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杜甫的思想、为人,就必须先知道杜甫的生活。论杜甫的生活、思想,也就是论杜诗的思想性,目的即在要论杜诗的艺术性。普力汗诺夫说:“在艺术作品的思想评价之后,应该继以那艺术底价值的分析。”如果文学研究者在对作品的思想性做出了评价之后,对作品的艺术性就转过脸去,不予理睬,那么,他对作品所作的评价,也只是“剩下不完全的、从而不确实的东西”(略引。详见鲁迅译《艺术论》,113—114页)。单论诗人的思想,也许经济学的统计数字、历史的概括叙述,都可以等价,但若要再现一个社会的心情,那就只有依靠诗的艺术性了。
这样说,不是意味着研究一个作家可以不管他的作品的思想性,只讲它们的艺术性。我认为,讲作品的思想性,正是为了便于把它们的艺术性讲得深入一些,踏实一些。而且可以避免一般化。对一个作家和他的全部作品,对某一篇作品,都是这样。
比如研究杜甫的思想,旨在说明杜诗产生的时代意义、诗风的特点。不先有对于他的思想的探索,则他的爱憎,他的诗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他和其他诗人的同异之处等就无法说明。
在谈杜诗的时候,还必须先谈一谈杜甫关于诗艺的看法。打算分三部分来谈:①杜甫的《戏为六绝句》解;②杜甫的《偶题》诗解;③杜甫论诗诗句分类摘录。
要谈这个问题,首先因为它本身重要。其次,讲明杜甫关于诗的意见,知他推重的风格和技巧,对于评价杜诗直接有助益。同时对他的文学观可以除去一些误解。第三,明白了他的文学观,可以知道杜诗成就大的一个重要原因。
一 先谈杜甫的《戏为六绝句》
(下文省称“六绝”)
六绝有郭绍虞集解本(下文称“集解”),兹不详说,只释大旨。六绝如下: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
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
杨王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
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
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
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
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
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
六绝的最后两句是结论,是点睛之笔。第一首论庾信不可轻。第二、三、四首从各方面论初唐作家王、杨、卢、骆不可菲薄。第五、六首才提出主意。第五首第二句是重句、主句。看杜甫其他论诗摘句,可知他甚重清新,亦不废丽采,恐是本于《文心雕龙·明诗》篇:“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华、实异用,惟才所安。”清词指气质之类,可以上接风、骚;丽句指丰缛之类,则下该齐梁乃至初唐。“必为邻”是说必须兼顾等视。若高标屈宋,贱视齐梁,观其所为,殆又不及。如此眼高手低,于创作实践无益有害。我这种解说,颇违古今诸家的说法。另有小文论证,在此不能多说。第六首结联是总结六首的论旨,极为重要。第二句亦兼驳复古论者。最后提出真伪做标准,平章古今,说自己既不厚古薄今(这是与人辩论的焦点),也不厚今薄古,对于古今都该用“真”字做标准去识别、裁择。对假古董既不敢恭维;对怪时装亦不假颜色。总之是择善而从,不局限于一家一派,但有一长,都值得师法。这就是六绝的主旨。六诗既是有为而发(前人说是在成都与严武幕客论诗,意见不合,故有是作,是),当然只争论双方所持异议之点,不是广泛论诗之作。看来杜甫当时的论敌,是一个复古者。他绝对地高举风、骚,呵斥齐梁、初唐。杜甫不同意。针对论敌的论点,提出驳难和自己的主旨。既然所争限于继承问题,论敌所嗤笑卑视的作家是近代的庾信和初唐四家,所以六绝也就在这两点上提出意见。在继承问题上,杜甫没有反对陈子昂、李白的复古。但他不赞成一笔抹煞六朝文学的价值,因为唐代文学是继承了齐梁或六朝而来的。比如近体诗就是从齐梁诗来的,在实践中,唐代的近体诗表现出它的生命力,名家辈出,且得到民间的欢迎(例如绝句),如果否定六朝,必然也要否定近体。抹掉近体,唐诗还剩下什么呢?在古代,复古既是革新派的口号,也是倒退派的口号。像陈子昂、李白、韩愈,说是复古,其实是革新。陈《修竹篇序》说:“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话说得平正。元结《箧中集序》说:“近世作者,更相沿袭,拘限声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为词,不知丧于雅正。”也还切实。李白就激烈一些,说:“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玄古(远古),垂衣贵清真。”(《古风》)后来韩愈就更激烈了,说:“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荐士》)他们的话都是对的。其所以对,就在他们意在革新。六朝以来的形式主义的文风,积重难返,不大张挞伐,新文风是难于迅速出现的。但形式主义是一回事,继承前代文学形式又是一回事。杜甫和李白、元结同是唐代文学的革新派或建设派,对于六朝文学的重词轻意、以词害意的形式主义,都是坚决反对的。但在理论上,杜要全面平正得多,李、元不免偏激。从后来三人的成就看,元结无论为文作诗,都能实践自己的宗旨,诗必古诗,文不骈偶,可是过于高古謇涩,所以流传不广。李白的实践与理论颇有矛盾的地方。他说:“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见孟棨《本事诗·高逸第三》引)“但他得盛名的原因,主要还是因为作了他不很喜爱的近体诗,特别是五七言绝句。”(详见《中国通史简编》三编二册,674页)古今选李诗的,都不选他的四言诗,是一个客观的小小的讽刺。复古复到四言诗,复到诗经的形式了,可谓古矣,然而“流俗”所称,乃在他不甚屑为的,来自齐梁的近体。李白的诗,或者说他的七绝为有唐第一,或者说他的七言古诗“殆天授,非人所及”(沈德潜)。实则七古也是初唐的新体。它发源虽古,却到唐代才独立成体,发皇光大。章太炎《辨诗》说:“至是时(指唐初)五言之势又尽,杜甫以下,辟旋以入七言。七言在周世,《大招》为其萌芽,汉则《柏梁》。刘向亦时为之,顾短促未能成体,而魏文帝为最工。唐世张之,以为新曲。”(参看萧涤非《杜甫研究》上卷,111页)太白的诗真称得上直继建安的,只有五古这一体,于此,他还极称谢朓,则似亦不废齐梁。由此可见,诗的体裁不仅是一个形式问题。当一种形式被社会接受而流行起来的时候,这就表示它是比较适合于表白那个时代的生活内容的。这就是历史的印记。天才不论怎样高的诗人,要想违反这个潮流,必然会遭到失败。杜甫在这方面,不失为有见。他不做四言诗,不做骚体。虽“亲(亲字有分寸,谓接受其精神)风雅”,却不废丽词,主张清、丽结合。这就是《论语》说的“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魏徵《隋书·文学传序》说:“然彼此(南北朝)好尚,互有异同。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诃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若能掇彼清音,简兹累句。各去两短,合其两长。则文质彬彬,尽善尽美矣。”论文风仅从地域(南北)着眼,没有更从历史上着眼,是不对的。盛唐诸人如陈、李,才从历史继承着眼来反对南朝的浮艳文风,比魏徵进了一步。到杜甫,主张并采古今之长,既贵质实,同时不弃文采,是符合历史要求的。但杜甫不是调和派。他的主张是裁伪体以亲风雅,即以立意为本,不徒以丽采相尚。所以他既不远附苏绰,伪造古董,也不近从沈宋,推扬靡丽。从实践看,杜甫是言行相副的。他教儿子作诗要原本经术,就是说要有安定天下的大志,同时,也说作文要“知律”,要熟读文选。他自己作诗,总是不忘生民疾苦,国家安危,又辞必己出,不模拟僵死的形式,同时注意声律风调,做到“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元稹语)。其实他一方面大作近体诗,情深意远,但绝不唾弃“凡俗”,比如多用俗字方言谚语等,所以他的诗往往文从字顺,没有怪怪奇奇的、以胜人为能的雕镂刻削词语。他的诗艺之所以成为“在唐朝是诗人(中的)第一,在古代所有诗人中也是第一”(《中国通史简编》三编二册,663页),除了伟大的抱负(尽管是不切实际的抱负)以外,就在他能“择善而从,无所不学,所以成为兼备众体,集古今诗人之大成的伟大诗人”(同上书,681页)。李斯《谏逐客书》说:“太山不让(辞也)土壤,故能成其大;江河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杜诗之所以“浑涵冱茫,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之”(《新唐书·本传赞》),就在诗人能用发展的眼光看文学,他的思想客观、全面,所以能成就其大与深。
二次论杜甫的《偶题》
《偶题》是杜甫晚年论诗的重要诗作,其重要或更超过《戏为六绝句》。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
骚人嗟不见,汉道盛于斯。前辈飞腾入,余波绮丽为。
后贤兼旧制,历代各清规。法自儒家有,心从弱岁疲。
永怀江左逸,多谢邺中奇。骥皆良马,骐带好儿。
车轮徒已斫,堂构惜仍亏。漫作潜夫论,虚传幼妇碑。
缘情慰漂荡,抱疾屡迁移……稼穑分诗兴,柴荆学土宜。
故山迷白阁,秋水忆皇陂。不敢要佳句,愁来赋别离。
浦起龙分全诗为两大段。自首至“虚传幼妇碑”二十句为第一段,极论诗学。按后二十句亦与论诗学相关。兹删去中间十六句,以见论诗的主旨。删去这许多句,只是为了说解方便,所删去的绝非可有可无的句子。杜甫论诗都是把自己和国家的“命运”结合起来,所谓“下悲小己,上念国家”,司马迁说:“诗三百篇,大抵贤人发愤之所为。”杜诗的“亲风雅”的“亲”,从这里体现得很具体。
依浦起龙说:“历代各清规”以上泛论学诗之准,“法自儒家有”至“虚传幼妇碑”乃实言一生从事之业。浦氏的话就分段说是对的。但欠缺重点阐发,现在就重要的句子作一些必要的说解。
“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两句,杜甫对文学史上重要的作家,取尊重态度,把他们看作文学这座千门万户的宫殿的建筑师。文学史绝不是一座陈列着许多木乃伊的坟场。以下,杜甫讲唐以前的文学流变。
骚人嗟不见,汉道盛于斯。
前辈飞腾入,余波绮丽为。
后贤兼旧制,历代各清规。
盛于斯,斯指文章,意指汉代文人的赋。杜甫说由骚变赋,和刘勰的看法是一致的。《文心雕龙·辨骚》篇说:楚骚“文辞丽雅,为词赋所宗”。“故枚贾追风以入丽,马扬沿波而得奇。”“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者也。”前辈二句,是说赋变为诗。余波为绮丽,以绮丽代诗。后贤二句,一结。后贤与前辈连看,历代清规,并承前辈后贤说。清规,清明之轨范。《礼记·缁衣》篇引逸诗:“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扬雄《法言·吾子》篇:“诗人之赋丽以则。”此清规语意所由。
“法自儒家有”,要语。张远释为自述家风,非是。范文澜说是“取法于儒经”,很对。又说:“杜甫教人学诗,‘法自儒家有’,‘应须饱经术’。文学自附于经术,作者的思想感情才有正统的来源,是非喜怒才合于封建社会的道德标准。刘勰作《文心雕龙》,以《原道篇》冠全书,杜甫韩愈论文章,出发点与刘勰相同,杜韩在文学上获得特殊的成就,根本原因就在此。”(《通史简编》三编二册,718页)
关于杜甫的经术,我以为是原本《诗》与《春秋》的。详见《杜甫的思想》,这里不再讲了。但应该明白指出,杜甫的诗称为迈越前代,到今天也还被人喜欢,虽与他的经术有关,但恐怕不能说这是他的成就的“根本原因”,否则就要遇到这样的困难:杜诗在唐代并未被普遍重视,而且为什么社会主义的祖国人民还是爱读杜诗呢?
“多谢邺中奇。”多谢,俗语。等于说感谢(多,厚。谢,拜赐)。
“不敢要佳句,愁来赋别离。”王嗣奭的《杜臆》说:“漂荡之中,岂复有佳句。”疑犯复。应当另求解释。
旧笔记一则,略论此联,抄在下面:
窃疑杜“不敢要佳句,愁来赋别离”一联,盖有以己诗自附于骚人之意。司马迁曰:“离骚者,犹离忧也。”扬雄作《畔牢愁》,李奇注:“畔,离也,牢,聊也。与君相离,愁而无聊也。”王逸作《离骚》序曰:“离,别也。骚,愁也。”可知汉人解离骚,不出别愁一义。司马子长又云:“屈原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也。”今观子美所陈:佩兰餐菊,正则弗渝,庶几好色不淫;逐臣万里,思君何极(白阁皇陂一联,即回首君门之意),可谓怨诽不乱。若浸淫于小己之“佳句”,岂子美所欲要(求也,平声)乎?
或疑如此解“赋别离”,过于穿凿。解之曰,照历来注家所释,则有三难。一是起句说“文章千古事”,结语曰“愁来赋别离”,虎头鼠尾,殊不相称。二则与“慰漂荡”犯复,杜不应尔。三是诗示宗武及“法自儒家有”,已自附于《诗》与《春秋》,末句若只叙离情,不但白阁皇陂一联,南海东风二语,皆成琐细,且“儒家”怀抱,竟如此龌龊乎?故知其必有遥深之兴寄矣。
三论诗摘句
只说上面两首,还不足尽杜甫说诗的广阔范围。现在将杜诗中涉及诗艺的句子分类撮录于下(诗题长者从简):
(1)自述类: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奉赠韦左丞丈》)
应须饱经术。(《又示宗武》)
法自儒家有。(《偶题》)
熟精文选理。(《宗武生日》)
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
病减诗仍拙,吟多意有余。(《复愁十二首》)
续儿诵文选。(《水阁朝霁奉简云安严明府》)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偶题》)
赋料扬雄敌,诗堪子建亲。(《奉赠韦左丞丈》)
同调嗟谁惜,论文笑皆知。(《赠毕四曜》)
雕刻初谁料,纤毫欲自矜。(《寄峡州刘伯华》)
丘壑曾忘返,文章敢自诬?(《白帝城放船出峡四十韵》)
吾祖诗冠古。(《赠蜀僧闾丘师兄》)
吾人诗家流,博采世上名。(《同元使君舂陵行》)
妙取筌蹄弃,高宜百万层。白头遗恨在,青竹几个登?(《寄峡州刘伯华》)
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赠华阳柳少府》)
赋诗新句稳,不觉自长吟。(《长吟》)
陶冶性灵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解闷十二首》)
流传江鲍体,相顾免无儿。(《赠毕四曜》)
例及吾家诗,旷怀扫氛翳。慷慨嗣真作,咨嗟玉山桂。(《八哀诗·李邕》)
熟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解闷十二首》)
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壮游》)
(2)兴会(灵感?)类:
诗兴不无神。(《寄张山人彪》)
诗成觉有神。(《独酌成诗》)
愁极本凭诗遣兴。(《至后》)
才力老益神。(《寄薛璩》)
道消诗发兴,心息酒为徒。(《哭郑虔、苏源明》)
感激时将晚,苍茫兴有神。(《上韦左相》)
惬当久忘筌。(《夔府咏怀》)
老去才难尽,秋来兴甚长。(《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
(3)律、法类:
思飘云物动,律中鬼神惊。(《敬赠郑谏议》)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白》)
词人取佳句,刻画竟谁传?(《白盐山》)
丈人叨礼数,文律早周旋。(《哭韦之晋》)
遣词必中律,利物常发硎。(《桥陵诗》)
觅句新知律。(《又示宗武》)
诗清立意新。(《奉和严中丞西城晚眺》)
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寄高三十五》)
诗律群公问,儒门旧史长。(《奉贺沈东美除膳部员外郎》)
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
更得清新否?遥知属对忙。(《寄高适、岑参》)
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敬赠郑谏议》)
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春日忆李白》)
自从失词伯,不复更论文。(《遣闷·苏源明》)
会待妖氛静,论文暂裹粮。(《寄高适、岑参》)
把酒宜深酌,题诗好细论。(《敝庐遣兴寄严武》)
论文或不愧,重肯款柴扉?(《寄范邈、吴郁》)
自失论文友,空知卖酒垆。(《赠高式颜》)
说诗能累夜,醉酒或连朝。(《奉赠卢琚》)
自成一家则,未缺只字警。(《八哀诗·张九龄》)
(4)诗史:
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偶题》)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戏为六绝句》)
才力应难过数公。(《六绝》)
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六绝》)
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六绝》)
文章曹植波澜阔。(《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
子建文笔壮。(《别李义》)
再闻诵新作,突过黄初诗。(《赠苏涣》)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春日忆李白》)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春日忆李白》)
阴何尚清省,沈宋欻联翩。(《秋日夔府咏怀》)
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与李白同寻范隐居》)
李陵苏武是吾师,孟子论文更不疑。(《解闷十二首》)
谢朓每篇堪讽咏。(《寄岑嘉州》)
近伏临川雄,未甘特进丽。(《八哀诗·李邕》)
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杨马后,名与日月悬。(《陈拾遗故宅》)
粲粲元道州,前贤畏后生。(《同元结〈舂陵行〉》)
方驾曹刘不啻过。(《奉寄高常侍》)
陶谢不支吾,风骚共推激。(《夜听许十一诵诗》)
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
新文生沈谢。(《赠王抡》)
当世论才子,如公复几人?骅骝开道路,鹰隼出风尘。(《寄高适》)
举天悲富骆,近代惜卢王。(《寄高适、岑参》)
激烈伤雄才。(《陈拾遗学堂》)
雄笔映千古。(《寄贾至》)
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寄高适、岑参》)
绮丽元晖拥,笺诔任昉骋。(《八哀诗·张九龄》)
近耒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苏端薛复筵赠苏端》)
苍茫步兵哭,辗转仲宣哀。(《秋日荆南述怀》)
赋诗何必多,往往凌鲍谢。(《遣兴五首·孟浩然》)
新诗句句尽堪传。(《解闷十二首·孟浩然》)
清诗句句好,应任老夫传。(《赠严武》)
清诗近道要,识子用心苦。(《贻阮隐居》)
最传秀句寰区满。(《解闷十二首·王维》)
(5)风格类:
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寄高适、岑参》)
清文动哀玉,见道发新硎。(《酬薛十二》)
史阁行人在,诗家秀句传。(《哭李之芳》)
神融摄飞动,战胜洗侵陵。(《寄刘伯华》)
破的由来事,先锋孰敢争!(《赠郑谏议》)
(6)题材类:
诗尽人间兴,兼须入海求。(《西阁二首》)
故林归未得,排闷强裁诗。(《江亭》)
登临多物色,陶冶赖诗篇。(《夔府咏怀》)
老来多涕泪,情在强诗篇。(《哭韦之晋》)
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
即事非今亦非古。(《曲江三章》)
综合上述三类(《戏为六绝句》、《偶题》及论诗摘句),略尽杜甫诗论的范围。总起来看,略有五个方面值得注意:①杜甫作诗,崇尚儒术。儒术指《诗》及《春秋》,前文已有证明。如大一统、别善恶、为尊亲讳、致忠义(《陈拾遗故宅》云:“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都是经术所关。杜诗的现实主义力量强,即由于他信仰儒术到了顽固的程度。“儒术岂谋身?”“老大意转拙”,为人所取笑、嫌恶,乃至颠沛流离。初无悔意。和楚臣的“九死不悔”颇相仿佛。②知流变。对于继承问题、今古问题,都从文学的流变着眼。可以说杜甫对文学形式,亦是采取实事求是的态度。唯持历史观的人,态度能全面。所以杜甫重视律诗,不卑齐梁。③贵创造、反墨守。杜《闻高常侍亡》诗:“独步诗名在。”他诗又说:“欲语羞雷同。”元稹《酬孝甫见赠十首》之二云:“杜甫天才颇绝伦,每寻诗卷似情亲。怜渠直道当时语,不著心源傍古人。”(《元氏长庆集》卷十八)微之后二语,虽指杜甫《兵车行》《悲陈陶》诸作,“即事名篇,无所倚傍”,盖亦兼指用语。杜甫不作四言、骚体,亦是贵创造的精神。“语不惊人死不休”不是逞才尚胜,是不甘墨守旧贯的表现。④重兴会。杜诗常用“神”“鬼神”字样。这是说兴会,现在叫作灵感。诗人在创作过程中,有时境与意会,兴致勃发。思绝安排,笔无再点。这种境界,说为兴会。重兴会和重锻炼并不相背,且相反相成。“诗成觉有神”和“新诗改罢自长吟”并不是自相矛盾。兴会与储备是相须的。储备深广,偶然得之,是常有的事。至于文章改定,则是在诗成之后。改定与学问有关,否则“读书破万卷”就是徒劳了。⑤尚清新,即重立意。所以他评人好诗总是说清新、清省。不贵丽藻。“沉郁”必以清新为本,否则必然要走入艰涩一路,这也是杜甫所明白提示后人的。
明了以上五点,可知杜诗本经术以立言,明流变以正体,重独创以修诚,举兴会以运学,主清新以驭辞,如谓不然,请证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