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慕樊: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473 次 更新时间:2022-12-10 0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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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慕樊  

七歌总说 杜甫连章诗总是组织严密的,全体生机贯注的。七歌也是这样。分析起来,第一首总摄六首,主题是穷老做客,并包六首,第七首又回应关照。第一首中,岁拾橡栗,即第二首的家计;天寒山谷,点同谷。隐第五首、第六首诗意;中原无书,即第三、四首哀骨肉流离。说中原,可包举淮南。归不得,即“散而之四方”的意思。此说本浦起龙而略变其意。


七歌的诗风,朱熹以为“豪宕奇崛,兼取《九歌》《四愁》《(胡笳)十八拍》而变化出之,遂成创体”。陆时雍说:“《七歌》稍近《骚》意,第出语粗放。”(并引自郭曾炘《读杜札记》)王嗣奭说:“《七歌》原不仿《离骚》而哀实过之。”(《杜臆》)按《七歌》近于《四愁》。《四愁》四章每章七句,每句韵。第四句转韵。《七歌》更整齐。每章八句,前六句一韵,后二句转韵。转韵又变化不拘。如第一首上声韵转平韵。第二首,入转平。第三首,平转入。第四首,亦平转入。第五首,入转平。第六首,平转平。第七首,上转入。又,七首中,前四首首句用叠字,有客有客,长镵长镵,有弟有弟,有妹有妹(有字都是语词,无意义)。后三首却不同。举凡上述种种,都是为了展现形体的整齐和音律的和谐(预期的旋律按时出现就产生了和谐感)。同时防止刻板,所以在整齐中又显示变化。七首分释如下。



第一首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两耳。

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

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

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


乾元二年十一月暂寓同谷县作。同谷,今甘肃省成县。


第一句像《离骚》出主名。第二句自画像。三、四句极写穷困。妙在第三句用境幽峭寒苦,意象灵活,但是虚写,当把它看作想象、渲染,比起王维的“行随拾栗猿”来,觉王倒平实而杜却超妙。又妙在第四句用三叠句法,“天寒、日暮、山谷里”。一、给予上句以现实内容,否则恐怕人要以为是“雅人深致”吧?二、它却是一个补句,作用跟副词一样。照中国用语习惯,是该先出时地句,再出行动句的。现在却来一个偏正颠倒,很有点像现代人的用法。杜公喜欢用逆笔,既免顺接平板,又取夭矫之势。这是一例。不可直接“手脚冻皴皮肉死”吗?当然可以。却横插一句“中原无书归不得”。此老运笔总是不喜欢直和板的,而意在笔笔不平。但不可误会,以为诗人在苦心编织。不,他心中没有后人的所谓“诗法”,他每首诗都是一气呵成的。只是熟则生巧,能随意指挥意象。看似苦心经营,实则妙手偶得。“中原无书”这一句,不但充实加深“客”字的内容,并且立刻把离乱之感召唤到纸上来。一切支离漂泊、贫苦颠沛,尽是由于乱离,尽是它啊!


七、八句出哀、悲字。“为我”两字,七首中凡三见。



第二首

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

黄独(一作精)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

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

呜呼二歌兮歌始放,闾里为我色惆怅。


无食至于食野菜,又至于找野菜而不可得!岂特无食,又兼无衣。自己和老妻倒也罢了,家中更有不会忍饥寒的儿女!四壁空空,呻吟不绝。人生到此,天地无情。看他层层逼入,写生活极凄惨,而写来似很冷静。尤妙在落笔。起不写荒山风雪,不写儿女啼饥号寒。直从倚以掘野菜的农具入手,第五句忽写“此时与子空归来”,两个“子”字,何等亲切,亦何等伤心啊。然而出以好似客观的叙写,又是何等豪宕奇崛!



第三首

有弟有弟在远方,三人各瘦何人强!

生别展转不相见,胡尘暗天道路长。

东飞驾鹅后鹙鸧,安得送我置汝旁。

呜呼三歌兮歌三发,汝归何处收兄骨!


第一句“在远方”三字下得冷。第二句在远者皆瘦,那么,在一地的兄弟二人又不瘦吗?“何人强”三字下得重。三四句是“一篇之警策”。七歌每首必有警语。往往逼紧一个大题目去,这就是国家离乱这件大事,但往往又不着浓墨。直到第五、六首才正写(也是譬喻性的)国事时局。韩愈诗:“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惜不发。”这真是弄巧或者矜持吗?不。这是文学巨匠的观照的定力。最后四句各用二句写一边,结二句是上二句的理由。就是说,来迟了恐怕我已经死于道路了。直写不嫌其率,情深不致语浅。



第四首

有妹有妹在钟离,良人早没诸孤痴。

长淮浪高蛟龙怒,十年不见来何时!

扁舟欲往箭满眼,杳杳南国多旌旗。

呜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猿为我啼清昼。


七歌中这一首最为凄厉。读第一联即可坠泪。第二句已伏不能来,三句横插而入,加一倍写不能来的原因。四句与五句上下互补,三句与六句隔二句互补。如云物变化不测,却不觉其用力。结句好像不是客子听猿声落泪,倒是林猿听歌凄断似的。反衬有力。



第五首

四山多风溪水急,寒雨飒飒枯树湿。

黄蒿古城云不开,白狐跳梁黄狐立。

我生何为在穷谷?中夜起坐万感集。

呜呼五歌兮歌正长,魂招不来归故乡。


此首及下首都是正写同谷县。此首写同谷城地势,下首写龙湫。龙湫即万丈潭,在同谷县东南七里。


 按一般写法,诗当先出“我生何为在穷谷”,然后接写穷谷情况。今却突写穷谷四句,然后出“我生何为在穷谷”二句。这叫“逆入”,又叫倒笔。笔力精悍。“歌正长”,承上句。长夜无眠,故歌亦长。末句诸家解说纷歧,扬解比较好。但说“欲招魂同归故乡”,在本首无根据。凭空添一“同”字,似亦不甚妥当。今解,此句再接“中夜起坐”。无眠则无梦,有梦还可望梦中归乡。今我魂似招之不来(指失眠),何由飞去故乡呢?反《招魂》“魂兮归来,返故居些”意。《梦李白》:“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可证魂梦相关。古代人相信魂在梦中可自由行动。


第六首

南有龙兮在山湫,古木巃嵸枝相樛。

木叶黄落龙正蛰,蝮蛇东来水上游。

我行怪此安敢出,拔剑欲斩且复休。

呜呼六歌兮歌思迟,溪壑为我回春姿。


上首造境凄厉,这一首却是幽峭。在四、五两首低调之后,忽变激越高亢。前几首用韵都是平仄互转。惟独这首用平转平。有春阳渐回的韵味。


诗意两句一转。前二写,中四叙。结联作乐观语。于七歌中是变调。这又体现了在变幻中见整齐,整齐中涵变化的技巧。


此首向来有争论。王道俊《杜诗博议》说它没有寓意,诸家说有寓意。我赞成后说。龙蛇入冬便都蛰伏,为什么龙蛰而蛇出游呢?如无寓意就讲不通。而寓言以形象所射为主,就不太受限制了。有寓意,那么,龙指什么?蛇指什么?宋人说龙指玄宗,蛇指安禄山。我看,要说成龙指肃宗,蛇指李辅国,亦无不可。总之是各代表正面和反面势力。不必说得太死。


 第五句“我行怪此安敢出”,难解。山东大学《杜诗选注》,行字音杭,解作道路。今解,行,如字读。是说引导帝车前行。秦州《寄岳州贾司马巴州严使君》长律:“此时沾奉引。”仇注引《汉书·郊祀志》韦昭注:“奉引,前导引车。”《离骚》:“来吾导乎先路。”拾遗是近臣,忧在“皇舆败绩”,所以“怪此”也。此字指蝮蛇。“拔剑欲斩”,拾遗有言责。“且复休”,已为外臣,不得复问朝政。这样看来,是指至德二载以后的事。但官虽可弃,君国难忘。壮思复作,歌声迟迟,好像忽然充满希望,溪壑似亦为我回春。朱东润《杜甫叙论》以为十月小阳春,故可以说“回春姿”,是说实写。非是。



第七首

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饥走荒山道。

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

山中儒生旧相识,但话宿昔伤怀抱。

呜呼七歌兮悄终曲,仰视皇天白日速!


首九字句,上六下三。跌宕作势。第三句似从天落下,却是下句的补足,作为下句的佐证。笔取逆势。觉飘忽夭矫。三四句是反语。杜诗反语,多而且妙。如这两句,孤立地看,是健羡富贵、趋炎附势人语。而不成问题,乃是愤懑的牢骚语,是愤世疾俗语,是怀才不遇语。又是骂人语。所谓“豪宕奇崛”,即从这种处所体会到。五句换笔。六句主义。夙宿怀抱,即所谓“窃比稷与契”与“致君尧舜上”。末句同于《离骚》的“惟(念也)草木之摇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第一首说“白头乱发垂过耳”,本首说“生不成名身已老”。既已迟暮了,何况骨肉流离,国势危殆。少年怀抱,尽化愁根。在走投无路中,只好呼天而已。第一首说,“悲风为我从天来”,本首说“仰视皇天白日速”!所谓“人穷则返本。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故七歌以穷老呼天始,亦以穷老呼天终。荒山祁寒,自歌自语。除呼天外,不向人间乞怜。这就是杜公之所以为杜公,亦是杜诗之所以为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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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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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杜诗杂说全编/曹慕樊著.—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4,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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