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三周，就是我34岁的生日了。34岁，这是人生的中途。日已中天，月已满轮，往后，日光刻刻西斜，月色夜夜亏损。伤感吗？有一点儿。但更多的还是珍惜与留念。大学毕业之后，我就已经很少有急于去爬岁月山峰的焦灼心情。现在，更想在下山之前，在这人生的峰顶上稍事停留，多看几眼眼前的风景。

我知道，我的目标与归属都在远方，而且路途坎坷不平。但我不想只为了远方，全然不去感受生活中的中景和近景。30岁已过，不会再给我留下多少后悔的机会。我希望自己不要到了接近墓碑的时候再来懊丧自己没有爱够生活。人生的丰富在于它的层次，近视眼不好，远视眼也不好。最深的层次还是在我们内心，如果不时常静下心来，在月光下漫步沉思，我们怎么能洞悉内心的幽深？

遗憾的是，我们人生的陀螺一直转个不停，很少能稍作停留，更细微地感受一下生活，更深沉地思考一下人生。小时候，我们自己玩着童年的陀螺，自己用鞭子抽它，它转得越快，我们就越高兴。我们谁没有盼望长大的焦急心情？谁不想一觉睡醒就到了节日的清晨？童年和少年的岁月，是由排着队的盼望连缀起来的，是伸长脖子踮着脚尖够过来的。从大人总是把好吃的东西放在我们够不到的地方，从母亲总是把美好的诺言许在明天，我们学会了踮着脚尖过日子，学会了把今天像穿小了的旧衣服一样一件一件扔掉，希望自己天天都生活在明天。那时候，我们多么渴望成为一个大人，但只有成了大人之后，才知道，拿一个大人所拥有的一切，也换不来13岁的妙龄。

大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的人生成了想停也停不下来的陀螺，从高考的鞭子到生计的鞭子，甚至还有功名利禄的鞭子，抽得我们夜以继日地旋转，转累了还得转。要么旋转，要么倒下，这就是一个成人的选择。欢乐是有的，但年轻时我们太饥渴，欢乐的酒浆总是一饮而尽，从不细细品尝。青春，像猪八戒嘴里的人参果，吞进去了，还不知道它的滋味。然后就死死盯住别人，觉得别人手里的青春果既芬芳又诱人，假如让我们重吃一次，一定细嚼慢吞。殊不知，这只不过是一个永远也圆不了的梦。

等到旋转的陀螺磨尽了我们的半个人生，我们的心头就慢慢有了惆怅。多亏这惆怅，让我们匆匆赶路的紧张心情渐渐开始放松。我们像自己人生展览的参观者，走完了一半路程，进入了一生中最美好的展厅，便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想在每张图片或每个橱窗前久久逗留盘桓，再也不敢像少儿时代那样，嘻闹着跑过那些快乐的展室。我们现在要仔细品味，不时陷入茫茫沉思，走过去了，还频频回顾。

我当然知道，人生是留不住的流水中的落花，不管它流经多么迷人的杨柳岸，也伸不出手来，攀住杨柳枝。但我更知道，停留不住的是我们的身，能停留的是我们的心。虽然抽动我们身之陀螺的鞭子不在我们手里，但我们心之陀螺却在我们胸中。我不相信，那些让我们奔波、疲惫、衰老的鞭子，也必定能抽动我们的心灵。活过30岁我明白一件事，我们心灵的陀螺必须要有特殊的转速，不一定非要服从驱赶着我们的外部生活进程。

虽然更大的事业总是在明天，我们却应当把心更多留在今天，留在当下；虽然生活的脚步总是那样匆忙，我们都要让心灵有足够的时间，徜徉在对生活中倐然一现的美好事物的感受与回味中。

在我看来，人只有到了中年，才真正懂得品味人生，如果不去品味，那多可惜。中年人，尝尽人间百味，却增加了对生活的缺憾；用完了青春的年华，却没有用完青春的憧憬。细腻，沉稳，耐烦，宽阔，这就是一颗中年人的心。中年人的心是真正的全色胶卷，不像童心只选择感官快乐，也不像怀春的心专门拍摄燃烧的爱情。中年人的心有辽阔的画面，幽深的层次和丰富的色彩。它不再像儿时那样，把自己寄宿在明天，也不必像陷入回忆的老人那样把自己存放在昨天。在人的一生中，中年是最宽阔的阳光地带，它只属于今天。我们的心要紧咬住今天，不断地去感受，去体验，把每个日子都含在口中，像含一枚橄榄，不急于下咽，也不急于吐出，只让它慢慢地沁出清芬，有点涩，有点酸，有点甜。

1989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