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入新年语,花开满故枝。天清风卷幔,草碧水通池。
牢落官军速(一作远),萧条万事危。鬓毛原自白,泪点向来垂。
不是无兄弟,其如有别离。巴山春色静?北望转逶迤。
这首诗是伤唐室残损手足,急难无援,致有失国之危的。要紧是“不是无兄弟,其如有别离”一联。诸公滑口读过,以为杜陵忧家。不知杜甫无兄有妹,诗中屡次说及的是“诸弟”“弟妹”,绝不说“兄弟”。按之唐史,知此诗“兄弟”字确指玄宗诸子无疑。《旧唐书》卷一〇七玄宗诸子列传,玄宗三十子,肃宗是第三子。此卷即肃宗的兄弟列传。那么,在代宗时作诗,何以说及其父辈兄弟呢?这是因为玄宗后宫争宠,祸及诸子,故肃、代两朝均无有力亲贤捍卫王室。杜诗论政治,持原始要终之论,故多涉玄、肃、代三朝。此诗论弱本之祸,亦自玄、肃说起。
玄宗太子李琮病死后,以第二子瑛为太子。他与玄宗第五子鄂王瑶、第八子光王琚均以玄宗宠武惠妃及惠妃子寿王瑁怨望。为武惠妃所谗间,均废为庶人,不久均遇害。玄宗第四子棣王琰,被谗,为玄宗所疑,囚中忧死。鄂王瑶与光王琚在皇子中有学尚才识,相友爱。琚有才力,善骑射。
永王璘,玄宗第十六子。数岁失母。肃宗收养,夜自抱之睡,少聪敏好学。貌陋。玄宗逃蜀,以璘为山南东路等四道节度使、江陵大都督。招募将士数万人。肃宗闻之,诏令归觐于蜀。璘不受命,擅领舟师东下以窥江左。吴郡采访使李希言拒之。肃宗先使中官啖廷瑶等招讨。璘兵败死。肃宗以璘爱弟,隐而不言。
丰王珙,玄宗第二十六子。代宗广德元年,将军王怀忠劫以投吐蕃。珙遂萌野心。道遇郭子仪,命兵士领赴行在。赐死。
肃宗十四子,有才者第二子越王系。宝应元年,肃宗弥留。张后命越王除太监李辅国、程元振,反为所杀。
肃宗第三子倓,始封建宁郡王。英毅有才略。玄宗逃蜀,倓说父不宜随驾入蜀,宜往河西,以谋复兴。又选骁骑数百卫从。仓皇之际,血战在前。至灵武,肃宗即位。立广平王为太子。又欲以倓为天下兵马元帅,李泌谏,遂以太子为元帅。时张良娣有宠。倓性忠直。因侍上,屡言良娣自恣,辅国连结内外。欲倾动皇嗣。自是,为良娣、辅国所恨,构缔谗谤,肃宗怒,赐倓死。会广平王收复两京,遣判官李泌入朝献捷。泌因为肃宗言武后时,鸩杀太子。立雍王贤为太子。贤虑不免,乃作《黄台瓜辞》,令乐工歌之,欲以悟武后。其辞曰:“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实多貌)。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犹尚可,四摘抱蔓归。今已一摘矣,愿陛下慎无再摘。”广平王立大功,亦为张后所忌,潜构流言,故泌言如此。张后生兴王佋。她谋立之为皇嗣,故累危太子,会佋卒,乃止。又据《旧唐书·代宗纪》云:“宝应元年四月,肃宗大渐。所幸张皇后无子(按佋八岁即死)。后惧上(代宗),功高难制,阴引越王系于宫中,将图废立。系为李辅国、程元振所杀。”那么越王之死,固有兄弟阋墙之事在其中,不独遭张后谗毁所致(两唐书《程元振传》亦说张后欲命越王监国,元振知其谋)。
杜诗“不是无兄弟”联的上一联“鬓毛原自白,泪点向来垂”,我看亦是指肃宗在皇位斗争期间的精神压抑的处境说的。这两句诗的意思是说,猜忌兄弟因而不能团结兄弟的人,当初亦受尽精神上的自我磨折。有一段资料似乎当时广为流传,所以被各种笔记采取。其说初出于《次柳氏旧闻》,今引《唐语林》卷一关于此事的记载,以其文字较简洁也。
肃宗在东宫,为(李)林甫所构。势几危者数矣。(未几)鬓发班白。入朝。上见之恻然。曰“汝归院,吾当幸。”及上到宫中,庭宇不洒扫,而乐器屏弃,尘埃积其上。左右使令亦无伎女。上为之动色。顾谓高力士曰:“太子居处如此,将军盍使我知乎?”力士奏曰:“臣尝欲言,太子不许,云无勤上念。”(上)乃诏力士,令京兆亟选人间女子颀长洁白者五人,将以赐太子,力士复奏曰:“……臣伏见掖廷中,故衣冠以事没入其家者,宜可备选。”上大悦。使力士诏掖廷令,按籍阅视,得五人以赐太子。
《杜臆》以为《伤春五首》非一日之作,故不嫌其重复。此评殊浅尝。细读五篇,就可以体会到是每篇提出一重要问题。《详注》即如是说。其意是,其解未必都是。第二首显然是五篇的中心。王室无人,诸镇强大,本弱末大之象已成,所以痛陈疑忌宗室之积弊。唐室皇储总是不稳定。自高祖于三子已经铸成大错,又经武后一意孤行,大杀李氏支裔。玄宗在位甚久,于兄弟亦能和爱。然内宠甚多,遂酿成肃、代朝中央孤立的危机。及至代宗,国家有事,召将将不奉命,用兵兵士逃散。此皆由怀疑亲贤,残伤手足,致本根脆弱到此程度。房琯有鉴于此,于玄宗时进分镇之奏。我在二十八年前作《杜诗杂说》时,以为房琯分封亲贤之议,杜甫极力为之宣传,不免迂阔。经历世变,知历代皇室残伤手足与杀戮功臣二事,只要犯上一件,就会大伤元气,导致乱离。房、杜之论,似非王而农所知。
最后,略论此首笔路。
这真是盛唐音。落笔高浑,潜气内转。兴会飙举,纤巧、做作之类,一尘不染。前四句写景,五、六句叙事,似上下文的桥梁。《通鉴》代宗广德元年,吐蕃骤至,“帝仓皇幸陕州。官吏藏窜,六军逃散”。好一幅亡国图。此所谓“牢落官兵速,萧条万事危”也。下文似应顺接“不是无兄弟”两句,却先出“鬓毛原自白,泪点向来垂”一联,觉似突兀,实乃有意先作顿挫之笔,显出重在“兄弟”二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