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
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
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
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第六句便字一作使,甚字一作任。)
清王闿运《湘绮楼说诗》卷一评此诗云:“叫化腔,亦创格。不害为切至。然卑之甚。”
沈德潜《唐诗别裁》卷十四录此诗,评云:“恫瘝一体意,却不涉庸腐。”
我以为沈德潜的意见是对的。
这是一首代柬的诗,叮嘱吴郎要善待这个邻妇。中间四句是心理描写,向吴郎说明应该体谅她的理由。“末并见诛求之急,乱离之惨”,见得滔滔者天下皆是。第三句不仅以饥饿为最大的理由,指出其扑枣是可体谅的,还在指出她是自重的人,不应轻视。第四句是说,不但不可轻视她,而且要亲近她。因为宗法农民,尤其妇女,即使在万分艰苦的条件下,也有很强的自尊心,在她自认为逾越“规矩”的时候,就会羞怯恐惧。在饱尝侮辱和损害之后,善良的人谁不如此呢?所以诗人告诉借居的吴郎,她是惊弓之鸟啊,你切切要亲近她,才能使她不怕你。第五、六句是十四字句法,把这两句拆散重新组织起来,当是,即使为防远客(指妇人听说即将到来的吴郎)而便插点篱笆(围枣)吧,虽然是多事,正见她的率真的性格哩。而这些心理表现,岂不正是:在狭隘猜疑之中,看出她的久经凌辱;又在忠人谋己之中,见得她的真纯朴厚?何来老笔,挥运如椽,画此困穷,令人酸鼻。此种情景,比之《硕鼠》,则无土可逃;拟于《大东》,已诛求到骨。写此一妇人,具见当时千百万人的无食无告;举此以告吴郎,即无异代千万人正告唐室上下。不意七言八句诗,竟广大精微,崇高严厉,至于此极!
王闿运坐食啸傲,腐心八代。宜不知天地之大,江河之远。
附记 第五、六句,旧注皆以为插疏篱的是吴郎。窃以为疑。第一,此诗七句(末句诗人自说感受除外)都介绍邻家妇人情况。中四推测她的心理,形象完整。若第六句忽换主语,插写吴郎一句,似伤凌乱,杜律诗中未见其例。第二,杜甫似完全无必要去夸奖吴郎树篱。客人新到,杜甫担心他贱视邻妇故加以解释,预为之地,这是情理中事。何至客人插篱,亦在褒奖之列?插篱怎见吴之即“真”?反之,邻妇扑邻家的枣,照习惯已经可怪。在旧房主迁居新寓客未到的时候,她插篱围树,更是可怪了。所以必须向新至者加以解释,略迹原心,嘉彼真率。这种解释就是必要的了,以免新到的客人不知道,做出有伤邻人自尊心的事来。第三,依我的说法,“防远客”的内容就是“插疏篱”。依旧注,“防远客”是一句没有内容的话。第四,“防远客虽多事,插疏篱却甚真”两句是说一人,故可用“即……便”二字紧密叫应。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末联“即从巴峡穿巫峡,便向襄阳下洛阳”,也用“即……便”叫应(尚有他例,见“即”字条)。如果上句说邻妇,下句说吴郎,各说一人,即、便二字就失掉紧密呼应的作用了。浅见如此,谨求高明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