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诗:“文园终寂寞,汉阁自磷缁。”仇注谓二句以蜀中扬马自方。“扬雄校书汉阁,此特借比西阁(按杜甫时居西阁)。磷缁,犹云磨砺。”施鸿保说:“磷缁,似用《论语》。磷,损也。缁,犹玷污也。承上‘酒赋欺’,言为酒赋故,损污志气,同扬雄之老于校书。云‘自’,言自致。‘或说’(仇引‘或说’,磷缁谓名玷朝班)与(仇)注皆非。”按,磷缁用《论语》,施说是;但施亦未解诗意。
这是杜甫说他得罪被斥的事。如果不联系房琯事件,不能解释杜甫类似的诗句。为了方便,且把几首谈到这件事的诗,摘抄在下面:
昔罢河西尉,初兴蓟北师。不才名位晚,敢恨省郎迟。
扈圣崆峒日,端居滟滪时。
……
遂阻云台宿,常怀湛露诗。翠华森远矣,白首飒凄其。
拙被林泉滞,生逢酒赋欺。文园终寂寞,汉阁自磷缁。
——《夔府书怀四十韵》
昔承推奖分,愧匪挺生材。迟暮宫臣忝,艰危衮职陪。
扬镳随日驭,折槛出云台。罪戾宽犹活,干戈塞未开。
——《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
疑惑尊中弩,淹留冠上簪。牵裾惊魏帝,投阁为刘歆。
——《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
凡加着重点的诗句,都是指的同一事件。比较一看,似乎就很明白了。《汉书·扬雄传》:“王莽既以符命自立,即位之后,欲绝其(符命)源,以神前事。而(甄)丰子寻、(刘)歆子棻复献之。莽诛丰父子,投棻四裔。辞所连及,便收不请。时雄校书天禄阁上,治狱事使者来欲收雄,雄恐不能自免,乃从阁上投下,几死。”杜甫用扬雄投阁的故事来比自己因救房琯而得罪。“汉阁”,以地代人(扬雄)。“自磷缁”,磷是薄,缁是黑,都是贬义词。“汉阁自磷缁”就是说:“当时几乎被捕坐牢(付三司推问),是自己倒霉。”这是发牢骚,跟韩愈说“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不一样。杜甫的态度是质直的,也是倔强的。《荆南述怀》说“折槛出云台”,自比汉朱云,是说自己直谏获罪。《舟中伏枕书怀》说“牵裾惊魏帝”,是用辛毗强谏曹丕的事。下句“投阁为刘歆”,扬雄因刘棻的牵连被捕,为什么说刘歆呢?一是扬雄和刘歆是意气相投的朋友,刘歆很佩服扬雄的文章,称赞他的“雅淡之材,沉郁之思”。刘棻是后辈,实际的关系在刘歆。所以说“为刘歆”。二是把刘歆比房琯,还有“父子继业”的意思。刘向、刘歆,家学传经,校书再世,和房融、房琯,父子宰相(房融是武则天的宰相)有点相像。刘歆这个人,宋以后把他说得很坏,是因为王莽而迁怒到他。在唐代还不是这样。杜甫把刘歆比房琯,毫无鄙薄之意。总上所说,“汉阁自磷缁”和“投阁为刘歆”是指的一回事。
上句“文园终寂寞”,承上“生逢酒赋欺”。仇以“酒赋”连读,引《西京杂记》“邹阳作《酒赋》”为出典,误。施鸿保说:“酒赋,犹言诗、酒二事也。”可谓交臂失之。这句当引《壮游》诗为说。诗说:“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许与皆诗伯,赏游实贤王。曳裾置醴地,奏赋入明光。天子废食召,群公会轩裳。脱身无所爱,痛饮信行藏。黑貂不免敝,斑鬓兀称觞。”意思是说,自己的赋为玄宗所知,好像司马相如的赋为汉武帝所知一样。但自己生性疏狂,痛饮不羁(即不去钻营),功名遂尔蹭蹬。赋徒虚名,而酒召实损,好像嵇康《绝交书》说的“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赋救不了命穷,所以说“欺”。
杜甫这类自述的诗,不是空逞词翰,必须从他的生活和时事中去求解释。否则关合字面,劳而无益。
不必陪玄圃,超然待具茨。凶兵铸农器,讲殿辟书帏。
同诗。仇解“陪玄圃”是指代宗奔陕州,己不能从。“待具茨”是指访贤。(从朱鹤龄注)“辟书帏”仇以为指开言路,王道俊以为刺代宗与群臣在内外交困的时候大讲佛经。按除“凶兵”句注家解说无误外,其余三句诸注所说都未中肯綮。
“陪玄圃”,《汉书·郊祀志》下,成帝末年,颇好鬼神,……祠祭上林苑中,长安城旁,费用甚多。谷永说上曰:“诸背仁义之正道,不经之法言,而盛称奇怪鬼神,广崇祭祀之方,求报无福之祠,及言世有仙人服食不终之药,遥兴轻举,登暇倒景,览观悬圃,浮游蓬莱……皆奸人惑众……如系风捕景,终不可得。”陪与待,其实是同义语。悬圃,仙境。具茨,仙山。“不必”二句,是十字句,就是“不必”直贯两句。这是说神仙荒唐,是不可信的。“凶兵”二语,是从正面说。上句是说不可穷兵,下句是说要注重节俭。汉文帝集(臣下)上书囊为殿帏(《东方朔传》),是皇帝中比较“节俭”的。我们已经说过,玄宗倾天下的两大弊政,一是骄而黩武,一是侈而靡财。杜甫现在针对代宗的施政,又提出息兵和节俭。此外还加上批评求仙的意见。代宗好佛,史书有记载。关于他的求仙,史有缺文,但杜诗有反映。《覆舟二首》即为此而作。诗说:“丹砂同陨石,翠羽共沉舟。”又说:“竹宫时望拜,桂馆或求仙。姹女凌波日,神光照夜年。……使者随秋色,迢迢独上天。”唐朝的皇帝求仙,是个普遍现象。这两首诗写作年代不明,地点是在峡中,当然是讽刺代宗的。和《夔府书怀四十韵》上举“不必求云圃”两句连起来看,可补史缺。
杜甫相信神仙,而又反对皇帝求仙,看起来是矛盾的。杜甫的思想确有许多矛盾,不止求仙一端。已详前文,此不多及。
钓濑疏坟典,耕岩进弈棋。地蒸余破扇,冬暖更纤絺。
豺遘哀登粲,麟伤泣象尼。衣冠迷适越,藻绘忆游睢。
同诗。这八句诗,仇说是“久客无聊之况”。这话只说对一半,而且是不重要的一半。这八句承上“萧车安不定,蜀使下何之?”来。不但说久客无聊,更重要的是说隐逸有贤,使者不问(《伤春五首》之三:“贤多隐屠钓,王肯载同归?”)。不是责怪使者,而是责备皇帝代宗李豫。自己的无聊,不过是一例而已。
大庭终反朴,京观且僵尸。
同诗。上句是说远景,下句是说现在仍然不免要用兵。上面说了许多民穷财尽、急需偃兵的话,这里又说要用兵。岂非自相矛盾?不,并不矛盾。上文说“凶兵铸农器”,是说国家的根本大计,是远景。这里说,“京观且僵尸”(且,暂也),是说目前情况,是策略。肃、代都是昏君,无力平乱,苟安姑息。当时的情况是有在分裂中亡国的危险,而不是偃武修文的问题。所以本诗(《夔府书怀》)的结语是:“南宫载勋业,凡百慎交绥!”对用兵下一个“慎”字,可见诗人并不是无条件的非战的。仇注说“交绥”句是“冀其敌忾于外夷”,未得诗意。
注 《春秋左传·文公十二年》曰:乃皆出战交绥。《集解》训“绥”为“退”。按两退不得言交。当从章炳麟说:交绥即交和,亦即交麾。交绥、交和(《孙子》“军争篇”:“交和而舍”)、交麾,并两军交锋之义。诸家注杜,并从《春秋左氏传集解》“交退”之义。于杜诗此处似不合。宜从古训。亦见杜甫是深于训诂的。否则不战而退,下不得“慎”字。《论语·述而》篇:“子之所慎:齐战疾。”此慎字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