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数人不喜欢经常被人看――当然,演员、推销员、西方政客和芙蓉姐姐们除外,可就连这些人多半也不大喜欢被人看以后还要被人说。然而,在当今社会里,被看和被说都成了越来越经常的事情。农耕时代的农人常年见的都是家里村里的熟人,工业时代的工人则像机器一样模式化了,而现在的都市里每天要看到多少新的人新的事?反过来看,看人说人也不容易,一张口就有可能“祸从口出”,到底是说“是”还是说“不”呢?说好话听的人当然高兴,哪怕知道人家说的不是真心话,说批评的话就有风险。所以人发明了幽默,轻松的调侃可以比严肃的批判更容易被人接受。当然也不是绝对� 模�要是说的人尺度把握不准,或者听的人缺乏幽默感,幽默就会变成讽刺,甚至比正面的批评更刺耳。所以,不喜欢被看、被说的人,最不喜欢的还是被笑――尤其是被外人笑。
不久前我们被美国大使骆家辉的“平民化”举止震了一下,赞美的愤懑的议论都不少,有的说他给我们的官员们做了个榜样,也有的说他是在故意作秀刺我们。我看骆家辉是个一脸严肃的政治家外交官,他只是低调地(当然很可能是作秀式地“低调”)展现了他和我们很多官员的不同做法,好像并没有“笑”我们奢侈。不过受他的启发,我们倒不妨来点幽默的回应:其实我们的外交官在美国远比骆大使节俭多啦,下次逛跳蚤市场之前也来点新闻发布怎么样?要是美国的电视台没兴趣,咱就派央视去拍下来,全程直播!
最近倒真有一位著名的美籍华人在“笑”中国的官员了,而且是在商业戏剧之都百老汇。剧作家黄哲伦(David Henry Hwang)的喜剧《中式英语》(Chinglish)不久前首演后,观众笑声不断。剧中讲一个破了产的美国商人,到中国来找机会咸鱼翻身,由于语言和文化的隔阂闹出许多笑话,却因他曾经和安然丑闻有过瓜葛的背景而被东道主视为“名人”,又因“入乡追俗”和女官员产生感情做成了生意。这个故事不能算十分独到精湛,反映的是中国开放初期的一些相对表面的现象。但由于从一个外国人的角度来看,很有点“陌生化效果”,特别有趣;作为一个反映当代中国人生活的作品,更是百老汇有史以来第一次,也是当代西方主流艺术市场的第一次。
黄哲伦是当代世界剧坛赢得最高荣誉并得到最多演出的华人剧作家。父亲是上海去的移民,他生在美国,曾多次访问中国。他1988年推出的《蝴蝶君》尖锐地嘲讽了西方人的沙文主义和大男子主义,却得了百老汇托尼奖,在几十个国家演出过。《中式英语》讽刺的对象仿佛主要是中国人,所以他觉得中国人可能不会欢迎。
我们会把这个戏看成是美国人笑中国人吗?其实未必。中国人也知道,幽默可以是社会的减压阀。当然,跨文化的幽默会特别敏感,关键看调侃的对象是否平衡。《中式英语》里的两个美国商人和中国官员都有毛病,也都有笑话,这就大致平衡了。有了这个前提,在笑声中暴露外商拉关系、官员开后门等等社会弊病,喜剧又可以是解毒剂。有幽默感的中国人不但会时不时笑笑自己,还会笑着接受别人的笑――那能让我们看到自己平时看不到的一面。
幽默和讽刺的界线不大好划,二者常常有重合。讽刺是单向的,鲁迅说“把人生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就是抨击式的讽刺;但如果在讽刺对象中把自己也包括进去,那就有幽默了。光看鲁迅的杂文,好像全是匕首般的讽刺;而他的小说就很幽默,探讨国民性的“阿Q”是最好的例子――毕竟作家自己也是中国国民之一。幽默就是笑别人也笑自己。
把自己放进去,问题就容易解决了。被看的人最好自己也看――看了自己工作的录像,旁观者清,才能改善提高。被说的人最好自己也说,这就是和人对话、交流;被笑的人最好自己也要笑――这最不容易,交流中善于得体地自嘲是人类表演的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