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是描述一种透脱的心境——一种优游自在、徜徉自适的心境。本篇描绘着一个自由飞翔的开放心灵,呈现出一种博大无碍而与物冥合的精神境界。
人生在世,一方面渴望自由,另一方面却造出无数法规条文束缚着自己,内在的种种情念嗜欲团团牵制自己,且宗派区域的成见横亘于胸中而重重套落在人际关系间。世人常汩没于嗜欲圈里而不得超拔,涉身于名位场中而不得自由,庄子则扬弃一向为大众所追求的功名、利禄、权势、尊位等等世俗价值,摒弃以往立功、立德、立言的价值表。《逍遥游》可说是一篇价值转换或价值重估之作。
《逍遥游》提供了一个心灵世界——一个广阔无边的心灵世界;提供了一个精神空间——一个辽阔无比的精神空间。人,可以在现实存在上,开拓一个修养境界,开出一个精神生活领域,在这领域中,打通内在重重的隔阂,突破现实种种的限制网,使精神由大解放而得到大自由。
庄子借《逍遥游》表达了一个独特的人生态度,树立了一个新颖的价值位准,把人的活动从自我中心的局限性中超拔出来,从宇宙的巨视中去把握人的存在,从宇宙的规模中去展现人生的意义。
一、无穷开放的精神空间
1.游于至大之域
人之所以不得自由,乃因心胸被拘执在俗世的境域中,目光被囚限于常识世界里。如《秋水》篇所说的,一个人受空间的范限、时间的固蔽以及礼教的束缚(“拘于虚”、“笃于时”、“束于教”),所以心量打不开。人要透破时空与礼教的束缚,心灵才能开放;培养开放的心灵,才能使人从狭窄的俗世与常识的拘囚中提升出来。开放的心灵,需有一个开阔的思想空间来培养;一个开阔的思想空间,可以舒展一个辽远的心灵视野。
庄子深深了解到,人的闭塞,在于见小而不识大,因而他第一番手笔,在于描写一个“大”:他从经验事物中抽离出来,借变形的巨鲲大鹏,突破物质形相的拘限,创造一个无边的大世界,托出一番浩瀚的大气象。由巨鲲潜藏的北溟,到大鹏展翅高空而飞往的天池,拉开了一个无穷开放的空间系统。
鲲化而为鹏,奋翅而飞,动荡鼓怒,真是惊天动地。看它的高飞,翼击海水,海浪滔天,浪花激起高达三千里,大风吹刮,云层如野马奔腾,游气如尘埃滚滚,微小生物被风吹得飘飘荡荡,气势磅礴,好一番异凡的景象!大鹏直入云霄,太空寥廓,上无所极,凌空下视,亦复苍苍茫茫,无穷无极。“天之苍苍”,一个广漠无穷的世界,将人的心思带进一个超越高远的境界中。
2.深蓄厚养
溟海不深则无以养巨鲲,水积不厚则无以浮大舟,风积不厚则无以展大翼。这说明积厚是大成的必要条件。大成者的心灵空间不仅要有广度、阔度,也要有深度、厚度。
北海之水不厚,则不能养大鱼,环境的限制,常使人心灵萎缩。水浅而舟大,则不足以浮大;功力浮泛,自然难以施展。
任何人,无论成就事业或学问,必须经过积厚的工夫。苦学、锻炼、磨砺,都是积厚的工夫,经过积厚的工夫,才能发挥出他的功能与力量来。
大成之人,需积才、积学、积气、积势,才能成其大;大鹏图南,途程遥远,必资以九万里大风而后成行。风之积厚而图南,如后文所说计程裹粮,“裹粮”便是积厚的工作。
3.以小匹大
大鹏积厚图远,其高举之志,为俗世中小麻雀型的人所怪异,于是庄子创造蜩与学鸠的寓言,以抒发感怀。蜩与学鸠,生长在榆枋,毕志于榆枋,心灵闭塞,水浅而无远志,因而对于鹏之“九万里而南为”,感到诧异而发出讥笑的问语。庄子借“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说明途程愈长,则所需“裹粮”的准备愈丰——即其志愈远,则所需积厚工作愈多。以目前为自满的小虫鸟,怎能了解途长裹粮(积风而九万里)的意义呢?俗人局量狭小,根本无法想象小天地以外的大世界,“之二虫又何知”!庄子于此点出小不知大的情由,并为后文惠子笑庄子大而无用作一伏笔。
庄子借二虫不解大鹏的寓言,以喻俗人的浅短不知至人的广大,进而评断“小知不及大知”。由“小知不及大知”,再引出“小年不及大年”。朝菌、蟪蛄生命稍纵即逝,是为小年;冥灵、大椿活着千年万载,是为大年。世人匹比彭祖,正是小年匹大年。庄子末后点下一笔以小匹大的可叹,以尽小不及大之意。
庄子著述,“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前引《齐谐》寓言,或恐不足采信,所以又引汤之问棘一段重言,以证鲲鹏积厚远举之事。小麻雀跳跃于棘丛矮树之间,对于鹏飞南溟的盛举,大惑不解而发出讥笑的问话。小麻雀的笑大鹏,关键所在,在于小大的分别,因而庄子最后用“小大之辩”作为结语,以示小天地和大世界的不同,并明世俗价值与境界哲学的差异。
4.宇宙精神
从“知效一官”到“至人无己”一段,节次描写不同境界的几种人。“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这些都是一曲之士、小成之人,这四等人,心灵凝滞,见识不出世俗常识的层面,他们对于礼教世界的满足和赞美,犹如小麻雀自得于一方。在宋荣子看来,世俗世界中这四等人,汲汲然于一己的浮名虚誉,实如同斑鸠麻雀跳跃于蓬蒿艾草之间。庄子引出宋荣子,写另一高层境界的人,宋荣子“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他能超越世俗是非毁誉的标准,把真我的存在和外界的物议划分开来。宋荣子是有主体性的人,以本心为重,把握真实的自我,肯定内在实德在己,外在毁誉由人,宋荣子的扬弃社会市场价值,超迈特行,孑然独遗,其生命的风格确是不同凡响。庄子引出“列子”一则,写同一层次高境界的人。列子泠然御风,为贵虚思想的寓言化。列子飞翔太空,高蹈自在,飘然神态,达于虚灵境界(“御风而行,泠然善也”)。他能超脱俗世,免于行事之累(“免乎行”),而超出一般人所斤斤计较的富贵利禄之外(“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
宋荣子的超越于世俗,忘毁誉,不汲汲于求世上的虚名,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列子的扬起于现实,忘祸福,不汲汲于求世上的功利,已经是超凡入圣了;然而在庄子看来,还有所不足(“犹未树”、“犹有所待”),于是庄子更上一层楼,描写至人的心境: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天地之正”,即是天地的正道,亦即天地的法则,这和“六气之辩(变)”,文异义同,乃就万物之性、自然规律而言。“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即《天下》篇所说的“与天地精神往来”。至人游处于天地间,其精神和宇宙一体化;自我无穷地开放,向内打通自己,向外与他人他物相感通、相融合。达到这种境界,彼此的扞格可化除,物我的界限可消解,时空的限制无复感觉。“游于无穷,彼且恶乎待哉”!至人是个自由超越者,他从形相世界的拘限中超脱出来,而获得大解放,而达到“无待”的境界——心灵无穷地开放,与外物相冥合,如此,则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随遇而安,自由自在。
“至人无己”,并非至人没有自我,乃是至人超越偏执的我,这里的“己”,乃是为功与名所捆住的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所谓“无功”、“无名”,即是扬弃世俗价值的左右,“无己”亦即超脱世俗价值所左右的自己。因而,所谓“至人无己”,即至人去除为形骸、智巧、嗜欲所困住的小我,扬弃世俗价值所拘系的小我,使自己从狭窄的局限性中提升出来,而成其大我。至人所通向的大我,非生理我,非家庭我,亦非社会我,乃是宇宙我。《齐物论》所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个我,即是达于天地境界的我,即与万物相感通、相融合的我,这个我,即是宇宙的大我。
可知“至人无己”,即突破智巧物欲所拘限的小我,而通向宇宙的大我。庄子在这里不用“克己”而用“无己”,正是儒、道两家精神的不同处。用“克己”,则有粘缚之感,“克己”多从克欲处下工夫,其结果长期在欲念的绞缠中打转子,常弄得人生干枯蔽陋,朱熹一派的道学味就是这种情况下违逆人性的发展。庄子用“无己”,真是透脱之至,他使人从智巧欲念中提升出来而精神上达,使人遮拨俗情而臻至“太上忘情”之境。因而,儒家的“克己”,往往导致闭塞的人生;庄子的“无己”,则产生开放的心态。
二、磅礴万物的心胸
上文宋荣子誉不劝非不沮是写无名,庄子借宋荣子为“圣人无名”作形;列子于致福未数数然是写“无功”,庄子借列子为“神人无功”作影。乘天地、御六气四句是写“至人无己”的境界(所谓“至人”,亦即“无功、无名”的神人、圣人,三者名异实同,故《庄》书上至人、神人、圣人互用)。《逍遥游》主旨,便是至人乘天地、御六气以游无穷。写到这里,是一篇的高峰。接着庄子又引出“尧让天下于许由”、“肩吾问于连叔”二段,借重言引证“无名”、“无功”、“无己”。
1.名是实的影子
“尧让天下于许由”一段,申述“圣人无名”,连带说到“无功”。
尧想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说,你已经把天下治理得很好了,我代你,将为名吗?“名者,实之宾也”。庄子借许由之口,道破名是实的影子,这里透彻地写“无名”,许由不接受尧的禅让,而说“予无所用天下为”,这是写“无功”。许由还说:“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鹪鹩的一枝,偃鼠的满腹,都是取足一己而不贪欲的意思,世人汲汲于功名,其根源处,即是贪欲的表现。
2.神人心境
“肩吾问于连叔”一段,写“无己”境界,连带说到“无功”。
庄子借接舆之口,对神人(即至人)作了如下的描述: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
这一段,事实上乃是至人乘天地、御六气的放大,庄子运用浪漫主义的笔法,对神人的容态及其精神境界,作了一番非俗情所能理解(“不近人情”)的描写,可归结为几点:1.神人的容态:“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是写神人柔静莹洁的容貌。2.神人的超越精神:“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即形容神人透破现实的藩篱而精神上达,超出物质形相的拘限而心灵飞扬。3.神人的精神定力:“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写神人的心灵独立自足,不为外境所牵扰。4.神人的开放心灵:“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写神人突破自我中心的局限,以开放的心灵,与宇宙万物和谐交感而冥合一体。
神人的心态及其精神境界如此。这里附带还说到“无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孰肯分分然以物为事”,便是说“神人无功”。
三、寄沉痛于悠闲
本篇末了两段,借着和惠子的辩论,提出实用的问题来。庄子借大瓠大树而写出大用,暗指常人眼中认为无用的,庄子发现了它的大用。前一段“大瓠”之辩,喻常人不善于用大;后一段“大樗”之辩,说到无用之用这两段,庄子有自寓的意思。往深一层看,庄子扬弃实用性的大传统,并提出不同的价值取向(value orientation),这一层意义重大。
1.不同的价值取向
惠子说“大瓠”无用,庄子批评他“拙于用大”,指出东西本身并非无用,只是由于使用者和使用方法的不同,因而它所发挥的功能与产生的效果也就有了很大的不同。庄子举“不龟手之药”为例,同样一种药有人用它来漂洗丝絮,其结果世世代代所得不过数金;有人用它来治疗士兵冻裂的手脚,其结果大败敌人而得到割地封赏。这就是由于“所用之异”,而产生如此悬殊的效果来。庄子因而讥评惠子“有蓬之心”,喻示世人的封闭心灵,见小而不识大。
2.寄沉痛于悠闲
惠子又以大樗为例,说庄子的言论“大而无用”,不为当世所采录。庄子借此对俗众所汲汲于追求的社会价值提出反省性的批评,指出它不仅束缚精神发展,使自己的心灵矮小化,亦容易在这种追逐中,戕害了自己的性命。世间多少智巧的狸狌,奔走活动,卑身谄求,以取功利,结果“中于机辟,死于罔罟”。我们读任何一代的历史,都是令人惊心动魄的,多少聪明才智的人,一个个被治者谋害,一群群被权者屠杀,只是为着求名争利,为着求功争位。庄子独具慧眼,一眼透破世情,所谓“有用”,无非是被役用、被奴用,不是被治者所役,便是为功名、利禄所奴,身心不得自主,精神不得独立。庄子彻底扬弃市场价值,另辟一番新天地,“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庄子热爱生命,不肯把它耗费在立功立名的市场价值上。他高情远趣,创造一个辽阔的心灵世界,然而他的高超透脱,内心却有其沉痛处,生当乱世,多少智士英杰死于非命,面对强横权势的侵入,为避“斤斧”之害,以求彷徨逍遥的心情,真可谓寄沉痛于悠闲了。
(原载台湾《大陆杂志》1972年第44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