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没有“为艺术而艺术”的文学派别。只有写实的作家或超脱的作家。就诗说,所谓山水田园诗,是超脱派,而反映现实的诗是写实派。不用说,真正的无条件的超脱派是没有的。著名的山水田园诗人如陶渊明、谢灵运、王维、孟浩然、柳宗元,就其初期的或本来的思想看,也不是超脱的。他们本来是热心于功名或有一番政治抱负的。及到他们在世间碰了钉子,觉察到阻碍太大,无能为力的时候,于是寄情山水,托兴田野,对世事闭上眼睛,成为超然物外的诗人。所以超脱不过是一种自我陶醉或放纵。这种放纵,可以借用厨川白村的话,叫作“苦闷的象征”。但绝对不是生理学的而是社会学的原因。从这里看问题,可以说,超脱或放纵其实是对当时政治潮流的消极反抗。
这种看法,适用于李白,也适用于杜甫的一些吟咏田野生活的诗。
杜甫的写景诗,大多数都是寓情于景,有的隐喻时事,有的伤离厌乱。但在成都定居的时期,也有一些纯写田园生活、吟咏山水的诗。有许多诗表示出超逸尘俗的姿态。所以现在选杜诗的人,多半不选这些诗,以为脱离现实(跟封建时代的选家相反)。我认为,这些诗自然不算杜甫的最重要的诗,不选也未可厚非。但就了解杜甫这个诗人说,却不是不重要的一面。这就是,杜甫比较看清楚唐肃宗朝廷的政治趋向了。他看到了时局的艰危,估计到祸乱的非暂时性。于是他的老庄思想在失望中抬起头来,他的放纵兀傲在诗中表现出来。例如《漫成二首》之二:
江皋已仲春,花下复清晨。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
读书难字过,对酒满壶频。近识峨眉老,知予懒是真。
如此潇洒,也许是成都的生活太富裕之故吧?不相干。杜甫的生活实际是不宽裕的。浦起龙《读杜心解》卷首《目谱》上元二年下注“居草堂。间至新津、青城”。又,“时成都无可倚仗,往来谋食”。诗如《赴青城县出成都,寄陶王二少尹》首联:“老耻妻孥笑,贫嗟出处劳。”《狂夫》:“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另外的诗就不再引了。这时曾有“召补京兆功曹参军,不至”的事。在秦州弃官而去,在成都补官又不去,从这里可看出杜甫对当时政局的失望。所以,“潇洒”也罢,超越也罢,经济的原因少,政治的原因多。还有,是不是成都的风景太美吸引了诗人,触发了诗兴呢?这可以解释有些描写自然景色的诗,如:“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水槛遣心》)“芹泥随燕嘴,花蕊上蜂须。”(《徐步》)“仰蜂黏落絮,行蚁上枯梨。”(《独酌》)“啅雀争枝坠。”(《落日》)“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江亭》)“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春夜喜雨》)“宿鹭起圆沙。”(《遣意》)“村舂雨外急,邻火夜深明。”(《村夜》),等等。这些诗如高手的画和雕刻一样,捕色写声,秾纤争媚。但就手法说,仍然是写实的。诗人看社会写社会,看自然写自然。写社会何必即佳,写自然何必即不佳?诗人有一双锐眼,难道只许他看社会,不许他看自然吗?但成都景物这一条理由却不能解释另一些诗。这就是那些放纵、狂放或者超越的诗。现在要谈的《屏迹三首》诗就是其中之一:
晚起家何事?无营地转幽。竹光团野色,山影漾江流。
失学从儿懒,长贫任妇愁。百年浑得醉,一月不梳头。
这首诗岂特放浪,简直近于颓废了。这样的诗有什么好呢?诗题“屏迹”,说要遁世了。人还有家嘛,现在家也不在心上了。那不真是颓唐吗?细看来却不是。这诗是三首。第一首第一联:“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结联说:“杖藜从白首,心迹喜双清。”用拙去抵抗庸俗腐恶,走自己的路(吾道)。这就是诗人的主意。从字面看,“无营”得到心清,“幽居”可使迹清。这是目的。进一步考察诗人的生活,知道这些话是有实际内容的。有个“太子舍人”张某把西北产的“织成”(疑是毛织毡褥)赠给杜甫,他辞谢了,有诗。钱以为讽严武,浦亦说是“事后感赋”。则当是在成都时事。《百忧集行》:“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黄鹤定为成都诗。应酬之后,一无所求。他后来到东川,连酒也断了。《将适吴越,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常恐性坦率,失身为杯酒。近辞痛饮徒,折节万夫后。”对于“边头公卿”的筵宴,他说:“费心姑息是一役,肥肉大酒徒相要(约,邀)。”费心姑息是说那些客人或幕僚,巧言奉承上官,不敢说他们的短处,这不过是仆夫的态度。杜甫是以这种“肥肉大酒”的相邀为耻辱的。所以下联说:“呜呼古人已粪土,独觉志士甘渔樵。”(《严氏溪放歌》)从这些诗看,可知放纵也好,超脱也好,都是为了保持清白,为了在腐恶的污泥潭中挖一个洞透一口气,为了抵抗各种拉人下水的手,一句话,为了“心迹双清”。在旧社会,这是不容易的,是需要极大的反抗力的。这种反抗的形式,在杜甫这里,连同在陶谢那里,常常采用了消极的形式:酒或者是山林浪迹。
《屏迹三首》诗的艺术性。第一是真挚。《奉简高三十五使君》:“披豁对吾真。”诗是用真为生命的。其次是它的即兴风格,好像信笔写成,起讫随意。这种诗使讲诗法的诗评家觉得棘手。别的诗他们讲如何起、如何承、如何结等头头是道,这种诗却好像忽然而起,中间并不连贯(亦不是杂凑),又忽然停下来。又没有典故,没有著名的警句。但又不能不承认它是好诗。此无他,在抒情诗中,诗人自己就是所描写的形象。一首表现诚实而豪放的感情的抒情诗,不能用不洒脱的诗风,恐怕是理所当然的吧?结联不但令人想起嵇康,也令人想起陶潜。《饮酒》说:“规规亦何愚,兀傲差若颖。”王维、孟浩然似乎兀傲之处殊少。而杜甫申言自己不是傲,却傲慢显然。“本无轩冕意,不是傲当时。”(《独酌》)但有时也忍不住露出本意来:“眼边无俗物,多病也身轻。”(《漫成二首》之一)这种隐忍不住的傲慢,给了《屏迹三首》这类诗一种独特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