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福建仙游出了两个姓蔡的名人,一个是蔡襄,另一个就是我——蔡京。今天,家乡人以蔡襄为荣,经常把他的名字挂在嘴边,见人就说咱县出了一个大书法家蔡襄。对于我,他们似乎很忌讳,一提到蔡京便闪烁其词,好像我给家乡丢脸似的。其实,我和蔡襄既是同乡,也是同时代人;若论书法成就,蔡襄并不是我的对手。众所周知,北宋时期有四大书法家——苏、黄、米、蔡。苏,苏东坡也;黄,黄山谷也;米,米芾也;蔡,蔡是谁?不是蔡襄,而是蔡京。
就算蔡襄书法比我好,也没什么了不起。书法,毕竟是雕虫小技。字写得再好,也不就是写字而已,除了供闲人欣赏外,还有什么意义?在这个世界上,拿书法很当一回事的,恐怕只有中国人。人生在世,如果把聪明才智恐怕只用到写字上,即使像蔡襄那样成了书法家,也是非常可悲的。我始终认为,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当大官做大事。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仔细想来,我觉得我的一生还算成功。能够四度出任宰相,把持朝政二十余年,这在历史上并不多见。
当然,作为一个读书人,想要混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必须精通为官之道。否则,便像李白那样,哪怕才高八斗,哪怕抱负远大,也只能在翰林院待上一二年,就让人扫地出门了。经过多年的历练,我感悟到,为官首先要善于权衡利弊,适应形势。神宗在位的时候,王安石当权推行新政,我坚决支持变法;哲宗即位之初,太皇太后高氏掌权,她起用司马光为首的反变法派,我便站到司马光那一边;哲宗亲政之后,那些改革派重新控制朝政,我又转向支持变法。如此反复,也许有人认为,你蔡京是机会主义者,像一根墙头草风吹两边倒。不能简单把人比喻为墙头草,官场上最讲究站队问题,换句话说,也是跟风的问题。形势总在发展,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因此,要想在风云变幻的形势下作出有利的抉择,必须具备敏锐的判断力和卓越的应变力。跟风跟得好,好风能借力,送你上青云;跟风跟错了,肯定会摔跟头,不是鼻青眼肿,就是头破血流。跟风固然重要,仅仅会跟风是不够的。官场险恶,稍不留神就会被人算计。可不是,徽宗即位之初,谏官陈瓘等人居然弹劾我,害得我丢了官,跑到杭州闲居起来。
在杭州闲居的日子里,我成天埋头写写画画,表面上悠闲自在,心里却寻思东山再起。一旦遇到挫折,就要学会忍耐,待时而动,这也是必不可少的为官之道。因为官场险恶,不是所有人都一帆风顺。闲居不久,便听说宦官童贯到杭州为皇上办事,我赶紧与童贯取得联系,摸清皇上喜好哪些东西。于是,我帮童贯出谋划策,把杭州民间收藏的几件珍贵字画弄到手,这些珍品让皇上异常惊喜;与此同时,我还让童贯把我的书画作品带进宫廷,最好的奉献给皇上御览,其他的馈赠皇上的妃嫔、近臣和宦官。果然,这一招很有效,皇上特别欣赏我所画的屏风和扇带,宫廷内外都热衷于收藏我的书画。经过童贯等近臣大力推荐,皇上决意起用我,罢免韩忠彦和曾布两人的相位,让我一人独任宰相。
尽管是独相,可上头还有一个皇上。要稳固相位,必须依照皇上的意头行事。我知道,徽宗皇帝有意恢复其父神宗的改革举措,才任命为我宰相。因此,我打出辅佐皇上“上述父兄之志”、恢复“新法”的旗号,竭力展现一副改革派人物的姿态,向朝野表明我才是王安石变法的真正继承者。其实,我对推行新法没多大兴趣,之所以把自己标榜为改革派,完全是为了迎合皇上的圣意。至于皇上为何热衷推行新政恢复“新法”,恐怕意在“新官上任三把火”,搞出几个大动作,以便给天下人树立一个有所作为的形象。依我看,就变法与书画而言,后者更让皇上感兴趣。不过,既然当了皇上,就要做出皇上的模样。
作为宰相,仅靠皇上支持是不够的,还必须打击一批,拉拢一批,以巩固自己的势力。上任不久,我就鼓动皇上发布了一道禁止元祐法的诏书,由此揭开了清理元祐奸党的序幕。所谓元祐奸党,就是在哲宗元祐年间把持朝政的大臣,像司马光、苏东坡和陈瓘等人都属于元祐奸党。那些元祐奸党,大多反对王安石变法,也对我蔡京不感冒,总是跟我过不去。为了扫除障碍,活着的元祐奸党一律清理出朝廷,去世的元祐奸党也要肃清他们的影响,对于他们的后裔和著作不能随便放过。凡是奸党的儿子或亲戚,就是参加礼部考试入选了,也得取消他们的功名;凡是奸党的文集,都得焚烧不能在市面上流行,像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要不是神宗皇帝为它写过一篇序文,也得付之一炬。
通过开展清理元祐奸党运动,反对我的势力基本消除。不过,要进一步扩大相权,达到大权独揽,还得把当今皇上搞掂。搞掂一个风流倜傥的皇帝,其实很简单。皇上不是喜爱书画吗,我便投其所好,竭力吹捧他富有艺术天才,历代帝王无与伦比;每当皇上完成一件绘画或书法作品,我和童贯、高俅等近臣都赞叹不已,称其绘画构图巧妙,栩栩如生,美仑美奂;赞其书法笔势挺拔,独具匠心,出神入化。受大臣们的赞赏和崇拜,皇上的创作热情更加高涨,主要精力用于绘画和书法。皇上痴迷于书画创作,没有心思过问朝政,老夫只好代皇上处理军国大事,长年累月日理万机,忙得不亦乐乎。毕竟人有七情六欲,书画创作也许只能满足一方面的嗜好;为了让皇上活得更加快乐,我经常向皇上灌输这样的思想:“陛下当享天下之奉”、“人主当以四海为家,太平为娱,岁月能有几何,何不尽情享受?”为了让皇上心安理得地享受荣华富贵,我从《易经》里面找到了理论依据——“丰享豫大”之说,意思是在国富民强的太平盛世,帝王不必拘泥于世俗之礼,要敢于消耗钱财,敢于贪图享乐。与此同时,我经常向皇上汇报,国家形势很好,是大好不是小好,而且越来越好。听了我的灌输和汇报,皇上非常高兴,也非常放心。就这样,皇上不必为国事操劳,可以专心玩艺术享安逸。皇上不愧是大玩家,玩艺术玩出了水平,字写的好,画绘的好,没有哪个帝王能媲美;玩女人玩到了青楼,后宫粉黛佳丽似乎不够刺激,还要与名妓李师师频频幽会。
皇上风流倜傥,爱好广泛,做端王时就爱玩奇花异石,即位后痴心不改。为了满足皇上的雅兴,我于崇宁四年派朱勔到苏州设立“应奉局”,专门在江南收集奇花异石,组织“纲船”运送到京城,供皇上观赏把玩;政和七年,道士刘混康建言,京城东北角正处八卦的艮位之上,若能将其地势垫高,皇上便有多子之祥,如果修建假山园林,国家必将繁荣昌盛。这个主意不错,我和皇上都同意在那里大兴土木,果然地势增高之后,皇上接连喜得皇子;之后,从全国抽调大量工匠和士兵,历时六年建成了方圆十余里的园林——艮岳。艮岳建造非常精巧,亭台楼阁,奇峰异石,茂林修竹,飞禽走兽,应有尽有。如此美妙的园林,总是让皇上赏心悦目,流连忘返。由于竭诚为皇上着想,精心为皇上服务,我们君臣相处非常融洽。有一次,皇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我比作齐桓公的贤相管仲,并且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卿乃朕之贤相,国之良臣。承蒙如此信任,老夫感激涕零,当即叩谢洪恩,并请皇上御笔赐字,皇上龙颜大悦,挥笔以瘦金体写下:朕之贤相国之良臣,还以草书落了款。随后,我让人把御赐的墨迹裱好,做中堂挂在自己的府邸。
朕之贤相国之良臣,虽然只有八个字,但一字千金,一句顶一万句。有皇上这句话,老夫什么都不怕。我是宰相我怕谁,皇上都对我言听计从,还有什么事情摆不平。宰相是否当得有权威,关键在于驾御文武百官。因此,我十分重视官员的选拔和任用,牢牢掌握重要职位的升迁和考核权,切实把好用人关。具体地说,就是做到两个结合,即原则性与灵活性相结合,政策和策略相结合。原则上讲,应当选拔忠于朝廷而且德才兼备的人,可是德和才看不见摸不着,没有一个具体的尺度,特别是对于读书人来说,哪个没有熟读圣贤书?哪个不能把仁义说得头头是道?哪个不会表态效忠皇帝为国出力?不过,这个原则要坚持,关键要灵活掌握。说白了,我蔡京所用的人,必须对我蔡京忠心耿耿,没有什么异心。像朱勔、王黼、梁师成、李彦、李邦彦、张邦昌这些人,对老夫非常敬重且顺从,一切听从我的旨意办事,我就乐意为他们加官晋爵,有的一直扶到宰相位置上;至于儿子和亲戚,该选用的还得选用,这叫做举贤不避亲。长子蔡攸给他一个节度使当当,小子蔡九到江州当知府锻炼一下,女婿梁世杰让他到北京大名府挑重担,姻亲胡师文做户部侍郎比较合适。按照朝廷有关政策规定,获得功名、为国立功或捐赠钱财的人,可以授予相应级别的官职(实职或虚职)。但是,实职官员的编数有限,符合条件的人那么多,都按政策兑现不可能。所以要将政策和策略相结合,让谁补缺,给谁升官,老夫心中有数,特殊情况下也可以破格提拔。像山东阳谷的西门庆,老夫过生日的时候,他送来许多珍贵的寿礼,如此孝敬老夫,老夫不会亏待他,封他一个山东提刑所副千户(享受正五品官待遇)。
明眼人都清楚,尽管皇帝贵为天子,实权却掌握在宰相手里。无论文官或武官,也无论京官或地方官,要想混出大好的前程,不靠我蔡京提携不行。人一旦拥有权力,别人自然向你靠近。在四度入阁拜相期间,老夫几乎成为文武百官追逐的焦点,他们成天围着你团团转,指望你从权力的大鼎里舀一羹汤给他们分享。逢年过节,老夫府邸更是门庭若市,实在应接不暇。每年老夫生日,各地官员从四面八方进京,向我贡献生日礼物,由于礼物众多而且珍贵,必须组织专班押送,故称作“生辰纲”。有一年,女婿梁中书进献生辰纲,半路上被梁山泊草寇劫去了,真是胆大妄为,竟敢抢劫我的生辰纲。几个小毛贼,居然在梁山泊聚众造反,老夫本想派官兵彻底剿灭草寇,后来还是采纳太尉宿元景的建议,用招安的办法降服他们。一伙乌合之众,成得了什么气候,下一道招安的诏书就消停了。
成天替皇上分忧,为国家操劳,确实很辛苦。老夫可不能亏待自己,光阴荏苒,人生苦短,该享受的还得享受。皇宫里粉黛三千佳丽如云,这是天经地义的。身为宰相也有七情六欲,尽管早已妻妾成群,可是对于下面送上门的美女,老夫来者不拒,欣然接受。在书画古玩奇花异石方面,我的兴趣像皇上一样浓厚,皇上有美妙的“艮岳”休闲,老夫也不妨修建自己的后花园,规模没有艮岳那么大,设计布局并不逊色,朱勔为皇上调运“花石纲”的时候,顺便赠送不少奇珍异石给我家。俗话说,食不厌精。作为一名美食家,老夫对厨房的工作要求很严,五六个厨师专门负责炒菜,几十个婢女负责配料,切葱的专门切葱,捣蒜的专门捣蒜,杀鹌鹑的专门杀鹌鹑。老夫特别爱吃鹑羹,每吃一碗鹑羹,起码要杀二百只鹌鹑。天上神仙,人间宰相,生活就得讲究,这才上档次,够品位。
我本想在宰相位置上鞠躬尽瘁,一辈子辅佐徽宗皇帝。哪知道,世事变幻莫测,往往出乎意料之外。宣和七年,金兵分两路南下进攻汴京,徽宗皇帝一时慌了神,急忙传位于钦宗皇帝。钦宗皇帝即位后,反对我的势力又开始抬头,一些御史及太学生竟然上书弹劾老夫,强烈要求惩办老夫;害得我既被贬官又遭流放,最后病死在去潭州的路上。谢天谢地,总算免遭典刑的处决,保留全尸离开世间。去世以后,后人一直对我颇有非议,普遍认为北宋灭亡与我脱不了关系。真是岂有此理!用现在话说,徽宗皇帝才是大宋的老板,我不过是替他打工的总经理;企业破产了,老板应当负首要责任。再说徽宗当二十多年老板,国家形势大部分时间相当好,城乡到处显现繁荣景象,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便是真实写照;可惜,钦宗缺乏雄才大略,当二年老板,就让大宋破产了。不过,历史的是非谁能说得清楚?外国好像有一位国王说得好:我死后,即使洪水滔天,也与我无关。我蔡京位极人臣,把持朝政二十多年,活得够潇洒了。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或山崩地裂,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摘自拙著《灵魂笑忘书——水浒人物心灵探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