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赵汀阳的漫画颇为幸福,读赵汀阳的文章则苦乐参半。比如读他的《关于自由的一种存在论观点》就是这种混合感受:看到他把自由定义为“人的一种存在论状况”,是快乐的;看到他否认自由是“一种价值”,则是痛苦的。在我看来,自由既是一种状态,也是一种价值,或者说,自由是一种有价值的存在状态。如果自由不是一种价值,怎么会有裴多菲的那首名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在诗人法学家朱苏力看来,这首诗可非同小可,“哈耶克的所有著作”也比不上它(《〈自由秩序原理〉读书笔记》)。中国现在流行一种鸵鸟学术,常常顾头不顾屁股。
不过,说自由是一种存在状态确实具有非凡的洞察力,尽管关于自由的这种存在论定义不是赵汀阳首创的。自由是一种存在状态,但不是一种“实然”状态,而是一种“应然”状态。卢梭说:“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前半句说的是应然:生而自由;后半句说的是实然:在枷锁中。他写那本《社会契约论》,就是想让实然的枷锁社会过渡到应然的自由社会。自由既然是一种“应然”状态,就必然包含着价值追求,赵汀阳否认自由是一种价值,而又称赞卢梭的上述论断,显然是自相矛盾的。
自由作为一种“应然”状态,我们中国人从来就不陌生,它包含在道家学派的全部经典中。在老子那里,这种状态叫“无为”,在庄子那里,这种状态叫“逍遥”。以我的陋见,“无为”,“逍遥”和“自由”表达的是同一种状态,只不过所使用的与思维相对应的语言不同。老子使用的是“悟性语言”,庄子使用的是“感性语言”,西方哲学家描述自由状态时用的是“理性语言”。
思维决定语言形式,有如温度决定水的形态。老子的思维方式是悟性思维方式,他采纳的语言表达方式也是悟性的。悟性思维是一种与“为学”相反的思维方式,老子称其为“为道”。为学思维是一种加法思维(“为学日益”),为道思维则是一种减法思维(“为道日损”),也是一种不确定性思维。他对理想存在状态的描述用的就是不确定性的减法方式:作为存在者,既不能受自己欲望的控制——无欲(“罪莫大于可欲”),也不能受自己才能的束缚——无用(“无之以为用”),还不能受物的束缚——无物(“金玉满室,莫之能守”),做到这“三无”就是“无为”。无为作为一种个体存在状态是无以名状的,“忽兮若晦,飘兮若无所止”;但作为一种政治状态,就是侯王无为,让“万物自化”,“天下自正”(第32章),最通俗的说法就是“不折腾”,“治大国若烹小鲜”。达到这种无为存在状态,存在者就具有了“无不为”的无限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是自由。
庄子是一个以文学为表达方式的哲学家,他希望思想可以被触摸,而不是在思维的幽冥之处飘忽不定。他所能想象的理想存在状态,就是在海为鲲在天为鹏的那种神物的存在状态:“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这写的就是大鹏的“逍遥”,这是一种没有羁绊、没有牵挂、没有障碍的自由飞翔的感觉,只有这样的飞翔,才能“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把这种境界引入人生,就是“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将其引入政治,就是“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显然,逍遥,就是这样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自由感。
西方哲学崇尚的是理性表达方式,理性表达方式的基本特征就是确定性。说到自由,首先要给自由下一个定义,接着要问,你所指的是哪种自由:是政治自由,还是经济自由;是择业自由,还是迁徙自由;是性爱自由,还是言论自由……
值得深思的是,中国虽然也有漫长的道家自由主义的传统,但在中国两千多年政治史上,它只在政策层面取得过辉煌成就,比如汉唐初期实行的“与民休息”政策,却从未在制度建构上有所作为。对此,需要一个解释,但这已不是本文的任务。
2006-10-10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