却非宋江莫属，来自五湖四海的各路好汉对他心悦诚服，众星捧月似的团结在他周围，心甘情愿跟他一起拼杀，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辞。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究其原因，恐怕在于宋江富有个人魅力。
或许有人质疑，宋江并非“高帅富”，哪有什么魅力？错，男人“高帅富”，只是对异性有吸引力。而宋江能够吸引同性兄弟的，却是他的人格魅力。宋江到底有哪些人格魅力，小说作者并没有直接描述，但是他的绰号和姓名，似乎隐含这方面信息，从中能找到问题的答案。梁山好汉都有一个绰号，比如，林冲引号叫豹子头，李逵绰号叫黑旋风，杨志绰号叫青面兽。宋江有四个绰号，第一个叫黑宋江，这个绰号主要反映他的体貌特征，说明他长得面黑，身材矮小，用现在话说，他不是什么帅哥，而是一个丑男，假如不像潘长江或葛优那样有才艺，就谈不上有什么魅力。宋江还有三个绰号，分别为孝义黑三郎、及时雨和呼保义。这三个绰号，体现了宋江的人格特征，概括起来就是三个字“忠、孝、义”。也正是这三个字，使宋江散发出强大的人格魅力。
宋江人格的形成，无疑与他的家庭出身和受过教育紧密相关。《水浒传》交代，宋江出身农耕世家，守一些田园过活，在当时大概算上小康之家；因此他有条件接受中国传统式教育，自幼学习四书五经，受到儒家思想文化熏陶，自然而然地崇尚儒家的核心价值——“忠、孝、义。”在此，咱们不妨从这三方面考察一下宋江。
先看“忠”，所谓忠，在那个时代来说，就是忠于皇帝、忠于朝廷、忠于国家。通读《水浒》，不难看出，宋江的确做到了“三个忠于”，对皇帝、朝廷和国家一片忠诚，他也是出于无奈才上梁山的，从未想到要造反闹事。自上梁山之日起，他就一心想着改邪归正，时刻不忘接受朝廷招安，随时准备为朝廷效力。哪怕遭受毒害即将死去之前，他还在替朝廷着想，为了不给朝廷添麻烦，他情愿教好兄弟李逵服毒身亡。
次看“孝”，宋江的孝，主要体现在孝敬父母上，尤其是孝敬他老爸，因为他老妈去世较早。宋江当上郓城县押司之后，办理了一份与父亲断绝父子关系的公文，其实也是出于一片孝心，因为他知道官场有风险，万一自己哪天出事了，不至于连累老父亲。上了梁山之后，他会想到把老父亲接到山寨来享福。不过，宋江的孝似乎有所保留。那时价值观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宋江却迟迟不考虑结婚生子，即便把阎婆惜纳为偏室，也不太上心，没把生育造人列入议事日程。
再看“义”，宋江的义，主要体现在为人仗义，乐于助人。小说第十八回介绍宋江，说他仗义疏财，喜欢扶人之困，喜欢救济别人，就好像需要雨的时候，雨就下来了，因此江湖上管他叫“及时雨”。《水浒》里写宋江仗义助人的事情很多，比如阎婆惜老爸病逝，没有钱安葬，宋江便拿出银子，帮人家办理丧事；晁盖一伙抢劫了“生辰纲”，朝廷派人来调查破案，宋江不惜冒生命危险，及时去给晁盖通风报信；此外，宋江还为武松、李逵等好汉慷慨解囊，乐意送银子给人家。
毫无疑义，宋江的三个绰号，是很有提示意义的符号。如果据此认定，宋江是儒家文化哺育的富有“忠孝义”精神的代表人物，未免过于肤浅。这样看问题，只是看到事物的表面，而没有看到事物的另一面。作为个体生命，宋江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集合体，是多重文化滋润的产物。其实，宋江自己在小说里一句道破天机：自幼熟读经史。所谓经，无疑是儒家的经典著作，所史，也就是中国历史。正是因为熟读经史，宋江才能“刀笔精通，吏道纯熟”。
自汉武帝“独尊儒术、罢黜百家”之后，儒家文化被历代统治者奉为圭臬，并成为中国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尽管朝廷倡导儒家学说，公开话语系统流行儒家的说法，但实际行为上却奉行法家的做法，或者说“外儒内法”，表面看是儒家的，骨子里是法家的。宋江身为小吏，在官场上混迹多年，深谙世故，吏道纯熟，为人处事颇有法家做派。法家崇尚“法、术、势”，宋江对此了然于胸。关于这三点，不妨对宋江作一番考察：
一是法，法家讲究法度，强调以“法”管人治人。绝大多数梁山好汉堪称法盲，既不懂法，也不守法。宋江做过县衙押司（办理案牍和文书的小吏），既熟知吏道，也知晓法度，并能够依法行事。宋江做了梁山泊之主，比较重视制度建设，约法三章，严肃纪律。不过，他有时也会将“法”置之度外。宋江向晁盖通风报信，明显是知法犯法，顾及哥们义气，而背离国家法度。尽管如此，宋江懂得违法必究，所以路过梁山时断然拒绝晃盖等人的挽留，自觉到江州去服刑。还有，李逵多次违规闹事，宋江口口声声要将处置，结果并没有法办。可见，宋江尽管讲究法度，却不崇尚法度至上，只是有条件有限度地执行法度。这一点，与古代法家精神相契合，但有悖于现代法治精神。
二是术，术者，权术也。在封建专制时代，帝王用“术”统治天下，官员用“术”治理百姓。生活在一个“术”治社会，一个人不会一点权术，是难以生存的。多年的小吏生涯，将宋江造就为一个玩弄权术的高手。《水浒》里面，最仗义疏财的人应该是柴进。论家庭出身，柴进是后周皇帝后代，远比宋江高贵；论经济条件，柴进是大庄园主，家财万贯，远比宋江富有；论仗义疏财，柴进远比宋江慷慨大方，诸如林冲、武松等好汉曾经到过柴进庄园，柴进免费提供食宿，好肉好酒款待，人家临走的时候，还要赠送不少银两；而宋江家财不厚，收入不高，每次馈赠人家最多不过十两银子。然而，柴进充其量只是江湖上的“小旋风”，而宋江却是江湖上呼风唤雨的大救星。究其原因，恐怕在于宋江会玩权术。柴进以诚待人，不图什么回报。而宋江善借小恩小惠，收买或笼络人心。比如，柴进为武松的吃喝穿着花费不少银子，武松对他并不在乎；倒是宋江陪他喝酒聊天，临别时送他一程，又赠给十两银子，却让武松心存感谢；宋江提出给武松添置新衣服，其实是柴进埋单，结果是宋江赚了人情。此外，像用银子收买李逵、用扈三娘贿赂王英之类做法，无不体现宋江精于权术。
三是势。势者，情势，权势也。势，可以转化为巨大的能量。宋江凭借“及时雨”这块金字招牌，可以在江湖上呼风唤雨，主要得益于他自己善于造势。作为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宋江当时的处境非常尴尬，身为县衙小吏押司，在政治上毫无前途，因为大宋制度规定，官员与吏胥是两个不同的系列，吏胥只能终生为吏，没有上升空间，而官员则有升迁通道，县官可以提升到州府甚至朝廷去做官。也许由于小吏没前途，宋江只好另辟蹊径，寄希望于在江湖上混出名堂。当然，想要在江湖上出名也不容易，好在宋江懂得造势。所谓造势，相当于现在的炒作。今天，人们可以借助报刊、电视、网络和手机等媒体炒作，塑造出演艺明星、超级女声、时尚达人等等。生活在古代，宋江无法利用上述媒体造势，只能通过结交江湖好汉和三教九流，施舍一些钱财，做些扶贫济困的好事，让人口口相传，众口铄金，从而打造出“及时雨”这块金字招牌。正是因为这块金字招牌，使得宋江在江湖上拥有一大批“粉丝”，很多好汉虽然未曾见过宋江，可对他的大名却耳熟能详。的确，“及时雨”这个金字招牌，给宋江带来很大的权威和便利。大家知道，宋江曾经多次遇险，差点丢了性命，一旦亮出“及时雨”招牌，很快就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其实，宋江率领梁山人马东征西杀，何尝不是为日后招安造势，从而增加与朝廷谈判的筹码？！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宋江的性格是复合型的，或者说具有双重人格，是“儒”与“法”的集合体。从他身上，既能领略到儒家的风采，也能感受到法家的做派。不仅如此，宋江的生活道路也具有两面性，总是在两条轨道上交叉行进或徘徊。宋江，这个名字就是这个境况的真实写照。
宋江，姓宋名江，一生都在“宋”与“江”之间纠结。他姓宋，不只是在血缘姓氏上姓宋，更是在文化心理上姓宋，他忠诚于他所生活的宋朝，“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一生荣辱维系于大宋，寄希望于为大宋效力而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但是，宋江身为大宋小吏，在政治上毫无发展空间，所以他不得不把视线投向江湖，注重结交江湖好汉，借以提高自己的声望。为了搭救江湖好汉，他甚至不惜背离宋朝，而沦落江湖。尽管他身在江湖，却心系大宋，时刻想到朝廷招安。
总而言之，宋江的双重人格，使他行走于双重轨道之间，既成就了他的名望，也导致了他的悲剧。
当然，宋江的双重人格，并不是个别的特例，而是一种普遍的文化现象。实际上，在旧式官场上，大多数官吏都具有双重人格，他们并非如宋江集“儒”与“法”于一身，而是显现为阴阳双重人格。在公众场合的时候，他们显现的是阳性人格，说的是朝廷认可的官话，什么忠君爱民、经国济世、克己奉公等等，看上去俨然是清官廉吏；而在私下场合，他们显现的是阴性人格，所作所为完全从“利己”角度出发，往往做出卑鄙龌龊的勾当。
尽管时过境迁，但是当今中国人依然像宋江那样具有双重人格，所不同的是，宋江的双重人格表现为两面性的集合或统一，当代人的双重人格表现为两面性的分裂或对立。且不说如今官场人物大都具有双重人格，说的是一套，做的是一套，口口声声为人民服务，其实是为人民币服务。即便是普通中国人，甚至在校学生，也都形成了表里不一的双重人格。当年美国总统克林顿访问北京大学时，北大中文系女生马楠曾当面痛斥美国人权状况的“恶劣”。然而，很有意思的是，马楠两年后本科毕业，居然选择了到“人权状况恶劣”的美国去留学，后来还与一个美国人结婚生子。
双重人格啊，实在是让人琢磨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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