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原诗
少陵《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歌》:
国初以来画鞍马,神妙独数江都王(李绪)。
将军(曹霸)得名三十载,人间又见真乘黄。
此第一段,以李绪衬出曹霸。首提宗室,笔意直贯全诗。
曾貌先帝(玄宗)照夜白(马名),龙池十日飞霹雳(画玄宗名马于兴庆宫,十日乃成)。
内府殷红玛瑙盘,婕妤传诏才人索(索玛瑙盘也)。
盘赐将军拜舞归,轻纨细绮相追飞(纨绮指权贵)。
贵戚权门得笔迹,始觉屏障生光辉。
第二段。首出“先帝”。主旨所在。却从曹将军画马引出,水到渠成,使人不觉其有意安排。内廷赏赐,权贵趋请,不但衬画师名重一时,且亦将开元天宝盛世煊赫,一笔而面面俱到,所谓“一波才动万波随”,杜公能事。
昔日太宗拳毛(马名),近时郭家(子仪)师子花(亦马名)。
今之新图(始说到题)有二马,复令识者久叹嗟(此与《戏韦偃为双松图歌》“满堂动色嗟神妙”不同。彼但赞画;此“久叹嗟”则并有盛衰今昔之感)。
此皆战骑一敌万,缟素漠漠开风沙(马必战骑,景必沙场,作意)。
其余七匹亦殊绝,迥若寒空动烟雪(缟素句写二马,迥若句写七马。有先后,有轻重。却又是双管齐下,初无先后)。
霜蹄蹴踏长楸间(实写。总写九马),马官厮养森成列。
第三段。正写九马。却止“霜蹄蹴踏”四字实写。这句只说在调马的地方(长楸间),举蹄蹴踏,跃跃欲试;未一及九马的形态,所以亦非正写。可知诗人意不在马。
可怜九马争神骏,顾视清高气深稳(神骏注脚)。
借问苦心爱者谁?后有韦讽前支遁。
第四段。总写九马。“顾视”句是全篇中写画马唯一正写,然而很抽象。写画战马着此七字,大奇。尝试论之,如写羊叔子轻裘缓带,正是善写处。
忆昔巡幸新丰宫(以玄宗比汉高帝),翠华拂天来向东。
腾骧磊落三万匹,皆与此图筋骨同(玄宗生前)。
自从献宝朝河宗(以玄宗比周穆王),无复射蛟江水中(又以玄宗比汉武)。
君不见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天马名)去尽鸟呼风(玄宗死后)。
此诗写法的特点:(一)全诗几乎没有一句是对画马的正面具体的描写。这在杜诗中也是少见的。(二)下笔莫测。看似正,却是侧;看是客,倒是主。初看时,绝不可能看了上文就知道下文,看了前文就知道后文。同时又没有生硬做作的痕迹。(三)从开端到结尾都用陪衬。如重瓣花,层层都美。
东坡《韩干马十四匹》(《东坡集》八):
二马并驱攒八蹄(攒,马奔驰时四蹄凑接),一马宛颈鬃尾齐。
一马任前(重心在前)双举后(后蹄),一马却避长鸣嘶。
老髯奚官骑且顾,前身作马通马语(二句一束。曲折有致)。
后有八匹饮且行,微流赴吻若有声(画不能到)。
前者既济(渡过水)出林鹤,后者欲涉鹤俯啄。
最后一匹马中龙,不嘶不动尾摇风(比较杜公《天育骠骑图歌》:“骏尾萧梢朔风起”)。
首段。十四匹分两小段写,各有形神,分合错落。老髯奚官一联,昌黎、长吉逊其平易。
韩生画马真是马(《次韵子由书李伯时所藏韩干马》:“烦君巧说腹中事”,能说马的心事,故所画乃能真是马),苏子作诗如见画(《韩干马》诗:“少陵翰墨无形画,韩干丹青不语诗。”)。
世无伯乐亦无韩,此诗此画谁当看!
此段扬开,远致。
二 洪、方所评
宋洪迈《容斋随笔·五笔》卷七,有《韩苏杜公叙马》条。文云:“韩公《人物画记》,其叙马处云:‘马大者九匹。于马之中又有上者下者焉(按今传本韩文无焉字),行者、牵者、奔者、涉者、陆者、翘者、顾者、鸣者、寝者、讹(动)者、立者(传本韩文尚有“人立者”一句)、龁者、饮者、溲者、陟者、降者、痒磨树者、嘘者、嗅者、喜而相戏者、怒面相蹄啮者、秣者、骑者、骤者、走者、载服物者、载狐兔者,凡马之事二十有七焉。马大小八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秦少游谓其叙事该而不烦,故仿之而作《罗汉记》。坡公赋《韩干马十四匹》诗云:……(引全诗,上文已载,此略)诗之与记(韩记),其体虽异,其为布置铺写则同。诵坡公之诗,盖不待见画也。予《云林绘监》中有临本,略无小异。杜老《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歌》云:‘昔日太宗拳毛,近时郭家师子花。今之新图有二马,复令识者久叹嗟。其余七匹亦殊绝,迥若寒空动烟雪。霜蹄蹴踏长楸间,马官厮差森成列。可怜九马争神骏,顾视清高气深稳。’其语视东坡,似若不及。至于‘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丹青引》),不妨独步也。……”
洪迈这段话中,最值得注意的是“(苏)诗之与(韩)记,其体虽异,其为布置铺写则同”三句。清方东树亦评杜、苏二公诗,所见却与洪氏不同。
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二,论杜《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歌》曰:“胜坡《韩干马十五(按当作四)匹》……此与《丹青引》,格律声色,纵横变动,俱不待言。……永为七古之法。”同卷评东坡《韩干马十四匹》曰:“叙十五马如画,尚不为奇。至于章法之妙(按章法正洪氏所说“布置辅写”),非太史公、韩退之不能知之。故知不解古文,诗亦不妙。放翁所以不快人意者,正坐此也。……此以退之《画记》入诗者也。后人能学其法,不能有其妙。”
按方氏论二公画马诗,以为苏不如杜,惜未说明所以然。亦有与洪氏所论相同处,即说苏诗与韩记是相同的写法。
三 试论洪、方所评并及诗的二体
1.有法还是无法?
洪景庐评杜、苏二公画马诗,着重形象美的感受,方植之着重文字技法(古曰“义法”)。看来方不如洪。论文章讲“法”,为初学指示入门途径,亦未可非。一往如此说,且执以为离开作品、个性或凌驾于作品个性之上,有一亘古不变的法,那就是迷误了。文学是表现个性所感的自然和社会的,个性因历史条件不同而有差异,乃至各时代的自然亦各有异。以极复杂的社会个人所感,强纳入极有限的“法”中,其所表现者必为枯槁、残废,何能使人感动?可以说,个性无法,法无个性。又道是:“法尚应舍,何况非法?”所以鲁迅教人不要看“文章作法”之类的书。定要讲法,法亦非无,就是只有消极的法。人问鲁迅,如何写,鲁迅答,我只能答不如何写。这是要眇之言。文外立框架,然后相题安立门楣,是“赋得”体,不是真文章。陈简斋《春日》绝句:“朝来廷树有鸣禽,红绿扶春上远林。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成。”句法安排,必定会耽误好诗。
就理论上说,方过于死煞,洪高屋建瓴。就这两首画马诗说,洪论有可取处,亦有见不及处。方所持虽不为无见,但堵塞学人思路。此不及洪处。
2.论纪事诗与抒情诗
洪、方两氏有一共同论点,都说苏诗与韩记是同一写法,上文已指出。他们又有一共同点,即只就题材(画马)立论,而不辨纪事诗与抒情诗是两种不同的体裁,所以应该有不同的表现法。
大体说来,抒情诗,无论诗人在诗中露面与否,诗中歌咏的事物都是宾,主体是诗人自己。反之,纪事诗,亦无论诗人在诗中露面与否,只是从旁追记。所记的都是主,诗人是客,是旁观者。这种体裁的诗,虽亦必带上诗人的个性色彩,但诗人实际是“记者”的身份。抒情诗的一个特征,是其“即兴”性。纪事诗的特征,是其描写性。
我国古诗六义,风雅颂其实是古文学史的陈迹,不必通今。赋、比、兴三义,比是通乎各体的技法、比喻。赋与兴才真是贯通古今的诗体。赋即纪事诗,兴为抒情诗。戏剧为赋与音乐舞蹈合流的体裁,小说是赋体的演变。只有抒情诗,通古今而独立。
班固说:“赋者古诗之流。”是赋为诗体无疑,其特点就是布置铺陈。《文赋》:“赋体物而浏亮。”体物就是描写,此亦无疑义。说兴为诗体,始于王闿运。他在《诗法一首示黄生》中说:“兴者因事发端,托物起兴。……随时成咏,自发情性,与人无干。虽是风上化下,而非为人作。或亦写情赋景,要取自适。与风、雅绝异,与骚、赋同名。明以来动称三百篇,非其类也。……五绝七绝,乃真兴体。……”王壬秋此论,无愧特识,但习惯上称呼不便,不如即用抒情诗去称呼它。其特征就是它的“要取自适”,“自发情性,与人无干”,就是我说的即兴性。
从诗与边缘艺术的关系说,纪事诗与绘画常是互相关涉的。抒情诗常是与音乐相通连的。就抒情诗说,语言道穷的地方,就进入音乐。与音乐邻界处,是抒情诗的圣境。
苏子由曾经盛称少陵的《哀江头》有古诗人之风,而薄白居易《长恨歌》“寸步不遗”,不似少陵如“百金骏马,注坡蓦涧,如履平地”。他不知道《长恨歌》是纪事诗,《哀江头》是抒情诗(苏文见《栾城集》卷八)。
根据同样的道理,我认为杜公《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歌》是抒情诗,东坡的《韩干马十四匹》是纪事诗。诗体各异,写法亦自不同,不能执彼例此,遽分优劣。
现在先论杜诗。不妨设想,诗人在看画及落笔之前,先有一大堆感慨,似欲喷薄而出。然后又据其极丰富的创作经验,对这一大堆感慨调整洗练,是谓“意匠惨淡经营中”。于是奋笔落纸,乃成一“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之长篇。故体虽即兴,而安置妥帖,殆若夙成;情虽强烈,而辞无横决,趋跄翼。证明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初非彼此排斥,倒是相辅相成。求诗法的人于逻辑思维上立足,虽非毫无所见,终未探本。
杜公此题画马,既是抒情诗,故一以当时看画所引起的时代(国运)兴衰之感为主,似意不在题画马。清黄生说此诗云:“‘先帝’一段,从题外引起,犹说画马;‘忆昔’一段,从题外开去,则但说真马,乃知其意不在画,并不在曹将军也。”(吴瞻泰《杜诗提要》卷六引)黄白山在明清间诗评家中,特为有识。这一段话便见具眼。今试引申其说。杜公此诗,从开端到结尾,都用陪衬法。初用江都王衬曹将军,若直下再写曹霸,便是又一《丹青引》。他却由“乘黄”字跃入照夜白,轻轻过到“先帝”,抓住一篇主旨所在,却使人不觉。次由玄宗想到太宗拳毛,引出郭家师子花,始出九马。写九马分两层,顿挫突出主体,是行文应有之义。结尾第一段以三万匹真马映带九马,九马声价欻重。想不到第二段横空一扫,不但无画马,亦无真马。故知全诗主旨,不在赞画马,更不是称画师。缘少陵胸中自有对玄宗的知遇之感,自有饱尝乱离漂泊之感,自有抑塞磊落之气,借画马一吐耳。严羽称:“盛唐诸公,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少陵此诗结尾,正是无迹可求。诸相皆空,尽天地间惟有一涕泪纵横之老拾遗在。纪事诗可写到有声有色,抒情诗可写到不可思议而众人所共证之境。此乃抒情诗圣境。杜公此诗庶几到此。
东坡《韩干马十四匹》末段亦扫亦远,但终竟是文字技巧,于自己终少深切干涉。缘东坡性情偏于理智,又系纪事体,成就已非他人能到。若夫少陵题画马,即物达情,不泥形相,扫处不关文字技巧。愈道性情,愈见其远。“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间不解重骅骝。”可移注此诗。
诗以形象为主。语言形象穷处,纪事诗不能措手者,抒情诗可到。杜公题画马诗共四首,只《天育骠骑图歌》近于记事,亦止“毛为绿骠”两句实写。《丹青引》赠画师,非专题画马。《题壁上韦偃画马歌》共八句,只“一匹龁草一匹嘶”一句是实写。初读甚奇,皆纪事诗所不能到。若以为少陵量题落笔,避熟就生,避实就虚,那么,一奇字巧字便可尽其技。陈后山、黄鲁直皆优为之。杜公何可局限于此?伟大的抒情诗人,振笔直写胸臆中君国之情,奔赴其笔下者皆元气也。固不屑争一句一字之奇巧,斯所以为杜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