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是中国众望所归的最大诗人。世界上也找不出比他更大的抒情诗人了。他一生留下一千四百五十多首诗。作品如此之多,成就如此之高,对后世的影响如此之深远,故一千多年来,其诗被称为“诗史”,其人被称为“诗圣”。一部《杜工部集》,是诗人的起居注、交游录,是地方的食货志、风俗通,是自然的草木谱、山水经,而尤其是大唐由盛转衰之际一系列政治、军事、社会事件的纪实。
杜甫一生的荣枯,与时代的命运息息相关,是唐代那一重大历史转折期的缩影。因为他,国人对史上同样惨烈的永嘉之祸、黄巢之乱、靖康之难、甲申之变的记忆,都不如对安史之乱来得清晰与深刻。就像英国人从莎士比亚历史剧中得到的罗马史知识超过普鲁塔克《名人传》,我们对安史之乱的了解,得之于杜诗的,也超过新旧《唐书》与《资治通鉴》。正史所保存的是时间、数字等冷记忆,诗人却给出视听化的鲜活经验,带着体温、景深和饱满的颗粒感。卢卡奇在《论莎士比亚现实性的一个方面》一文中说:“在莎剧中,命运曲线的节奏从来都不仅仅是一条基本的、一般的直线,而是由许多丰富多彩的爆发性瞬间组成,这些瞬间似乎完全吸收进 hicet nunc(此时此地)了。”我们读着杜诗,看着九庙被焚时热浪灼飞出去的瓦、群胡腰间凝血的箭、女儿被捂住生怕她出声的嘴、幼子脏兮兮没穿袜子的脚、捉来当丁的肥男和瘦男、翻墙逃走的老翁、月光下的战地白骨……我们沉浸在诗人的当下,感其所感,思其所思,爱其所爱,恨其所恨,化身为彼,移情于此。老杜“栖栖一代中”的书写,就这样笼罩百代,上升为人类共同的情感经验,内化为我们各自的心理现实。按照克罗齐的说法,一切真正的历史都是当代史,而杜诗作为诗史,是活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的。
读杜诗,可以论其世,可以知其人。自有文字或文学以来,从未有一个人被如此真切而充分地写过。尤其是四十岁之后的二十年,杜甫经过的每段日子,其一言一行,一悲一喜,不止履历,甚至病历,都历历可辨。我们不但掌握他外在的行踪,还能透视他内在的心迹。这是一个复杂的人,心系廊庙,又情牵山林。儒行世间,而道求方外。既恤民瘼,亦体时艰。虽感主恩,还规君过。说他疏狂,他又谨慎。说他严肃,他却幽默。说他迂直,他也圆通。可谓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然而初心不忘,痴性不改。因此,说到底,这更是一个纯粹的人,对君上忠,对朋友诚,对妻子爱,对儿女宠,对兄弟厚,对乡邻亲,而又好健马,敬义鹘,怜池鹅,惜溪鱼,有万物一体之仁。张戒《岁寒堂诗话》曰:“子美诗读之,使人凛然兴起,肃然生敬,《诗序》所谓‘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者也。”可老杜不仅是我们情感教育的教父,影响了无数人的价值观,还引导了我们观物与审美的眼光,令我们看山不再是原初的山,看水不再是本来的水。举凡陇阪、蜀道、锦江、夔门、湘水,杜诗都给勾了线,着了色。更有甚者,我们看马会想到房兵曹的马,看鹰会想到王兵马使的鹰,甚至连看花也不纯粹是自然的花,因为有《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与《绝句漫兴九首》,宋元明清的诗人,为花颠狂为花恼,替花惋惜替花愁,一下笔就滑向了老杜的文字配方。
总之,杜甫以他的写作再现了自身的时代,又参与重塑了后人对于各自时代的感知与表达方式。在不同的程度上,杜诗总是与后来的时代形成互文,为后起的生命做出代言。诗人在其诗中融入了独特的历史经验,又被后人一代又一代汇入自身的经验,不断拿自己的世界与杜甫的世界相互参照,彼此确认,从而使其意义不断增殖,而且永无休止,正所谓“其诗日读而愈新,其义日出而无尽”也。
杜甫被称为诗圣。“世人以人所尤长、众所不及者,便谓之圣。”(《抱朴子·辨问》)这样说来,杜甫也就是最会写诗,或者说,诗写得最好的人。那么,为什么好?怎么样好?以下就围绕着风格、结构、节奏三方面,贯穿起句法、章法、韵法等要点,加以阐说。
一部杜诗,地负海涵,千汇万状。元稹《墓系铭》称其“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叶燮赞其“包源流,综正变”,无非在说:向前看,《诗经》的典雅、《楚辞》的藻艳、建安的慷慨、齐梁的绮靡,杜甫学什么像什么;向后看,昌黎的奇险、香山的平易、长吉的幽仄、义山的精深,杜甫要什么有什么。这正是韩愈所谓“独有工部称全美”,王禹偁所谓“子美集开诗世界”。
杜诗穷极变化,却有一万变不离其宗的主导风格,这就是沉郁顿挫。语出杜甫《进雕赋表》:“至于沉郁顿挫,随时敏捷,而扬雄、枚皋之徒,庶可跂及也。”本来是说扬雄、枚皋文思有迟速之别,而老杜自谓能兼之,快也快得,慢也慢得。慢起来的话,思则深沉,辞亦顿挫;快起来的话,时虽短促,才却敏捷。可是相比于李白,杜甫的特点并非随时敏捷,而是沉郁顿挫。四个字分两方面说,即文思沉郁,而音情顿挫。沉郁是想得深,顿挫是说得重。顿是停,挫是断,偏于节奏的节而言,也就是止。而奏是进,进则浏漓,止则顿挫。杜甫称公孙大娘舞剑器“浏漓顿挫”,就是说节奏好。杜诗的语言也“独出冠时”,总是倾向于潜气内转,故再快都有重量,再轻都有密度,再细都有质感。诗人用他千锤百炼的字法、句法和章法,使其文本成为超强编码的信息流。
重量、密度、质感,这一切都统摄在诗人广泛而深沉的世界观中。“他善于从语言中提取出全部潜在的声韵、情感和感觉,在诗歌的不同层面中、全部的形式和属性中把握世界,传达出这样一种意象,即:世界是一个有组织的系统,是一种秩序,是一个各得其所的等级体系。”这是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里说但丁的话,完全可以移评杜甫。在杜甫的深层意识中,宇宙秩序、道德秩序、审美秩序,三者是统一的。也就是说,天之道,即人之道,亦即文之道。这是《易经》提供给杜甫的一种想象图式和一套比兴模式,让诗人以原始思维而感之,以原型意象而写之。这是真正的天赋异禀,使得杜甫“读书破万卷”之后,还能“下笔如有神”。
在杜甫眼中,世间万物生生不息,息息相关,充满灵性、情感、意志,彼此互动、共振、交感。这正是初民的巫性思维,或者说,诗性思维。在杜甫诗中,天、地、山、水、风、雷,以及鸟、兽、草、木、虫、鱼,彼此感而遂通,又与人事、与人心形成对应关系,成为内在精神的象征。这些原型意象,因反复使用而沉淀出共通的意义。杜诗中的品类之繁、元气之足,正是“天地之大德曰生”的写照。而一旦流变的进程被扰乱,就生机枯而生民病矣。于是,苦雨终风、乱云急雪、马鸣鹰视、虎吼龙蟠,无不隐喻着人的坎坷或顺达、心的悦豫或阴沉、道的有序或失位。不明乎此,我们就无从解释杜诗那磅礴想象的起因,和字词之间无穷张力的来源。
天、人、文三者合一的秩序意识,赋予杜甫超稳定的结构感,表现为其诗体之富与其章法之严。
杜甫的内心似有阴阳互补的两种力量,奇偶相生,整散相形,正变相济,加上他既受骈文的熏习,又嗜好雄深雅健的古文,发而为诗,遂众体皆备,且各体兼善。而诗体本身对结构就有基本的规定性。比如,古体与近体不同,五古与七古、五律与七律、五绝与七绝有别。先说古体。杜诗前期,五古写得又多又好,或继承汉魏乐府以述情陈事,或效法阮籍、陶潜以言志抒怀,层层掉换,节节推进,给人以凝重庄肃之感,其间多有变调,常出闲笔,将异质的成分织入主题的发展中,形成包容的结构。他的七古则横放杰出,善于随时间与空间的转换,从主体与他者的关系中展开叙事,像一面面镜像重叠起来,左右映带,前后衬托。而无论长篇还是短制,他的五古与七古,主题隐而又现,意象分而又合,思路断而又连,却不管意绪兜转得多远,最后总是能接回来;也不管结构欹侧得多厉害,到底还是能稳住。
再说近体。杜甫的五律与七律,更是外文绮交,内义脉注,其组织之细密,弥缝之浑成,最能见出他的关联思维和对称意识。他的五律,将初唐词臣的组织工巧发展到极致,却大大扩展了其使用范围,就像写日记一样,一景一物,一事一理,无施而不可。他的七律,在盛唐大家高华雅正的格调之外,又开出无数法门,如书体之有楷书、行书与草书,从端庄严肃,到烂漫槎枒,应有尽有,但意脉从来不乱。由于杜甫非同一般的秩序意识,他往往打破律诗的通例,四联皆对,格外凝重。连绝句也喜欢通体对仗,密实有余而风韵不足,向来不被视为正声。他却不愿削减具体要素而脱实向虚。这种裁对琢句之长技,在五言排律中得到最充分的施展。诗人排比声韵,铺陈典故,动辄数十韵乃至上百韵,结构宏大规整,但也就更少流动性。古人虽极推崇,今人却相对隔膜了。
杜甫的结构能力之强,还有一个突出的表现,即经常成双成对地制题写诗,如《哀江头》《哀王孙》与《悲陈陶》《悲青阪》、《春宿左省》《晚出左掖》与《曲江对酒》《曲江对雨》、《月夜忆舍弟》与《天末怀李白》,等等。他用每一种诗体都精心结撰过组诗。从早年的《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重过何氏五首》起,杜甫就开始突破单篇的狭小边幅的限制,以多首组合而成连章体,展示更为丰富的叙事与抒情内容,如前后《出塞》和“三吏”“三别”。而且越到后来规模越大,有的没有组诗之名而有连章之实,如秦蜀道中的前后二十四首五古纪行诗,夔州的自《洞房》到《提封》咏叹玄宗朝时事的八首五律,都经纬错综,脉理曲折,极见诗人经营位置的手段。而到了《诸将五首》《咏怀古迹五首》,尤其是《秋兴八首》,更是诗人艺术创造之雄心的最高表现,成为一部多乐章与多声部的交响乐作品。
就诗而言,风格是气貌,结构是骨架,节奏是血脉。正如诗体本身对结构有着基本的规定性,对节奏也先期订下了合约。杜甫古体与近体兼善,节奏亦随之而神明变化,可谓古风之变极,近体之妙穷。
先说古体。五古的驰骋空间不如七古,字数整齐的限制也带来情感表达的节制,故趋向较稳,虽动也有静意。七古则易于大开大合,大起大落,故变化特多,虽静也有动感。老杜的动静更大,因为他不断给自己加码。他的五古,哪怕长篇也往往一韵到底,如《咏怀五百字》和《北征》,各五十韵与七十韵,都是终篇一韵,却随着场景与心情的转换而自成段落,仿佛逐段换韵。他的七古,哪怕短篇也十九转韵,更不用说那些长篇的乐府歌行,或成矩阵,或出杂言,繁音促节,层波叠浪,把节奏的参差变化发挥得淋漓尽致。
再说近体。杜甫在探索五律和七律的美感潜能上做出了最大的贡献。他天才地预见了完美的格律必将带来的边际效应递减,于是,他一边按照圆满的黄金律大写其字正腔圆的正体,一边打破固定的声音模式而创出拗体,把别扭、拧巴引进了美与和谐,以声律之不齐,见心律之不齐。像“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仄平平平),都是拗得越狠,对得越工,听觉上跟你很生,视觉上又跟你很熟,在审美的习惯性与陌生化之间维系着微妙的平衡。
杜诗的句法极富创造性,本质上也是为了调整节奏而发展出来的。平常的句子,“纤手传送青丝菜,高门行出白玉盘”“春水坐船如天上,老年看花似雾中”,文从字顺,都很溜。可一经他手,一番拆装之后,便有了筋骨和风神:“盘∣出高门∣行白玉,菜∣传纤手∣送青丝”“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顿逗也有了些微变化,在“盘”“菜”“春水”“老年”之后有一个延宕和沉吟,将惯性的二二三读成了一三三和二五。错位和调序之外,杜甫控制语言的流速办法还很多,文言典重,口语爽直,实字镶嵌,虚字斡旋,对句收拢,散句放开,多元的成分做多样的排列组合,都能有效地使句子的节奏张弛有致。
杜甫对双声叠韵的喜爱,对四声递用的执迷,也多半是出于节奏的精准考量。王国维《人间词话》未刊稿说:“荡漾处用叠韵,促节处用双声。”可见双声叠韵原是让节奏一松一紧的有机手段。杜诗尤善于此,即心即物,至巧至密。有时相隔数字,彼此呼应,而成为和声。比这更炫的,是他的四声递用手法,其律诗的四个出句的末字,往往平上去入交替使用,抑扬抗坠的幅度最大,声音的表现力也无以复加。这样一个高度为文化所化之人,一下笔就沾濡粘连着历史文本的纤维,偏生就一副原始人的唇舌,一开口就声与意会,情同韵流。异音相从之外,他又大胆地同声相应,像“中巴之东巴东山”的一连七平声,以及古体中“壁色立积铁”的一连五入声,“忧端齐终南, 洞不可掇”的五连平加五连仄,更是千山独往,一意孤行。
杜甫之所以封圣,是各种各样的外因内因所集之大成。
首先,他幸逢开天之盛,又惨遭安史之乱,见证了时代的巨大落差。锦衣公子,麻鞋难民,天子近臣,荒江野老,如此宽带人生、广谱经历,在同时代人中独一无二。短暂立朝,使他拥有了在政治中枢才能获得的气象和格局。长期流寓,更让他走进了千千万万人民的生活。他的行踪遍及吴越、京洛、秦陇、巴蜀、湖湘等大半个中国,所摄受的肃然的气象、盎然的生机、森然的物色,一以诗发之,故其人既为时势所成,其诗亦得江山之助。
从诗史本身来看,诗骚、汉魏、齐梁、初唐,各种形式与风格大备,对仗、用事、声律等技巧也有了长足的发展,正等着大诗人出来,兼收并蓄地继承,推陈出新地转化。杜甫恰好处在这个继往开来的节点上,他的诗学眼光又最为博观圆照,不薄今人爱古人,转益多师是吾师,故能兼巧与力于一身。他是一个形式主义者,自称“语不惊人死不休”,从事各种炫目的语言实验。他又是一个现实主义者,认为“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强调诗歌对世道人心的担当。所以,像《兵车行》、“三吏”、“三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不仅思想崇高,感情深厚,艺术也堪称完美。
杜甫天资卓越,学力富赡,从小就储存起庞大的文献数据库,又具备强劲的检索功能。他早早跻身于盛唐诗人的超级朋友圈,与李白、高适、岑参等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遂高视阔步,以诗为一生之事业。四十岁之前,所缀诗笔,已约千有余篇,此后更用力精勤,无论在极其动荡的岁月,奔走潼关、迟回陇阪、跻攀蜀道,还是在极其安静的草堂与夔峡,他都口不辍吟,可谓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在夔州的二十二个月中,他写了四百四十首诗,平均三天两首,真是惊人的努力。而这非凡的毅力也是由过人的体力所支撑的。得益于小时候的“健如黄犊”和青春期的呼鹰走马,他直到晚年,尽管疾病缠身,老底子都还在。
最后,杜甫一生热爱各种艺术,修养极深,眼界极高。他六岁在郾城观公孙大娘舞剑器,十三四岁在岐王宅与崔九堂听李龟年唱歌,都是音乐和舞蹈的顶流。书画名家的真迹他经眼无数,如吴道子、杨契丹的壁画,张旭的草书,薛稷的榜书等,还观赏过冯绍正的画鹰摹本、顾恺之的江宁瓦棺寺维摩诘像图样。他曾亲见郑虔粉绘、曹霸丹青、王宰山水、韦偃松石。李邕是忘年交,顾诚奢是老相识,王维是同僚,李潮是外甥,连颜真卿也是他三司推问时的主审之一,故杜诗跟颜字想必也互不陌生。不同门类的艺术之间是能够彼此唤醒的。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即少陵可知矣。
也许,只有用老杜式的语言,才能表达对优入圣域的杜诗的称叹。于是,我操斧伐柯、借花献佛,效《史记索隐》之先例,集杜甫文赋之成句,而为述赞曰:
岁则云暮,实虑休止。度长立极,报本返始。注道为身,觉天倾耳。恍惚余迹,苍茫具美。
损于而家,忧于而国。奔走无路,尚假余息。逝水寒文,藏舟晦色。大哉圣哲,垂万代则。
(《杜诗三百首》,江弱水评注,中华书局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