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是一个自我,所以一般说来,他根本就不应当是他所不能是的东西。
——费希特
不管是古代埃及的金字塔还是古代中国的皇陵,都反映了一个普遍的事实:古代的帝王,不满于生命的短暂而追求永恒。到了近现代,平等的观念深入人心,大家都作为生活的主人思考着宇宙与人生,于是催生出近代最宏大的思潮——存在主义。对于个体来说,在历史的长河之中,自己就是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所能把握的,也就是这短短的几十年,而当岁月的洪流排山倒海地将生命湮灭,自己存在的意义又在于何处?自己短暂的存在与长远的虚无到底是何关系?人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独特,开始陷入沉思,开始思考形上的孤独。
于是大概就有了两派,一派如加缪,把自己变成用内在精深去打败上帝的西西弗;另一派如卡夫卡,申诉着世界的荒谬与自己的悲怆。加缪的西西弗是“幸福的”,“当荒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时,他就使一切偶像哑然失声”,于是“他把一个上帝从世界中驱逐出去”,因为他自己就是自己的主人。他还是在日复一日地推着他的巨石,推上山,滚下山,但是他明白,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在如此的反复无聊中找寻自己的意义:他成了自己的上帝。卡夫卡则遭受煎熬,他深深地感到自己的孤独,就如他自己所说“我所接受的教育努力将我变成另一个人,而不是我自己”。他为何会变为《变形记》中的甲虫呢?是因为他丧失能力挣钱养家,所以家人就把它当做怪物来对待吗?是因为他不能扮演好他在的家庭机器中的一个齿轮的角色,因此被家庭丢弃吗?还是因为这种本身就不是他所能扮演的角色,这种本不该属于他的生活就硬生生把他扭曲为一只非人的甲虫呢?又或许就像《猎人格拉库斯》当中的格拉库斯,他愿意保持那种死的状态,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随着冥界最深处吹来的风继续前行”。人生是如此荒谬,如此如此的荒谬。
萧伯纳说,世界上最痛苦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得到了他所想得到的东西的人,另一种是没得到他所想得到的东西的人。那么人真的就是这么“贱”吗?永远都不可能过一种长期享受的生活吗?这里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本没有绝对热爱的事业,于是无论是处在哪个境地,总会有“生活在别处”之感,在自己之前所处的境地,总会想另一个境地的好处,于是这样循环往复永无尽头,所以“任何职业对于职业之外的人都是种阴谋”,所以需要的是加缪的乐观与悲怆。而另一种是有真正热爱的事业,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遂愿,在不断的摇摆痛苦里从心底发出狂热的呐喊和咆哮,于是便成了卡夫卡,变成了疯狂的精神分裂者。
加缪注重的是内在的超越,或许就如尼采所说“知道为什么而活的人可以适应任何一种生活方式”,但人活着难道不是要选择和发现自己所真正热爱的事物吗?为什么西西弗总是这样推着石头,自己虽然已经明白了自己的生命的独立与自为,却依然要做着乏味的事情呢?人真的就如西西弗一样,只能在这种“痛苦的钟摆”之间找寻意义的夹缝吗?至于卡夫卡,为什么迫于家人就去读法律呢?当他是个成年人的时候,又是何原因让他明明有这种孤独感却不能随着心走呢?加缪与卡夫卡,或者说西西弗与卡夫卡,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就这样屈从于命运之神的安排?又是什么让他们不能撕扯开命运的铁索?
我想,是畏惧。西西弗不敢去和上帝反抗,他不敢用生命的代价去反抗。卡夫卡不敢反抗,迫于父亲的淫威,也可能是迫于生活的多变。畏惧,畏惧,人出于生存的本能的基本需求,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消除这种畏惧,生活变成了清洗畏惧和孤独的洗碗池。把自己放入一个既定的模式,用最安稳最普通的方式确保自己的安全,或者把自己放入一个最大的群体,消弭自己的个体的意义,逃避自己的本能与自由。生命本是用来实现意义的白纸,可是为了保持白纸的存在却放弃了白纸的功能,那么维持住这白纸便也就成了徒劳。萨特曾说,人如果想做一件事就会去做,他不那样做只能证明他并不真的想。人本身就是自由的,如果不那样做只是证明他并不真的想要那份自由。
在我们接受的传统教育当中,我们总是被告知西方人富有冒险精神,因为他们靠着航海去生存,而我们因为农业经济、大陆文化偏求于安稳。新文化运动到现在已经一百多年,我们仍然没有学会那种冒险精神。我们依然在“听之以耳而不听之以心”,依然害怕因为这种冒险会失去些什么。我们不敢去逃脱自己的生存模式,我们害怕这种孤独地撤离成功的希望很小,我们害怕家中父母失望的眼光,我们害怕自己的伴侣会因此遗弃自己,我们害怕我们的生活会把我们变得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于是我们逃避了,逃避自己,逃避自由,逃避生命本身。结果就是还在二十岁,似乎已经可以一眼望穿整个的人生轨迹。
也许就如波兹曼所说的一样,现代社会的新闻对于我们而言只是新闻而已,没有什么重大的意义。所以在我们一边缅怀乔布斯的逝去,一边惊叹他和比尔盖茨这样两个辍学生居然影响了世界的时候,我们从未想过我们也可以脱离一般的轨迹,我们自己也可以脱离自己的中学、大学、工作岗位。我们本是如此的自由,我们本是如此的自在,我们本是如此的独特,为何不多一点勇气去毁坏我们所要推上山的石头,为何不对自己的生活来一次自主的审判,为什么选择去当一个零部件而不是自己,为什么把自己放在一个所谓社会的流水线上,去每天做自己不爱干的事,为何要惮于他人所以为的不能经受挫折的微词,为什么?生命本就如此珍贵,广袤无垠而前后无尽的时空里,我们被选中来世上走一遭,为何不勇敢地去做乔木,而要把“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只生野草”?那真的是我们的生活吗?勇敢的做自己和对他人负责任就真的如此不相容吗?我们到底在畏惧什么呢?到底在畏惧什么呢?
胡适曾说,世界上最强有力的人是那个最孤独的人。反过来想想,其他的人之所以不强有力,正是因为他们不敢面对自己的孤独。想想我自己也是这样,平时感受着这种病态的所谓悲剧美,一方面把自己想象成西西弗,另一方面又把自己想象成卡夫卡,偶尔会冒上来要结束这种状态的冲动,却终究因为自己的怯懦软弱而败下阵来。生命已然走过四分之一,在真正的自我意识和健全的自由意识觉醒之前,我已经走过了二十年。那些沉默的人们,那些还因为觉醒却怯于抵抗的人们,那些推着自己的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那些在夜晚构思着自己的思想的卡夫卡,我们该多一点勇气。也许就是这么一点点勇气,可以改变自己,改变属于我们的人生美学。
马斯洛的所谓五个需求层次把生理需求和安全感需求放在第一位,并且认为在前面的需求满足之前之后的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难以达成。但我要否认它,人能做的事情也许不多,人的能力也许真的有限,把太多精力放到生存同时就意味着失去了生活的机会。这真的是一次赌博,赌注很大,赔率不定,但人活的终究是过程,把握住这过程,我们可以不需要上帝去为我们决定最终结果,我们可以自己开天!
去吧勇气,生命本该是如此的强健、独立和有意义;去吧勇气,年华本该是如此的充实、激昂和绚烂;去吧勇气,你本该成为你所应该是的样子;去吧勇气,连着我的题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