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释是一家之言。《文心雕龙·论说》篇说:“若夫注释为词,解散论体。离文是异,总会是同。……要约明畅,可为式矣。”这是说注释就是论说,要求做到“要约明畅”,就是简要明晰。又《指瑕》篇说:“若夫注释为书,所以明正事理。”“(不应)谬于研求,或率意而断,……若能隐括(绳正)于一朝,可以无惭于千载也。”这是说注释没做到“明正事理”,就失掉了论的本分。这个要求是很高的。清代的几种杜诗注释,成就都很大。第一是钱谦益。他钩稽唐史以说证杜诗,开以史证诗一派,合乎历史唯物主义精神。又注重版本,谨严不苟,亦史家风范。钱于杜诗,可谓有识。但疏于文字训诂,是他的缺点。仇兆鳌网罗旧注兼及诗评,极为丰富。大有益于后学。虽常据试帖诗法,辄改原诗段落对语,未免轻率。要之三百年间,许为独步。其于注杜,可谓有学。浦起龙、杨伦两家,《读杜心解》说解圆通,《杜诗镜铨》裁镕简当,可谓有才。
尽管有这些遗产,我们还得对杜诗用功去钻研阐述。无可讳言,由于种种局限,他们的著作仍有不足之处,需要后人去补充订正。这不是我们已经超越了他们,而是他们的成绩鼓舞我们更要前进。
我相信章句是读书的第一步。所以自己学习杜诗,以懂得词句为必要的要求。一切解释杜诗的书(包括当代人的著作)我都学习。当然有时也有一点不同的意见。我喜欢用唐人有关的诗文来说杜诗,又总想以杜诗证杜诗。这不大容易,更难得准确。我缺少前人读书“涵泳玩索”的时间与功力,所见难免错误自不必说,浅薄更所常有。写出来请同志们指正。
骑驴三十载(《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现在流行的四种杜诗注本,此句惟《钱注》《镜铨》作“三十载”,余《详注》《心解》皆依卢元昌改为“十三载”。按钱、杨本是。现存宋刻杜诗,均作“三十载”。改为“十三载”,绝无版本依据。持片面理由,他无依据,辄改旧书,最是恶习。缘两家所以改“三十载”为“十三载”的理由,不过因下句“旅食京华春”,不改似乎说不过去,因为杜甫并没有三十年住在长安的事。细想一下,改为“十三载”才真不通。因为杜甫第一次举进士不第,时间是开元二十三年(七三五年)。请注意,其地点实是在东都洛阳,不是在长安。详见闻一多先生《少陵先生年谱会笺》。杜甫到长安,实在是天宝五载(七四六年)。这才是诗人“旅食京华”的开始。到给韦济献诗的那年,不过在长安住了不到三年,哪里有十三年?卢元昌以至仇、浦诸家,都以为杜甫举进士不第是在长安,从那年算起到献诗之年,即七三五至七四八年,倒刚好是十三年,所以他们就抛开版本不管,径直乙倒原文。“十三载”是一个纯粹的巧合的误会!今天应该彻底否定它!玄宗因长安涝灾,于开元二十二年出居东都,到二十四年才回长安。因此二十三年的考试进士是在洛阳,而不是长安。《壮游》诗曰:“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京尹”,自然是指在洛阳的考功衙门,仇氏《详注》卷首《杜工部年谱》于开元二十三年下,云:“公自吴越归,赴京兆贡举,不第。”原诗曰:“京尹”,《谱》改为“京兆”。差仅一字,谬以千里。
“十三载”的说法仍然不能成立,我们应该考察一下“三十载”的说法是否合于事实。杜甫生于先天元年(七一二年),到献此诗的天宝七载(七四八年),三十六岁。《壮游》曰:“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可见七岁他已经开始文学创作,自然对生活也有所了解和记忆了。所以自述生活,可能从七岁算起。他七岁是开元六年,即七一八年。到天宝七载,恰好三十年。如果以为七岁太小,不足为据,那么,改为从十五岁算起也行。《壮游》曰:“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杨。”既说出游,即已有社交生活,可以作为回顾生活的起点,是无疑的了。杜甫十五岁,当开元十四年,即七二六年。到天宝七载(七四八年),他二十二岁。按唐朝人习惯,年纪十岁为一秩。满了上十岁,就可以称作下十岁的年纪。白居易《喜老自嘲》诗:“已开第七秩。”时大和八年,居易六十三。年六十三可以称七十,那么二十二当然可以称三十了。这种纪岁法,大约和当时人过了大年初一就算添一岁有关。如杜甫《杜位宅守岁》“四十明朝过”即其证。
已释“三十载”,现在说“骑驴”和“旅食京华”。“骑驴”是说贫贱生活。后世尚有“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的俗谚。可见骑驴是指贫穷人的。“骑驴三十载”是说一向贫困。《新唐书·杜甫传》说“甫少贫不自振”,和诗人自说“衣不盖体,常寄食于人”(《进〈雕赋〉表》)是相应的。“骑驴三十载”自然包括现在的生活。换句话说,“旅食京华”即包括在三十载内,或说“旅食京华”是“骑驴三十载”的下限。这是顺理成章的,没有一点难通的地方。无劳乙倒原句。
五升米(《醉时歌》)
“日籴太仓五升米。”《三国志·魏书·管宁传》注引《魏略》:“焦先字孝然……十六年,关中乱。先失家属,独窜于河渚间。食草饮水,无衣履。时大阳长朱南望见之,谓为亡士。欲遣船捕之。(先友人)侯武阳语县:‘此狂痴人耳。’遂注其籍。给廪日五升。”杜公盖以焦先自比。不必实指。
坐
《戏简郑广文兼呈苏司业源明》:“才名四十年,坐客寒无毡。”按此坐客不作座上客解。这个坐字是使动词,与《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暖客貂鼠裘……劝客驼蹄羹……”的暖、劝二字用法相同。坐字这种用法,杜诗尚有他例。如《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悄然坐我天姥下。”又《负薪行》:“土风坐男使女立。”此外,李白《门有车马客行》:“呼儿扫中堂,坐客论悲辛。”又《旧唐书·阳城传》:“城坐台吏于门。”皆是其例。宋黄庭坚《惠崇烟雨芦雁图》:“惠崇烟雨芦雁,坐我潇湘洞庭。”似自杜诗出。
这些“坐”字用法,都源于汉乐府《陇西行》:“请客北堂上,坐客毡氍毹。”
扫
《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闻君扫却赤县图,乘兴遣画沧州趣。”钱注:刘为奉先尉,写其邑之山水,故曰赤县图。仇注:扫,谓挥洒笔下也。按二家注似皆谓刘少府先画一幅地图,又画一幅山水。惟何义门曰:扫却赤县图,谓除去旧画地理图,而新画山水也。何氏此解,最得杜意。惜未解扫字,故不能服人。检杜集用扫字,本有二义。(一)扫,谓落笔挥洒。如《戏题壁上韦偃画马歌》:“戏拈秃笔扫骅骝。”《醉歌行,赠公安颜少府,请顾八分题壁》:“词翰登堂为君扫。”(二)扫,谓抹去。如《赠李白》:“山林迹如扫。”又《雨过苏端》:“诸家忆所历,一饭迹便扫。”此义尚有多例,不必更举。杜公这里所说的“闻君扫却赤县图”,便是说刘单(少府名)命人抹去原有壁上的奉先县地图,又命画师新于壁上画山水景物。东坡《和张子野见寄三绝句》之二《见题壁》云:“狂吟跌宕无风雅,醉墨淋漓不整齐。应为诗人(按指子野)一回顾,山僧未忍扫黄泥。”是说壁上苏书诗句,因为张先爱顾,所以山僧还未用黄泥抹去。可见抹去壁上旧书画,叫作扫。
又刘单虽爱画,此次新画山水,却是命画师作的,故诗说“遣画”。自画不用说“遣”。
问
《述怀》:“寄书问三川,不知家在否?”问,向也。张相《诗词曲语词汇释》卷五,问字有向义条,漏引此例。而所引杜诗二例,义未必安。(一)《入宅》诗:“相看多使者,一一问函关。”张解为向函关。(二)《春日江村五首》:“邻家送鱼鳖,问我数能来。”何以我说义未必安?因为《入宅》诗似可解为入秦使者多来相看,杜公一一问及函关乱事究竟如何之类。仇、杨俱同此解,俱引王应麟曰:“潼关至函谷关,历陕、华二州之地,俱谓之桃林塞。时周智光据华州反。”我认为问字这样解是对的。在成都说“长路关心悲剑阁”(《野老》),在夔州关心函关的治乱,难道能不一一问询吗?这种问字意义的例子,还可举三例:《柳司马至》:“有客归巫峡,相过问两京。”《溪上》:“两江使船至,时复问京华。”《远游》:“似闻胡骑走,失喜问京华。”
至于《春日江村五首》诗句中的问字,解为向字或释作赠字都无不可。仇、杨都把问字当馈赠讲,实未可厚非。我可以为这一解释举一句杜诗为证。如《寒食》诗:“田父要(约)皆去,田家问不违。”仇解这两句说:“招要皆去,馈问不辞。”这和“邻家送鱼鳖,问我数能来”的意思极近似。这是十字句,可以看作“邻家送鱼鳖赠我”是一意,“数能来”是一意。前者就是“田家问”,后者就是“不违”的结果。对田家的馈赠,泰然接受,亲昵的关系既已建立,他们自然就常常送礼物来了。
我主张对旧词新义要严格要求。旧说万不可通,才可建立新义。否则要造成汉语史的一定混乱。比如这个问字作向解。照我的说法,杜诗只有一例,可见杜甫时代,这个新义还未普遍形成。如说杜诗有三例,足见问作向讲,当时也相当普遍了。要之,宽要求不致茫无边际,严不致吹毛求疵。归于实事求是而已,非以胜心论学也。
李特进
《徒步归行》,原注:“赠李特进。自凤翔赴鄜州,途经邠州作。”李特进是谁?黄鹤以为李嗣业。惜未举证。据史,天宝十载,嗣业从高仙芝平石国及突骑施,立大功。以跳荡先锋加特进(参合两唐书嗣业传)。天宝末,嗣业官骠骑大将军,不得仍称特进。及读《资治通鉴》二一八,至德元载,肃宗初立,命河西节度副使李嗣业将兵五千赴行在,嗣业意存观望。段秀实责嗣业曰:“岂有君父告急,而臣子晏然不赴者乎!特进常自谓大丈夫,今日视之,乃儿女子耳。”仍称嗣业散阶官。乃知黄鹤之说不误。杜诗题下原注的“李特进”,正是嗣业。
杜诗五言句法
《北征》:“闰八月初吉。”胡小石《北征小笺》曰:“五言(诗)每句可分上下两节。汉魏以来,每句构式,上节以两字,下节以三字为通则。惟蔡琰《悲愤诗》:‘彼苍者何辜’,阮籍(咏怀):‘仇怨者谁子?’(按尚有“宾客者谁子?”“可怜者谁子?”等句)上三下二,为变格。至开、天时,诗风丕变,竞运新格。太白《天恩流夜郎忆旧游》:‘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及杜此句,上三下二亦同。”按太白五言诗句法,尚有上一下四者。如《赠王判官时予归隐居庐山屏风叠》:“昔别黄鹤楼,蹉跎淮海秋。俱飘零落叶,各散洞庭流。”又如传诵的《月下独酌》诗,其中“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亦当视为上一下四句。世言以文为诗,自杜甫始。实则李白亦以文为诗。如上举句式,大破汉魏六朝诗句法,更无论七言之纵横放逸,不拘一格了(七言如《战城南》:“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用散文句法殆过杜甫)。
狼籍画眉阔(《北征》)
二十年前,温习《北征》,偶记笔记几条。其中论“狼籍画眉阔”,以为钱注引明人《霏雪录》,以张籍《倡女词》“轻鬓丛梳阔画眉”句证唐时妇女喜画阔眉,实误。我说,妇女眉样,时尚易变。中唐有阔眉,不能证明天宝末亦尚阔眉。反之,据盛唐人诗及中唐人述盛唐妇女的生活的诗看来,天宝眉样,仍尚细长。并引李白、王诗,白居易《上阳人》为证。《上阳人》云:“青黛点眉眉细长,……天宝末年时世妆。”杜家小女,本欲画时世长眉,奈效法无术,致成粗阔。杜公写其稚气,以为破愁之助耳,本非说当时妇女妆梳(久之写为一文,发表于《西南师范学院学报》,后收入拙著《杜诗杂说》,此不详及)。前两年,友人献疑说:据唐人小说《梅妃传》,有“柳叶双眉久不描”句。可知玄宗时眉样未必是细长吧?思有以答之,久而未暇。兹略释其疑。
关于唐人妇女妆梳等,本系文化史事。切盼有人做出贡献,以益学术研究。个人学力素薄,于此无发言权,仅就所读诗略一辨之。
《梅妃传》虽写玄宗江妃事,实宋人作。传末说“惟叶少蕴与予得之。后世之传,或在此本”。叶梦得,北宋末人。清人编《唐人说荟》收此传,妄题唐曹邺作。故《梅妃传》诗云云,可以不论。若说眉作柳叶样就是指阔眉,何不举《长恨歌》“芙蓉如面柳如眉”反更简便?说到妇女细而曲的眉样,多以新月作比。如果说眉色,多以柳叶作比(远山、林色,乃至多种比,各依特点为辞)。请略举证。
以细眉比月,见于鲍照《玩月城西门廨中》诗。所谓“纤纤如玉钩,……娟娟似蛾(娥)眉”。纪晓岚说,这是以眉比月之始。至于说到眉色,“眉如翠羽”见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以后诗中遂习用翠眉一词,杜诗亦用翠眉。唐人多以柳色指翠眉。如《长恨歌》此句,就是用柳比眉色,芙蓉(红荷花)比脸色,显然可知。王勃《采莲曲》:“莲花复莲花,花叶何稠叠。叶翠本羞眉,花红强如颊。”唐太宗《春池柳》诗:“疏黄已鸟弄,半翠一眉开。”亦指眉色。中唐诗已举白居易,兹再举元微之《恨妆成》诗:“凝翠晕蛾眉,轻红拂花脸。”亦以眉彩脸色对举。晚唐可举韦庄。《女冠子》云:“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也是以桃花比面,柳叶比眉,与白居易用意同。后世诗人,亦常用此法。如文徵明诗:“湖上修眉远山色,风前薄面小桃花。”即其一例。
又,诗中凡言长眉、修眉,即指细眉。六朝至晚唐,初无例外。现在六朝期只举吴均《楚妃曲》为代表。云:“春妆约春黛,如月复如蛾。”萧氏父子更不必说了。晚唐我只举温庭筠《南歌子》词作代表。云:“鬓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
总之,中国妇女好修(长)眉,好翠眉。这是中国人的审美观决定的。也时有阔眉,如汉谣“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梁萧统《美人晨妆》诗,有“散黛随眉广,烟支逐脸生”的句子。中唐亦有广眉。如张籍诗,似是受当时外族影响。此不具论。
向以鲜君问,今所见章怀太子墓道画宫女及故宫藏唐仕女画,眉皆不必细长,如何解释?答曰:“诗可记一代风气,画则多写个人爱好。还有,玄宗好肌体丰满的女子,故韩干画马,偏于肥大。”(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又,《宣和画谱》卷二云:“世谓周昉画妇女,多丰厚态度者。此无他,昉贵游子弟,多见贵而美者,故以丰厚为体。此与韩干不画瘦马同义。”(《谈艺录》332页引)此又可明诗画有别,不必以画纠诗也。
数
《北征》:“园陵固有神,洒扫数不缺。”《镜铨》释为礼数。明玉几山人刻《杜工部集》(湖北先正遗书本)注:“数音朔。谓每有丧乱,终必反正。”按《北征》是包罗万象的中国式的史诗,苦于难读。如这两句,其实难懂。古今注释、评论家都以颂祷希冀之辞读之。杨伦谓:“言收京之后,扫洒园陵,礼数可以不缺。”这样解释,软弱无力,其实反落明代人之后。封建时代的所谓“簪缨之族”,岁时祭祀祖先,礼仪尚极其隆盛(如《红楼梦》五十三回写“宁国府除夕祭宗祠”即其一例);况大唐皇室,对高祖太宗园陵,只说“礼数可以不缺”,像一个曾献过《朝享太庙赋》的大诗人在他惨淡经营的巨制中说的话吗?白居易《长恨歌》有“孤灯挑尽未成眠”之句,宋邵博评曰:“宁有兴庆宫中,夜不烧蜡油,明皇帝自挑灯者乎?书生之见可笑。”(《邵氏闻见后录》)现在我们看见的不是诗作者,而是注家的愦愦了。
《北征》结尾,以“都人望翠华,佳气向金阙”写收京是人心所渴望,以“园陵固有神,洒扫数不缺”写神灵所护持,结以“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真显得笔力千钧,足以振奋士气。因知园陵二语,必有所谓,绝不仅是希冀颂祷之辞。我以为可用同时作的《行次昭陵》诗中四句来解释《北征》这两句。《行次昭陵》叙天宝之乱后,接云:“壮士悲陵邑,幽人泣鼎湖。玉衣晨自举,石马汗常趋!”玉衣二句,即园陵有神的内容,壮士二句即扫洒不缺的内容。《北征》明人事,故不说神,只用二语隐括。当时的传说一定是具体的,可惜没有记录流传下来,现在无从知道详情了。但从“石(一作铁)马汗常趋”注家所引《安禄山事迹》看,当时必有很多奇事异闻流传民间。正是这些异闻,反映了人民心向唐室的情绪,正是一种“风”,诗人采用它们入诗是正确的。据《安禄山事迹》:当潼关唐军战败时,人们看见有黄旗军(安禄山军用白旗)数百队与敌斗,不胜而退。后昭陵官奏:是日灵宫前石人马汗流。我们由此推知,“玉衣晨自举”亦必有个传闻,不是用典。书缺有间,注家用《汉武帝故事》释之,是不得已的办法。因此又可以推知,壮士、幽人二句亦必各有传说,而且必都是说壮士和隐者潜出守护太宗园陵的动人事迹。日本杜诗专家吉川幸次郎教授(一九〇四至一九八〇年)解释说,“幽人”是有冤的刑徒。唐律允许受冤屈的人到昭陵向太宗之灵哭诉,官不得禁(见吉川《我的杜甫研究》一文,原文是汉文,载北京《国外社会科学》,一九八一年一期)。我觉得这里不能这样解释。一者两京失陷,非刑徒诉冤之时;二者,杜用“幽人”皆指隐逸,不指囚徒。吉川所说,似应存疑。
再从唐诗取证,也可以见这一类民间传说,诗人多所取材。仇注引李商隐《复京》诗:“天教李令心如日,可要昭陵石马来?”又,韦庄《再幸梁洋》诗:“兴庆玉龙寒自跃,昭陵石马夜空嘶。”并可证《北征》二句意有所指,绝非仅属希冀颂祷之辞。
金碗
《诸将五首》之一:“早时金碗出人间。”注家均在卢充幽婚得金碗(出《搜神记》)事上纠缠不休。王应麟臆云:此用卢充金碗,却因系民间事,与帝王不合。杜甫遂以金碗对玉鱼,用金碗以代《汉武故事》及沈炯表中的“玉碗”,叫作“炉锤之妙”。按王说殊误。杜公有《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陇右节度使三十韵》诗云:“宸极祆星动,园陵杀气平。空余金碗出,无复帷轻。”知唐诸陵被掘,或实出金碗;或用汉代诸陵被掘得金碗事典,均有可能。要之送郭英义诗可为有力的本证,绝非什么“以金碗入玉碗语”。又仇注引《杜诗博议》,引戴叔伦《赠徐山人》诗。中间一联云:“汉陵帝子黄金碗,晋代神仙白玉棺。”可为旁证。
秦关百二
《诸将五首》之三:“洛阳宫殿化为烽,休道秦关百二重。”注家皆引《史记·高祖本纪》:六年十二月,田肯说高祖曰:“……秦形胜之国,带河山之险……执戟百万,秦得百二焉。”百二之语,解有歧义:苏林说,百二为百分之二。言秦地险固,可以二万人敌诸侯兵百万人。虞喜说二为倍。言秦兵百万人,可当诸侯二百万人。按二说可以释史文,但田肯百二之言与杜诗意义不相应。田肯说的是秦地的形势,是险固的作用或效果。杜诗“秦关百二重”说的是山河险隘的本身。“关”说百二重,如像说“君之门以九重”一样,是指具体关隘。“百二”不详,已失其说,惟史、集尚有其文。新《辞源》百二条下,即引《周书·贺兰祥传》祥檄土谷浑语:“险则百二犹在。”又引王维《游悟真寺》诗:“山河穷百二,世界满三千。”维诗有“山河”字,近于杜了,但不一定就是说秦关。惜《辞源》此条漏引骆宾王《帝京篇》:“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全唐诗》卷七十七)是真可以注杜了。惟百二之说仍不知道出典。
酒债
《曲江二首》之二:“酒债寻常行处有。”仇云:“典衣醉酒,官贫而兴豪;酒债多有,故至典衣。”此解含混。钱、浦、杨俱无说。什么叫酒债?无钱买酒,说赊酒。买酒的钱叫酒钱。仇似把欠酒家的钱称作酒债,是不懂词义。现在先引一点材料再说。张谓《宴郑伯舆宅》:“俸钱供酒债,行子未须归。”王建《寄上韩愈侍郎》:“清俸探将还酒债,黄金旋得起书楼。”白居易《悲哉行》:“平封还酒债,堆金选蛾眉。”于鹄《过张老园林》:“不愁还酒债,腰下有丹砂。”皮日休《寄鲁望》:“从此问君还酒债,颜延之送几钱来?”范成大《赎带作醮》:“不是典来还酒债,亦非将去换蓑衣。”陆游《舟中》:“诗人无复同盟在,酒债何时一洗空?”诸诗皆非欠酒钱意。而孔融集有《失题》诗:“归家酒债多,门客粲成行。高谈满四座,一日倾千觞。”《李白集校注》(瞿蜕园、朱金城著)卷十一《赠刘都使》诗全用上引孔融四句。注只引王琦注,出归家二句,殆未检《孔少府集》。然四句显非文举诗。是何人诗?是太白全用他人诗或真太白诗?均难说。在太白《赠刘都使》诗中“而我谢明主,衔哀投夜郎”下,就是这四句诗。下接云:“所求竞无绪,裘马欲摧藏。”“归家酒债多”云云,与上下文皆不衔接,殆他诗窜入太白集也。就此四句看来,殊豪阔,不似无酒钱人语。酒债者,客来索饮,尚未共醉之意。与欠酒钱不是一回事。如高适《赠别五十七管书记》:“堂中皆食者,门外多酒债。”岑参《送颜少府投陈州》:“爱客多酒债,罢官无俸钱。”知索共饮者多,未暇酬酢,即名酒债。若《曲江》诗,既典春衣尽醉,不得更云欠人酒钱。“酒债寻常行处有”,是说足迹所至,即有酒徒相邀共醉,尚多未酬答耳。
卧
《少年行》之一:“共醉终同卧竹根。”旧稿说这一句,用钱注。以竹根为酒器。但钱未释卧字。仇兆鳌驳钱,说杯不可言卧。我借钱说,并引山谷句“墙底数樽犹未眠”以证成钱说。明酒尽杯卧,唐宋人确有此语。旧稿写于二十年前多故之日,尘封墨淡,无缘检视。会友人知之,怂恿出版。遂付二三旧生抄之,错误颇多。常怀不安。书出后,此条承同事林昭德先生抄示张籍《赠姚合少府》诗:“诗成添旧卷,酒尽卧空瓶。”得之大喜。兹附于此,以志疏忽草率之过,并深感亡友林先生之助益。
逐
《诸将五首》之五:“锦江春色逐人来。”萧涤非《杜甫诗选》解“逐人”为“逐客”,说诗意是言为严武幕客所逐,故自称“逐人”,极谬。逐,随也。杜《送王十五判官奉侍还黔中得开字》诗:“大家东征逐子回。”“逐”字一本作“随”。又,苏味道《上元》诗:“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逐字对随字,明逐人来即随人来。
又,首联实对起。“锦江春水逐人来,巫峡清秋万壑哀。”“逐”字常含量词义(如逐一即每一也),故可对“万”。诸注未及。
停
《简吴郎司直》:“古堂本买藉疏豁,借汝迁居停宴游。”仇解:第四句“下三字另读。昔藉疏豁,今停宴游”。固亦可通。但因不另读即不甚通,才想出“三字另读”一法,亦殊勉强。这和杜诗他处七言下三字另为一义者生熟、通塞不同。如“一片花飞减却春”“中天月色好谁看”“老去悲秋强自宽”等,均一气回转,声入心通,不待增字。而此“借汝迁居停宴游”七字,若照仇解,下三字须加“今”字,意始明白,故觉生强。我认为,不如改读为二五句法。即“借汝”一顿,“迁居停宴游”,句绝。居停、宴游作平列两词看。居停者,居留也,此词一般辞书引《宋史·丁渭传》为证。然停之训留,唐人多有。如停烛即留烛,停灯即留灯之类是其证。七言读上二下五,杜诗不少见。不必举例。
八分书体
《李潮八分小篆歌》:“八分一字直百金,蛟龙盘拏肉屈强(音犟)。”王梅先问,八分即隶书,为什么说“盘拏”说“肉”,以蛟龙为比?似乎更像说篆书哩。答:这是说大字(擘窠书)。如汉《石门颂》,可以说有此形象。杜《观薛稷少保书画壁》云:“郁郁三大字,蛟龙岌相缠。”措语亦相近。不必篆书始有蛟龙盘拏之势。
杜诗单句有三种:
1.结尾用单句,本不独杜甫有,但杜用之特多。如:
“如何不饮令心哀。”(《苏端薛复筵醉歌简薛华》)
“眼中之人吾老矣。”(《短歌行赠王郎司直》)
“潮乎潮乎奈汝何。”(《李潮八分小篆歌》)
“得不哀痛尘再蒙。”(《冬狩行》)
又有诗中单句,如《醉歌行赠么安颜少府……》“酒酣耳热忘头白”,又《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本书已有赏析文,请参看)。
2.五古诗中单句。传统诗歌总是两句一意。假如诗中意义不在双句上停顿而在单句上停顿,这便破坏了诗的传统格式。杜甫晚年多有此种。例如《送重表侄王砯评事使南海》诗,便是这样。现在从意义上分开句子,以当图解:
隋朝大业末,房杜俱交友(是说王砯的曾祖父王珪与房玄龄、杜如晦为友)。
长者来到门,荒年自糊口。家贫无供给,客位但箕帚,
俄顷羞颇珍,寂寥人散后,入怪鬓发空,吁嗟为之久。
诗下文叙天宝末杜甫随王家同逃兵难云:
吾客左冯翊,尔家同遁逃。争夺至徒步,快独委蓬蒿。
逗留热尔肠,十里却呼号,自下所骑马,
右持腰间刀,左牵紫骝缰,飞走使我高。
“刀”字本脚韵,应与“自下所骑马”句相连。但从意义上说却不能停顿。因为“右持”“左牵”相偶为句,才是停顿处。这样便破坏了五言诗体偶句可停、单句不可停的整齐性。
3.律诗亦间有以单句破偶句格式的。如《曲江二首》之一:“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一片,万点,欲尽,意蝉联而下,都是说花,为一意。第四句说酒,一句为意。
按诗用单句,源出《诗经》。如《小雅·小旻》末章:“战战竞竞,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小雅·斯干》全诗九章。第四章七句,第五章五句,此杜《曲江三章章五句》所本。《鄘风·君子偕老》首章,“象服是宜”,单句。二章“杨且之皙也”亦单句。
兼
《又呈窦使君》:“日兼春有暮,愁与醉无醒。”今人蒋绍愚《杜诗词语札记》引,释“兼”为介词,义为共。按蒋义是,但与、共等一般说为连接词。“有”读为又。日暮,春又暮也。“兼”与下句“与”对,“兼”亦“与”也。
偏
《秋日夔府咏怀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煮井为盐速,烧畬度地偏。”仇谓:“不遗僻壤。”解偏为僻。未是。偏字当解如“来因孝友偏”(《九月一日过孟十二仓曹十四主簿兄弟》)之偏。偏字,副词。义由偏颇引申为频,为多。“度”,音duó,量也。《礼记·王制》:“凡居民,量地以制邑,度地以居民。”杜诗是说当地居民绝大多数是靠刀耕火种收粮食的。
杜诗有四句一意者。且不论扇对,一般律诗结构前后穿插,不可分析。这样的诗也不只一首,例如湖湘时期诗《楼上》即其例。全诗如下:
天地空搔首,频抽白玉簪,
皇舆三极大(诸本作“北”。此从吴瞻泰《杜诗提要》),身世五湖南。
恋阙劳肝肺,论才槐杞楠。乱离难自救,终是老江潭。
这首诗前四句互相勾连,不可分析。次句白玉簪,倒射第一句“搔首”。第一句“天地”又蒙下“三极”——东、南、西,“五湖南”说(大意本吴瞻泰)。
还有一首《子规》,大历元年云安作。
峡里云安县,江楼翼瓦齐。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
眇眇春风见,萧萧夜色凄。客愁那(读为奈)听此,故作傍人低。
《杜臆》卷七云:
春风中但见萧萧夜色凄然。盖白日晦冥,非真夜也。远客多愁,那忍更听此声?而声又故来傍人而低。盖声低则愈惨……“见”字连下,盖两句作一句,杜诗多有此法。
按王说“夜色”非真夜,信然。解“傍人低”亦是。但将“见”字连下读为“见萧萧夜色凄然”,则似通非通,不可从。今说此诗中四句为交叉勾连,不可离析。因为萧萧关系春风山木,眇眇关系夜色子规也。排列图解如下:
春风,山木→萧萧,夜色凄,啼声
山木合,夜色→见,眇眇,子规
解曰:山木蓬合,阴翳晦冥,如在夜色中。春风摇荡山木,入耳萧萧。于时可见小小的子规,啼声近人,如闻低泣。
眇眇,小貌,出《书·顾命》,诗以形容子规小禽。“见”字的宾语是上句的子规,眇眇是子规的定语。《舟月对驿近寺》诗云:“城乌啼眇眇,野鹭宿娟娟。”纪昀评云:“眇眇不切啼。”不知“眇眇”是说声远而小。《过津口》诗云:“圣贤两寂寞,眇眇独开襟。”“眇眇”是说去圣贤已远,唯自知自乐而已。总之,眇眇不外小、远两义。《子规》用小义,后二诗用远义。
向
《夜闻觱篥》第二句:“衰年侧耳情所向。”向同“在”,此解为倾注。《赠田九判官梁丘》诗云:“麾下赖君才并美,独能无意向渔樵。”上句说,哥舒翰幕下多贤,皆田所荐。下句望田荐己。渔樵,杜自拟。“向”,此可解为留意。与《夜闻觱篥》诗“向”字,同为动词。此字义亦见韩愈作孔戣墓志铭:“山谷诸黄,世自聚为豪……或叛或从。容桂二管利其虏掠,请合兵讨之。……当是时天子以武定淮西河南北,用事者以破诸黄为类,向意助之。”向意,倾意。
此诗末联:“君知天地干戈满,不见江湖行路难。”“见”亦有“知”义。第四句“塞曲悲壮”,乐府有前后《出塞》。觱篥本笳族,多奏边塞曲调。末句用“行路难”,亦乐府曲,恨无人歌行路以和之耳。
寒士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的“寒士”一词,旧注不释。解放以后,遂生异解。(一)郭沫若以为是贫穷的知识分子的意思;(二)霍松林(《谈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载《南京大学学报》,一九七九年三期)认为当作寒冷的人讲,不用寒人,是为了避免出现五平连用。阮世辉(《也谈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寒士》,载《文史哲》,一九八四年三期)引证《诗·褰裳》:“子不我思,岂无他士?”郑笺“他士犹他人也”,作为寒士即受冷的人的证据。按霍、阮所说大旨甚是。现在补充例证,解如次:(一)寒士词意,出《左传》宣公十二年文。晋潘岳《马汧督诔》才直用寒士一词,说:“沾恩抚循,寒士挟纩。”这是潘安仁新铸的词。六朝到唐一般用寒士一词,都指门第不高的人。尽管他做了高官,但仍自称或被目为寒士。杜甫在他的诗作中,用“寒士”仅此一次。可资比拟的,还有“寒女”一词(“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说她织的帛本可以抵御天寒的,却交给大臣们去享用。这就是用“寒女”,不用“贫女”的刺意。杜甫用“寒士”一词,大概是从潘岳借来说“天下无寒人”的,不是用一般唐人用的意义。《新唐书·张九龄传》载玄宗要用牛仙客做宰相,九龄坚决不同意。“帝怒曰:‘岂以仙客寒士嫌之耶?卿固素有门阅哉!’”这话最明白,可做唐一般人用寒士的适例。其时牛仙客已经是凉州都督了,还称寒士。可证《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寒士,是另一种意义,就是“寒者”的意思。(二)孟郊的诗作喜说贫穷。检《孟东野诗集》,用“贫士”五,用“寒者”二。没有用过一次“寒士”。这不会是出于偶然。上溯晋宋之际,陶渊明有《咏贫士七首》,更可证明贫士和寒士,在六朝—唐的含义是不同的。而寒士有另一意义,实同于李白、孟郊等所用的“寒者”,即受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