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浩:沉郁顿挫魏敦友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415 次 更新时间:2019-07-31 1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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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志浩 (进入专栏)  



今天是2015年3月12日,九十年前的今天,民主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在北京去世。一个具有纪念意义的日子,接续百年法政学人的话题。


我从正定陪女儿读书的地方,回到市里的书菜楼,跟日知社志工希悦学友约定:晚六点半试音。也不是本人有先见之明,似乎有一种感应,结果,小区的网路恰好出现了问题。等到晚上六点半,网路还是有问题,我便给希悦学友发短信:“小区网路出现故障,现在尚未修好,如果七点半还不行,延到下周四,可否”?发过去不到半分钟,网路就畅通了。因此特别有感触,感觉有一种沉郁顿挫,今晚的讲座一波三折,最终,得以成行;感觉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孙中山、黄兴等革命志士、近代中国社会进步的推动者,冥冥之中在护持着我们。


魏敦友先生,他本人也有沉郁顿挫的气象,这在中国法政学人当中是一种罕有的性格。本人进行讲座事先不写稿子,便于临场发挥。百年法政学人,每回跟着感觉走,没有小标题,听得多的学友还有所体悟,听得少的学友不是特别对接,难以把握。今天先告诉诸位,想从五个方面对魏敦友先生进行梳理:一、乡贤;二、爱智;三、际遇;四、跨界;五、道统。


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湖北法政人在百年中国具有独特的风采。我们看,辛亥革命首先是四川保路运动,接着是武汉三镇新军打响第一枪。湖北在百年中国社会进步的版图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


魏敦友出生、生长的仙桃,也有很深的文化积淀。以前聊俞荣根、许章润,都聊到了他们的家乡。也就是说,一个人有他出发的地方,一天走到很晚走了很远,最后得以回家。家乡在中国的学术版图和人文风貌中,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占有很大的位置。古代,乡贤、籍贯、寄籍地,对一个人的发展、对一个人的蕴育,影响既深且远。近代中国社会学大家潘光旦先生是费孝通教授的师辈,潘先生对中国血缘和地缘进行文化寻根,著有《近代苏州的人才》、《明清两代嘉兴的望族》。


不少人在过年回家时,发现家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存在着一个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型,越来越多的人对家乡涌起有增无已的乡愁。无论中国社会秩序的建立,中国社会的治理还是生存意义的建构,乡村占有蛮大的一块。家乡在很多人心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令人不安的是,从乡村到城市单向流动,流动到城市的一部分人属于无根的漂泊,二元社会结构阻拦农民变成市民的同时,割裂了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天然联系,回不去的家乡。


古人比今人接地气。隋唐以后,科举取士,士人往上发展,“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父母有一方去世,还要回家守制。现今全方位掌控官员,包括生老病死和衣食住行,很有道理,否则,不守规矩的人就会胡作非为,利用红白事大肆敛财。但是,不能从一种极端走向另一种极端。公私之间进行合理的划界,既能坚守规矩,也能照拂人情,可以达到一定的平衡。当大官就不可以回家为父母送终,真有这样的规矩,无疑是人生的悲怆。


从一种偏向走向另一种偏向,只能说社会治理尚未达致“良治”。“良治”建立在公序良俗的基础之上。不尊重公序良俗,一个制度“横空出世”,其和中国社会产生强烈之冲突,难以融洽,难以融合,最后,每个人都难以自处。这时就要考量,舶来品是否脱离了中国的国情?


当然,古代出去奋斗的那些人最终还是要回家的。官员早晚要退休,退休叫作“致仕”,退休以后回到原籍,修建藏书楼,辅导晚辈应举,行有余力,修路造桥。一生一死,士人的两头都是在家乡。这里面存在着中国社会值得关注、分析、探究的一种生态。


解读百年中国法政学人,特别注意从哪里出发。今人难以回到家乡。鲤鱼跳龙门,一去不复返,那么请问:哪些人在治理中国乡村呢?出息像样的远离乡村,一步登天来到北上广,来到大城市,那么,哪些人留下来在乡村进行治理呢?这个问题,已很严重。近代毛润之对中国基层社会有过一个概括——“土豪劣绅”,乡村到处都是“土豪劣绅”农民够倒霉的;有一天,“土豪劣绅”消失了,农民就可以开启美好生活了吗?这是题外话,却不是闲话。


仙桃有一千四百多年历史,作为历史州府郡所在地素有“人文炳蔚”之称。地方政府网站有很高的文化自信,经常自夸“人杰地灵,钟灵毓秀”,但,仙桃,真的如此。近代“湖北三怪”之一——张难先是仙桃人,“湖北三怪”张难先、严重、石瑛乃辛亥革命先贤,革命之后三位先生初心不改,廉洁奉公,有口皆碑。社会治理蛮有意思。民国时期,大家知道蔡元培挣很多钱,但是,他手头没多少钱,乐善好施,不攒钱,不买房,租房子住。蔡元培先生,这么一位“学界泰斗,人世楷模”,一直是房客。蔡元培先生与“湖北三怪”,不是去世以后发现一位清官,几位先生从政时,民间就知道他们清廉。一个社会的透明度。国民革命时期中山舰舰长、黄埔一期——李之龙,也是仙桃人。


杨潮和杨刚兄妹二人是民国时期著名报人。杨潮笔名杨枣,一代国际问题专家,杨刚与浦熙修、彭子冈、戈扬号称“四大名记”。仙桃有一位教育家黄钰生先生,长期服务南开,抗战时期担任西南联合大学师范学院院长。


当代中国法学地图方面,仙桃也是一个重镇:王利明、张明楷、杨解君、李希慧皆出于此。王利明是中国第一位民法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院长,学问与行政“双肩挑”。张明楷担任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李希慧在北京师范大学法学院,2014年7月9日李老师不幸走失,北京师范大学法学院发动师生上街寻找,最后,一位好心的清洁工发现了李希慧老师,总算有个圆满的结局。


仙桃地处江汉平原,属于鱼米之乡,但,魏敦友小时候,“鱼米之乡”的生活并不美好。魏敦友兄妹六人,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人民公社时期的生活,农民生活不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魏敦友是一个很好的读书种子。魏敦友有过回忆,志浩的本家——谢炳彪和魏敦友是发小,小学、初中、高中一直在一起。谢炳彪当班长,魏敦友任学习委员,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情谊甚好。谢炳彪在高二离开县中回到乡中读书,后来投笔从戎,两人的生活轨迹从此彻底分开。谢炳彪在湖南衡阳因交通事故不幸以身殉职。


谢炳彪年纪轻轻就离开了人世,这对魏敦友打击之大,难以想象。谢炳彪当班长,魏敦友当学委,两个人是标配!魏敦友跟谢炳彪说:以后要是当兵,你当连长,我当指导员。最后从军的谢炳彪光荣牺牲。谢炳彪同学的际遇在魏敦友心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划痕。



魏敦友向往哲学到底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先天具有哲人质地,冥冥之中走向了哲学之路,未免有些唯心主义;北师大哲学系迈开爱智之旅,建构知识之树与智慧之树,魏敦友开始亲近哲学,唯物主义的说法,与事实相合吗!


亲人朋友的离世会给年轻人很大的心理阴影。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生死之间连结为永恒。哲学往往与死亡相联结,向死而生。


1984年魏敦友考入北京师范大学哲学系。高考报志愿时,魏敦友原想报考北京大学,老师比较谨慎,怕报高了,高不成低不就,最好退而求其次——北京师范大学。魏敦友与北京大学失之交臂。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北京城质朴明快,清风明月。魏敦友形容当时的北京像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那么爽朗,那么活泼,那么质朴,那么天真。魏敦友不大喜欢现在的北京,觉得今天的北京就像一个无病呻吟的贵妇人。心有戚戚焉!


魏敦友读大学本科的1984~1988年。北京师范大学哲学系,朝气蓬勃,蒸蒸日上。杨寿堪先生研治西方哲学,周桂钿先生研治中国哲学,两位堪称“双子星座”。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师大哲学系还培养了一些学术新生代,包括韩震、袁贵仁。韩震曾担任北京外国语大学校长,袁贵仁,担任教育部长。这两位哲学系研究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毕业留系任教,属于年轻老师。两位在组织的培养下离学术越来越远,韩震担任过北京外国语大学校长,袁贵仁担任过教育部长。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西风压倒东风。西方哲学引领时代潮流,叔本华、尼采、萨特大行其道风头正劲。中国人民大学哲学讲座,聊叔本华、尼采、萨特,宛如平常一段歌。西学东渐。改革开放面向世界取法于西方,不经意间西方哲学与中国时代精神相呼应、相接榫,“西方哲学热”应运而生,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时代季风还在大学校园吹送。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天真地认为:既然“西潮”属于“新潮”,那么与之相对应,“东潮”则属于“旧潮”。东方哲学比如中国和印度哲学则门庭冷落。中国人民大学宋志明先生开设《现代新儒家》选修课,教室里稀稀落落,多则十来位,少则三四位。宋先生颇有感慨:同学们都到哪里去了?志浩偶尔坐在教室旁听宋先生聊熊十力、张君劢、梁漱溟、贺麟先生,不如听尼采和萨特有感觉。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如饥似渴吸收的并非时代前沿,补课过程中饥不择食。历史在回环往复,吃香的是西方哲学史老辈,有点像全民如醉如痴学习老三篇。尼采1900年去世,叔本华1860年去世,叔本华、尼采意犹未尽往前捯,自然会遇到1831年去世的老辈黑格尔。


魏敦友在北师大一卷《精神现象学》在手神清气爽。大学四年下来黑格尔所有翻译成中文的著作,魏敦友一本也不放过,津津有味。魏敦友眼中枯燥晦涩的黑格尔像小溪一样清澈,不难窥见,魏敦友具有哲学天分,没有这个天分硬着头皮怕也读不进去。


魏敦友最开心的事,一个是读黑格尔,再一个与Y同学聊天。青春年少的魏敦友从江汉平原来到了首都北京,可以说是快慰平生。八十年代的北京在回忆中变得更加美好,那么美好的大学时代,同样存在着生命中难以承受之重。魏敦友在北师大遇到一位同学,没有披露名字称之为Y同学,四年大学生活特别美妙特别值得回忆,但是,这一段回忆却因Y同学的际遇而百味杂陈。魏敦友的Y同学和他的发小谢炳彪一样非正常死亡。只不过,谢炳彪同学生的伟大死的光荣;Y同学活的憋屈死的悲惨。


Y同学文笔好,不愿留在哲学系,老想转到中文系,活动了半天也没有转成,Y同学内心很是焦虑。一段时间Y同学住在高中同学家里,惹出了事端。北京师范大学秉持“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将生活作风问题看得很重,Y同学“发落”回原籍。此时Y同学之父已调往新疆,Y同学亦步亦趋在新疆一所中学当起了老师,Y同学想要投考陕西师范大学。


魏敦友盼着传来好消息,最后却传来——Y同学溺亡了。魏敦友分析Y同学极有可能自尽身亡。Y同学的际遇在魏敦友爱智之旅中留下了很深的烙印,难以忘怀。魏敦友写一篇文章怀念情谊甚笃的Y同学,试图掀开那份心结。


魏敦友在中国法政地图中的独特之处,就在于拥有完整系统的哲学教育背景。本科、硕士、博士所习皆为哲学,博士毕业之后还有复旦大学博士后的经历。坐井观天、闭目塞听的法学界不大欢迎这位哲学博士。魏敦友从事法理学有着先天的“不足”,“不足”的地方呢,属于“跨界”,没有法学教育经历;魏敦友又有着特殊的“优势”,“优势”在于站位高,魏敦友到来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中国法理学和法哲学之所以未能取得实质性进步,志浩看来,就在于魏敦友进入法学池塘之前,中国法学界尚未有一位像魏敦友这样具有系统哲学教育背景的学人。


魏敦友是一个有着哲学追求的人,以思想作为人生的志业。有心人天不负。魏敦友在北京师范大学找到了精神家园,立志成为爱智者。1988年魏敦友大学毕业时试行推荐免试研究生。三个名额分配给了排名前三位的同学,魏敦友是其中的一位。


魏敦友对黑格尔有着异乎寻常的热爱,简直就是一位“小贺麟”。魏敦友找到系主任——杨寿堪先生。杨先生是北师大特别有实力、特别有分量的学人。中正平和的杨先生问魏敦友:为什么跟着我学西方哲学呀?魏敦友就把李泽厚先生的一句话,‘学哲学最好从西方哲学去切入’讲给杨先生听。杨先生听完表示赞许。


李泽厚先生乃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学问的思想家,魏敦友转述李泽厚的说法。杨寿堪先生说:行,可以,但,不巧,今年名额都用了,我这没有名额了,这样吧,小魏,保留研究生学籍,参加一年社会实践,明年过来跟我读。


魏敦友这么多年一直在学校读书,也想历练一下,一种特别美好的心情。为什么说特别美好的心情呢?已经推免研究生了,只不过推迟一年上,什么也不耽误,还增加一些历练,可谓一举两得。


魏敦友带着离别的心情工作,魏敦友来到位于顺义的北京医学专科学校锻炼一年。那个地方最初一切是那么美好,但是,风波之后魏敦友度日如年。一年两个月零四天之后,魏敦友从北京医学专科学校回到北京师范大学,杨寿堪先生见到惊魂未定的魏敦友,不无欣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魏敦友回到母校读研究生。殊胜因缘,魏敦友喜欢的哲学家都是“尔”字辈:本科喜欢黑格尔,研究生喜欢海德格尔,博士喜欢胡塞尔。大学四年跟黑格尔干上了,研读黑格尔;硕士生阶段呢,阅读海德格尔,还喜欢中国的庄子。魏敦友身上流淌的道家气象可以追溯到研究生时期甚至更早。


1992年魏敦友研究生毕业后回到老家在湖北大学哲学研究所工作。北京大学张世英先生主持湖北大学哲学研究所辑刊——《德国哲学》。1980年代中后期1990年代初期,风云际会,当代学术地图重量级人物——张志扬、陈家琪、朱正琳汇集湖北大学哲学研究所。湖北大学在中国的学术版图之中不是特别知名,但,湖北大学哲学研究所一度成为中国大陆德国哲学研究的中心之一。


魏敦友满心欢喜来到湖北大学哲学研究所,就是奔着张志扬、陈家琪、朱正琳三位先生,张志扬、陈家琪、朱正琳此时却意兴阑珊,无异于冷水浇头。


湖北大学有“两年之内不允许考博士”的土政策,到了那里以后,虽然中国的人文学界正处于低潮,但,魏敦友不抛弃,不放弃,总想往上读,两年以后考取武汉大学跟从杨祖陶先生读博士生。黑格尔、海德格尔、胡塞尔——魏敦友本科、硕士、博士“三部曲”。


杨祖陶先生对德国古典哲学有很深的感情,不大看得起现代哲学,以往所带博士生不能出德国古典哲学这个圈。1994年魏敦友来到珞珈山,老爷子开始松口。魏敦友给先生汇报:我看看康德,也看看胡塞尔,既与古典哲学相联结,也与现代哲学相关涉。老先生答应了魏敦友。


杨祖陶先生以严谨著称,“严”字当头。魏敦友怕自己的论文达不到要求,一则杨老师伤心,二则毕不了业。因此把部分文稿交给“副导师”——邓晓芒先生。《杨门十三载纪略》有着传神的描写:文稿交给邓晓芒老师一段了,尚未得到反馈,不知道邓师怎么看?想打电话却又惶恐,思来想去,找一位师兄投石问路吧!魏敦友问师兄是否见到回长沙过年的邓晓芒师,师兄回复见到了,邓师专门提到你的论文,文稿写的挺好不知后面两章如何。魏敦友听到这里如释重负信心大增,后两章写得颇为顺利。


魏敦友论文写完后先给邓晓芒先生看过,然后呈交杨祖陶先生。魏敦友和“杨姓”老辈有缘分。魏敦友本科、研究生阶段师从北师大杨寿堪先生,博士生阶段师从杨祖陶先生,两位杨先生是“通家”之好。杨祖陶1945年入西南联合大学哲学系1950年北京大学毕业,著有《德国古典哲学的逻辑进程》、《康德黑格尔哲学研究》。杨寿堪小杨祖陶六岁,1956年北京师范大学政教系毕业留校接受讲授《欧洲哲学史》的教学任务,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往北大听张世英先生讲黑格尔,往中国人民大学听苗力田先生讲康德,著有《黑格尔哲学概论》、《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杨祖陶则于1959年调往武汉大学哲学系。其中,张世英也是杨祖陶的学长。杨寿堪和杨祖陶先生是百年中国学术地图上比较扎实比较有实力的第四代学人。


1994~1997年三年磨砺最后出徒。杨祖陶、邓晓芒两位先生如何看待自己的论文呀?魏敦友心里没底:怎么估价?能打多少分?这个很重要。名师高徒,其实未必,严师出高徒,更加令人信实。老师要求严格认真,学生不会敷衍了事。真正有出息的学生,前提是受到了严格的训练,不苟且;既严格要求,还可以自由发挥,则可能涌现一流学生。过犹不及。严格过度或者宽松过度,可能造成适得其反。


忐忑不安按捺不住的魏敦友给杨祖陶先生打电话,师母肖静宁接听了电话。天真烂漫、心地善良的师母听出是魏敦友于是压低声音:敦友,别提了,老头子和邓晓芒在“密室”正在谈论你论文,俩人特别激动好多年没遇到如此优秀的论文!敦友呀一定调到武汉大学!


说到这里,不妨补充一句,魏敦友的师母肖静宁老师研治心理学,肖老师的表弟——上海师范大学萧功秦,萧功秦先生是一位奇崛的学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便主张新权威主义。萧功秦的七哥——萧默师从梁思成先生曾在敦煌工作十五年,与高尔泰先生同在一间办公室,萧默先生著有《一叶一菩提》,洛阳纸贵。


一位初学者走过漫漫长途,成为一位学人。魏敦友在北京师范大学研习七年哲学,武汉大学研习哲学三年,十年寒窗。获得博士学位四年之后,魏敦友于2001~2003年在复旦大学哲学博士后工作站研习西方法哲学,合作导师黄颂杰、俞吾金教授,魏敦友经过深入系统的研读拥有了深厚的西方哲学功底。


1997年,魏敦友学徒生涯宣告终结。依照既有的轨道运行用不了多久,中国大陆西方哲学研究界一颗学界新星就要冉冉升起了。回顾所来径,杨寿堪、杨祖陶、邓晓芒、黄颂杰、俞吾金五位先生在魏敦友爱智之旅中有熏陶点拨之功。



魏敦友1988年从北京师范大学哲学系毕业时获得了推免研究生的资格,杨寿堪先生当年没有名额了。敦友听从杨先生的建议在北京医学专科学校工作了一年多。十四个月不到四百三十天,所见所闻,那些人那些事,已成为魏敦友相当重要的一段“当身历史”。魏敦友法哲学三部曲——《当代中国法哲学的使命》、《当代中国法哲学的反思与建构》、《当代中国法哲学的基本问题》,追本溯源,实际上蕴涵着对这一段“当身历史”的反省和叩问。


北京医学专科学校位于北京顺义的潮白河畔,此处距顺义国际机场不远,离牛栏山更近。北京医学专科学校是北京市属的一所学校,大概办校初衷是为北京所属区县培养“赤脚医生”,魏敦友来到这里学校刚刚创办。这所新开办的学校有不少“老五届”。文革中“老五届”一棍子打入社会底层由“棍子”变为“弃子”,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拨乱反正落实政策,“老五届”为了解决两地分居或为了学术理想,北京落户进不了大单位,暂且在北京医学专科学校落脚。一块跳板。


北京医学专科学校对魏敦友来说也是一块“跳板”。推免研究生魏敦友来到这里进行一年历练,然后回到新街口外的北师大追随杨寿堪先生研读康德和黑格尔。魏敦友到北京医学专科学校带着离别的心情参加工作,多么快慰的一件事情呀!


魏敦友北师大同班同学——“小范儿”分配到北京医学专科学校。“小范儿”先期前往北京医学专科学校报到。“小范儿”的同班同学魏敦友属于研究生级别,又作为客卿,因此,场面可就大了。1980年代研究生尚属凤毛麟角。哪个单位进了一位研究生非常有体面。


北京医学专科学校人事处的两位处长乘着红旗轿车,前往北京师范大学迎接魏敦友。当时,大四同学已经离校了,魏敦友独守宿舍楼倍感煎熬。杨寿堪先生听到消息下楼欢送魏敦友,一看来了一辆红旗轿车,中正平和的杨寿堪先生,也幽默了一回:敦友啊,你当大官了,你看医科学校,用红旗轿车接你。


魏敦友快慰平生,哎呀,真是太抖擞了!坐上红旗轿车与杨师告别,还有一个章没有盖好驱车前往位于大木仓胡同的教育部,办好手续之后,北京医学专科学校人事处长似乎懂得魏敦友的心思,载着魏敦友在北京城里转了一大圈然后途径天安门雄赳赳气昂昂开往顺义的北京医专。


更大的场面还在后边,校长、书记以及班子里的其他成员齐聚校门口隆重欢迎魏敦友,就差敲锣打鼓了,这个场面啊魏敦友一辈子也难以忘怀。去了以后呢,“姥姥又疼,舅舅又爱”,学校将魏敦友安排在办公室,校办主任王生,一位复员转业军人,也是一位有才华的诗人,不少还谱成曲子由歌星传唱。


每个名字有一定寓意和寄托,可不是随便起的。人如其名,名如其人。“魏敦友”的名字就很提气,真的是对朋友特别敦厚。听名字就会想到,魏敦友在生活中善于发现朋友,善待朋友。Y同学家族隐私只跟魏敦友一人说,由此看来敦友是一位很可信赖的益友。


北京医学专科学校魏敦友遇到了校办公室主任王生。王生是一个好人,与人为善。魏敦友的老大哥,真的是挚友。好朋友一辈子。魏敦友来到北京医学专科学校,第一天下班之后就由王生带回家了。魏敦友来到这里,最初还有点拘束,王生说——这就是自己家,别把自己当外人。王生打开酒弄好火腿和罐头:能喝点呗?魏敦友饮了一小杯,王生见魏敦友可以喝一点高兴坏了,找来好几个人陪着。魏敦友心里特别暖和,那天的际遇非常神奇。


魏敦友最初担任校办公室秘书,秘书容易吗?办会、办事、办文,上行文,下行文,只许办好不许办坏。魏敦友的日常工作——跟着校长和书记开会做记录,有时还给校长起草报告。校长还挺幽默:这个稿子是小魏起草的,报告要是好大家表扬他;要是不好大家批评他。大家反响不错,稿子得到认可,魏敦友这才释然。魏敦友有着很好的文笔,只是以前一直读书没有工作经验,没接触过实用文,为了起草报告可是下了功夫了。魏敦友给校长起草报告要有气魄,要以校长的口吻行文,秘书不简单的地方就在这儿。古人代圣人立言,敦友代校长立言。


医专食堂平常只能保障中午有大米饭晚上则没有,魏敦友是南方人吃不惯北方饭食,校长专门给食堂打招呼保障敦友晚上也能吃上南方饭菜,魏敦友当时在医专受待见的程度可窥一斑。不少同事建议魏敦友:小魏别走了读完研究生还回来,领导这么重视你前途不可限量啊!一直这样就好了,事实并非如此。


往事并不如烟。1988年9月学校招来了第二级学生,校长看到人手不够让魏敦友担任班主任,王生还在办公室给魏敦友留着办公桌,魏敦友觉得锻炼一下也好,于是前往教务处报到,正好赶上了北京春夏之交的风波。


魏敦友担任班主任赶上了1989年学潮,载沉载浮,顺流逆流。风波之前在北京医学专科学校特别光鲜特别荣耀,可以说是光荣与梦想;风波过后一下子坠落到深谷体会到了校园政治幽暗也更加真实的一面,风波过后的清查给年轻的魏敦友带来了未曾有过的屈辱。


魏敦友因为落差特别大感受也就格外强烈。魏敦友不当班主任不带学生一直在校办,那么“秋后算账”环节就会比较超然,不会有那么大的“把柄”让人拿住。但是,历史不能假设。魏敦友带着学生不经意间卷入了时代风潮,人生中一次惊心动魄的大事件。风波过后有关部门进行“秋后算账”,追查时遇到小人打“小报告”,北京医学专科学校主事者对魏敦友产生了疑虑。


大学毕业一年的“老夫子”哪里见过如此阵仗,魏敦友内心异常愤怒以至于看着看着报纸,双手禁不住抖动起来。王生大哥开导: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定定神,有什么呀!魏敦友想一想也是,读了这么多年书遇到小人难以自处,哪里是爱智!哪里是读黑格尔出来的呀!哪行呀!


魏敦友一下子定了神了,但,追查期间的紧张气氛依然让魏敦友喘不过气来。魏敦友这个人有那么一点仙气,冥冥之中有心灵感应。魏敦友头脑之中闪过一个念头——仙桃老家来一封电报,电报上写着“父病速归”,赶紧离开这个是非场!


魏敦友刚动了这个念,就听到传达室:“魏敦友有电报”。打开电报一看——“父病速归”。魏敦友刚一动念正好就有电报真是太寸了!魏敦友把电报给王生大哥一阅,王生赶紧去找校长,时间凝固了: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快一个小时了,王生才回来。“小人”给校长、书记打“小报告”:魏敦友假造电报用以逃避政治审查。


王生从校长那里回来后跟魏敦友说:赶紧走,十万火急!惊心动魄,步步惊心,感觉魏敦友和王生是两位地下工作者。王生问:“钱够不够”?“不多”,王生即刻开证明信,即将下班的财务处工作人员对魏敦友比较友善,特事特办支给三百块钱。魏敦友拿到钱骑着北师大同学送的自行车一口气骑出去二十公里。


离开母校一年零二个月零四天,魏敦友重新回到北师大见到杨寿堪先生,杨老师感慨万端:敦友参加一年的工作,晚一年读研究生,没想到,惹了这么多事端,遇到了这么大的麻烦。惴惴不安的杨先生为魏敦友担忧: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确实啊,差一点回不来!


魏敦友在北京医学专科学校遇到王生,冥冥之中的缘分。王生一生既平凡又不平凡,颇有几分传奇色彩。王生作为一位复员转业军人,允文允武,文武双全。王生有才情有学识,恪守信义笃于友情,活得真实坦荡。魏敦友博士毕业,王生“命”魏敦友把博士论文寄过去,仔细阅读以后激动不已夸赞敦友写的好。王生大哥得知魏敦友“跨界”并在《法制日报》发表文章,“命”当警察的儿子拿回来一份当期报纸,复印多份分发给朋友和同事。


这么好的一个人,上天待王生却很薄,没有好命。王生从部队转业来到北京医学专科学校担任党政办主任,踏踏实实兢兢业业就是升不上去。王生向魏敦友倾诉摇头叹气无可奈何,政治上的际遇不说也罢!王生在公路边上被汽车撞倒,撞得非常之严重,脾胃都破裂了,但,大难不死。王生大哥受到很大的摧残,万幸的是头脑和思维没有受到更多影响。


王生不到岁数就退休了回到牛栏山老家养老。魏敦友前往牛栏山,王生大哥早早在村口迎着魏敦友。老友见面特别感怀特别感慨,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魏敦友有一天接到王生的电话,话筒里传来王生的哭声:小魏,我好想你啊,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了。魏敦友说,那么大的灾难都过来了,不会不行的,等我有时间就去看你。魏敦友后来发现,那一次通话其实是王生与朋友进行告别。有感于此,魏敦友写了一篇《潮白河之魂——怀念王生》,有才情有担当的王生大哥是魏敦友生命旅途中难以忘怀的人。


魏敦友的人生际遇,发小谢炳彪、北师大哲学系Y同学、北京医学专科学校王生、二姐,很早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令人不禁感慨,哲学确实是与死亡相联结。



当年魏敦友在北师大求学时整天抱着黑格尔,同学称之为“老夫子”。1992年北师大研究生毕业分配到湖北大学哲学研究所。东方风来满眼春,市场经济的大潮席卷大江南北长城内外。魏敦友也“咸与经商”,商海闯荡不及两个月感到不适回头上岸。


魏敦友1994年考取武汉大学杨祖陶先生博士生并于1997年毕业,“老夫子”面壁十年终于出徒了。1998年回到湖北大学哲学所,哲学所的黄金时代一去不返风流云散。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湖北大学哲学所多位同仁上演“敦刻尔克大撤退”,远走他乡。张志扬、陈家琪南下来到海南大学,朱正琳北上来到北京参与文化思想刊物《东方》的创办,《东方》停刊后参与中央电视台“读书时间”栏目的策划。哲学所虽有新人加盟,但,确实式微了,敦友颇为落寞。


湖北大学哲学所随着资源整合并入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具有平常心的江畅先生怕冷落了魏敦友博士,提议魏敦友担任新创设的法学系副主任。一个“礼遇”性质的安排使得魏敦友开始与法学结缘。魏敦友的说法,哲学池塘里的一条鲫鱼成为法学池塘里的一条小虾。魏敦友在法学系教外国法律思想史、外国法制史、中国法律思想史、中国法制史、法理学、宪法。江畅先生一下子把魏敦友推到了法学界,堪称促成魏敦友学术转型的“第一推手”。


魏敦友开始向法学领域大举进军,湖北大学位于武汉沙湖之滨,第一次主持法学系学术研讨会时,心雄万丈的魏敦友开宗明义:咱们要开辟中国法学的“沙湖学派”。敦友素有大胸怀、大抱负,绝非徒托空言!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理想主义的时代,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是经验主义的时代,文史哲逐渐退潮政经法逐渐成为舞台的中心。历史正在经历由人文学科到社会科学的转型,有利有弊,利弊相间。理想主义被放逐忍受侮辱与损害;经验主义来到中心增添喧嚣和骚动。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居于核心的文史哲风波之后沉郁顿挫了,1992年邓公南巡市场经济风起云涌,中国大陆向世俗化功利化实用化进行急遽转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政经法逐渐居于核心,政治学、经济学、法学、社会学日益成为“显学”。


随着人文学科的边缘化,很多老师沉溺于打牌,敦友整天被拉去打牌。如此的时代,如此的际遇,长此以往,只有眼前的苟且,哪里还有诗和远方!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为了实现学术理想,魏敦友决定远走高飞。


魏敦友从湖北飞到广西寄居邕江之畔就职于广西大学法学院。敦友一直没有放弃对学术的追求,2001年到复旦大学进行博士后研究,合作导师为黄颂杰、俞吾金两位先生,研究方向为“西方自然法的渊源与演变”。俞吾金先生知道魏敦友志在法哲学,交心时不止一次说:敦友啊,当代哲学的核心是法哲学呀!遗憾的是,俞吾金先生未及详细阐释法哲学何以是当代哲学的核心,就在哲学研究的“壮年”告别了这个世界,那一天是2014年10月31日。


魏敦友表面上离开了哲学的池塘跨越到法学的池塘,搞的是法哲学,但,一刻也没离开哲学,万变不离其宗,黑格尔就研究过法哲学。哲学是对这个世界的深刻观照与省思。法学也不例外。


也就是说,魏敦友其实一天也没有离开过哲学,只不过“哲学”前面添加了一个——“法”字而已。杨祖陶老先生听到魏敦友由哲学跳到法学,当即皱了一下眉。魏敦友本来是哲学池塘中的一条“鲫鱼”,魏敦友博士论文写的那么好,那么高的悟性,那么好的潜质,加以受到杨寿堪、杨祖陶、黄颂杰、俞吾金那么多名师的熏陶和点拨,依照既有的轨道滑行,假以时日,一颗冉冉升起的学术新星,只是早晚的问题。


魏敦友由哲学跳到法学已经令人不解了,还要离开武汉三镇的师友,令人情何以堪!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挽留得住。魏敦友义无反顾,离开了西方哲学的圈子,也离开了武汉的学术群落,不明就里的师友并不认可魏敦友的“跨界”,还在那里窃窃私语——“背叛师门”!“大逆不道”!


魏敦友毅然决然离开哲学界,极有可能成为一大学术公案。志浩君不妨蠡测一下。敦友还在北师大读硕士研究生时便已发现海德格尔和庄子之间有异曲同工之妙。魏敦友十分钦慕有着强烈文化自信的钱宾四先生,钱宾四先生坚守中华文化主体性。魏敦友的博士生导师——杨祖陶先生和“副导师”——邓晓芒先生,存在以西方剪裁中国的取向,这种取向与魏敦友秉持的理念不是那么对接,甚或存在严重的冲突。


杨祖陶和邓晓芒两位先生对西方文明具有同情的了解,言谈话语流露出对中国文明的淡漠。杨祖陶和邓晓芒两位先生主张中国要向西方学习,尤其邓晓芒,简直可以说是当代中国“全盘西化”第一人。魏敦友总结——“邓晓芒律令”,所谓“邓晓芒律令”是指中国再也回不到传统的古典的中华文化中去了。这话没错。但是,跟在西方后边踏着西方足迹,人云亦云拾人牙慧,中国就会得到一个善终?中国就会有一个好的境遇?魏敦友有一番深思熟虑——设若不离开武汉,就在杨祖陶和邓晓芒先生身边,发现中国文明主体性,高扬中华文化道统,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学界师友,容忍得了魏敦友这个“异端”吗?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整个时代思潮呈现着由玄虚玄学到实用世俗,由“无用之用”到“有用之用”的转变。江畅先生推动魏敦友由“哲学”池塘跳入“法学”池塘。看到江苏省委党校刘大生自称“刘大虾”,魏敦友有感于自己跳入法学池塘时间不长因此自称“魏小虾”。


魏敦友接受完整系统的哲学教育,博士毕业之后由哲学的池塘跳入法学的池塘,由哲学的“鲫鱼”成为法学的“小虾”,从此以后关注的是法哲学,不能说与哲学没有关系,但是,跨出这一步须有很大的勇气。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很多人舍不得啊!


魏敦友自称法学丛林中的游击战士。游击战士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就是为了追踪时代的核心——法哲学。魏敦友法学三书——《当代中国法哲学的使命》、《当代中国法哲学的反思与建构》和《当代中国法哲学的基本问题:新道统论及其语境》,扉页上都写有这样一副对联:


品评大方之家,细察当代中国法理成长之逻辑;


倾听显隐之道,反观传统华夏社会运行之奥义。


细细品读这副对联,不难发现魏敦友有着很高的追求,绝对不以“魏小虾”自限。魏敦友法律博客“南邕人语”自称WEIZI,WEIZI者,魏子也!“邓晓芒律令”的出现,无疑说明一个问题:魏敦友在迷信西方的中国学界,坚守中国文化之主体性,谈何容易;没有一番沉潜往复,从容含玩,魏敦友怎么可能逆风飞扬,海阔天空我自飞,成长为自立门户的“魏子”!


“跨界”对魏敦友影响很大。由于“跨界”,魏敦友在当代中国学术地图的地位,从一位哲学学者变成一位法政学人。求仁得仁,又何怨哉!人生的一个定位。


魏敦友从高深的哲学来到“幼稚”的法学。法学是西学东渐的产物,属于社会科学的一个部类,政治学、经济学、法学、社会学。哲学作为人文学则不然,不论中国哲学还是西方哲学在中国都有深厚的土壤。相对于哲学,法学何其幼稚!魏敦友离开哲学进入法学,一时半会儿学术“长板”难以发挥作用,同时在法学的池塘,不少法政人认为魏敦友是外行,犹如瓷器店的“公牛”。


2006年11月9日,魏敦友跋山涉水来到西南政法大学进行学术讲座,“地主”张永和教授对魏敦友很不感冒,字里行间流淌着“不屑”:你说的都是大话,大而无当,空而无当。看到这里不禁为敦友捏一把汗。其实,“大话”是有内涵的,“大话”流淌着人生,“大话”是因为心中有痛。张永和以为“大话”没有内涵不值一听,不正是“苏力综合征”的临床表现吗!苏力极端否认人文素养在社会科学中的作用,张永和教授则有过之无不及。


中国法学的进境不以解决问题为唯一的路径依赖,还与“主义”密切相关。“主义”正是价值观!涌现出俞荣根、梁治平、贺卫方、江山,颇有仙气的西南政法,研治法理学的张永和先生竟然将魏敦友的思考视为“大话”。法学既需要“实话”也需要“大话”。法学如此“幼稚”容纳不了“老夫子”魏敦友。魏敦友产生了不适感。


2005年前后魏敦友特别痛苦,归去来兮,田园将芜!魏敦友琢磨是否还回到哲学的池塘?当时与华南师范大学联系,哲学研究所不想进人,朋友联系到华南师范大学法学院。魏敦友只想回到哲学的池塘,从广西大学法学院到华南师范大学法学院,从南宁位移到广州,挪个地方意思不大。


2005年邓正来《中国法学向何处去》在《政法论坛》分四期刊出,可以说犹如晴天霹雳一声雷,魏敦友深受震撼。邓正来先生的《中国法学向何处去》是中国法学知识转型时代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著作。《中国法学向何处去》深深吸引着魏敦友,沉郁顿挫的魏敦友通过邓正来终于接通了法学气场,一而再再而三对《中国法学向何处去》进行深度解读。


邓正来把魏敦友重新拉回法学。2006年魏敦友申请加入邓正来主持的吉林大学西方法哲学研讨班并把所思所想发表在“正来学堂”,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来长春见到邓正来并与之订交,魏敦友法学人生当中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魏敦友将2014年出版的《当代中国法哲学的基本问题:新道统论及其语境》献给亦师亦友的好兄长——邓正来。


当代中国法学界,魏敦友的著述让人倍感亲切。魏敦友著述的一大特质就是学术和思想流淌着有血有肉的生命。魏敦友把自己的第一本书——《回返理性之源》献给英年早逝的二姐;把第二本书——《当代中国法哲学的使命》献给了自己的妹妹——魏三秀,纪念她在江西车祸中表现出来的顽强生命力;第三本书——《当代中国法哲学的反思与建构》献给三位学术导师——杨寿堪、杨祖陶、俞吾金先生;第四本书《当代中国法哲学的基本问题:新道统论及其语境》则献给有再造之功的邓正来先生。


邓正来是1978年以来当代中国学术地图中具有雄才大略的学术领袖,很早就做童工的邓正来练就了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的品格。邓正来超凡的人格魅力,超强的学术能量,堪称当代的傅斯年。不难想象,邓正来对魏敦友的推动之大。


魏敦友一味待在广西南宁可能患上“文化失语症”。邓正来一见面就跟魏敦友说:敦友,你也行!邓正来具有侠义精神,把魏敦友当做“编外弟子”,这让魏敦友特别温暖,从此不再孤单。魏敦友通过邓正来结识张文显、陈弘毅、於兴中并进行深度的思想学术交流。


心远地自偏。魏敦友在中国学术的边陲开辟了一块自留地。魏敦友在广西大学对当代中国主流学界进行理性的评判,得益于所处的边缘状态。敦友在法学家云集的北京,既可能为课题项目诱惑;也可能抹不开面子。魏敦友在广西得益于地域之偏,可以尽情尽性地读书撰文。


魏敦友依然心雄万丈。不禁想起学术史上的革命,学术中心与学术边缘可以互换。北京那个地方大家都认为是中国大陆的学术中心;谬误的东西在那样的地方,以讹传讹也在所难免。北京纠正一个学术错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已经板结。


魏敦友在广西南宁可以进行纯粹的求知,《知识震撼难忘怀》记载了一个生动的事例。魏敦友由哲学的池塘跳入法学的池塘,除了《外国法律思想史》、《外国法制史》,有时还讲授《中国法律思想史》。《中国法律思想史》主编是中国政法大学的杨鹤皋先生。


杨鹤皋先生1927年出生,属于百年中国法政学人中的第四代。杨先生1949年之前从事学生运动,1950年入北京大学,正好遇到历史夹缝和知识断裂。据说老先生踏踏实实,颇有“朴学”的精神,是新中国法律思想史学科的创始人之一。杨鹤皋先生这样一位“踏实”的学人,解释“亲亲尊尊”望文生义:“亲亲”就是亲爱自己的亲人,“尊尊”就是要求奴隶服从奴隶主。《中国法律思想史》主审是北大的张国华先生,该书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十多年间既有重印又有再版。张国华先生比杨鹤皋大五岁,属于1949年之前毕业的民国老大学生,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张国华先生是新中国第一部《中国法律思想史》全国统编教材的主编。有理由相信,望文生义解释“亲亲尊尊”的“知识产权”来自张国华先生。


魏敦友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读到金景芳讲述、吕绍纲整理的《周易讲座》,老辈金景芳认为——“亲亲”重母统,兄终弟及;“尊尊”重父统,父死子继。看到此处,魏敦友震撼不已。


如何理解——“亲亲尊尊”?魏敦友一鼓作气,打破砂锅问到底,不搞清楚决不鸣锣收兵,一位爱智者本性流露。有心人天不负。魏敦友终于在深圳一家小书店寻访到一本彭林整理的《观堂集林》,亲眼看到老辈王国维的解释,原来金景芳先生与王国维先生一脉相承。由此可见,1949年之后在学术领域发生了何等严重的扭曲与断裂!


魏敦友愤懑不已,这么多年“亲亲尊尊”错误的解释一直谬种流传。长期以来法学界坐井观天,面对各种精神滋养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难怪流传着“法学的幼稚”。


魏敦友回到武汉大学发现旧友新朋对王国维陌生的很,更别说对“亲亲尊尊”有正确理解了。魏敦友进一步联想到:当代中国学术大腕儿,大都是第四代学人杨鹤皋的弟子或再传弟子或再传弟子的再传弟子,教科书的定势风头正劲,中国大陆法学由幼稚到成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魏敦友“跨界”之后由沙湖到邕江,由湖北到广西,由哲学的池塘跳入法学的池塘,由哲学的“鲫鱼”成为法学的“小虾”。通过追寻“亲亲尊尊”的正确解释就可以看到,已经“跨界”的魏敦友依然保持着“爱智”的习性,也就是说敦友并没有离开哲学。


北京师范大学杨寿堪先生为《当代中国法哲学的基本问题:新道统论及其语境》一书所写序言中称赞这位门生:“魏敦友虽然涉足法学领域的研究时间短,资历浅,但因为他有较扎实的哲学基础知识,具备了较好的哲学素养,因此他在法学方面一些问题的看法上,不落俗套,有自己的新视角,提出一些新见解。”



魏敦友认为时代正在经历知识转型。这个转型有可能是五千年以来之大变局,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中国与外国,倒海翻江卷巨澜。各种文明撞击、冲突、磨合、交融。前所未有的冲突之中,中国人面临两个极其严峻的问题——如何安顿秩序、如何安顿心灵?基于理性的思索,魏敦友提出新道统论。


2014年底,魏敦友法哲学三部曲之三——《当代中国法哲学的基本问题:新道统论及其语境》与许章润先生的《汉语法学论纲》几乎同期出版。两本十分重要的法哲学著作,几乎同时面世,欣慰不已!颇有意味,魏敦友在广西,著作在北京出版;许章润在北京,著作在广西出版。


许章润先生的《汉语法学论纲》主体部分脱胎于《清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刊出的长篇论文。《汉语法学论纲》面世后仲伟民先生第一时间召开座谈会,《汉语法学论纲》及时入选2014年十大法治图书。恕志浩愚钝,看了几遍《汉语法学论纲》,也不明就里。《汉语法学论纲》确实高调,有些喧嚣。


学术的金子总是压在大量的印刷垃圾之中!“学术中心”有意无意间对“学术边陲”忽略了。北京地区法界人士鼎力推荐《汉语法学论纲》,并不是出自深入的阅读,只是由于许章润先生自身的“势能”。北京地区之外学者的著作,很难入“学术高地”、“学术中心”的法眼。《当代中国法哲学的基本问题》成为2014年被严重低估的法学图书,势所必至,理有固然!


魏敦友的《当代中国法哲学的基本问题:新道统论及其语境》出版,可以说是静悄悄的。魏敦友看得很淡,不在博客透露一点消息。从这里可以看出,魏敦友有道家的一种气象。该书的出版机构,也不举办新书发布会,座谈会之类的活动,更没有入选十大法治图书。《当代中国法哲学的基本问题:新道统论及其语境》确实低调,有些寂寞。


得知《汉语法学论纲》和《当代中国法哲学的基本问题》面世,不由得想起邓正来的《中国法学向何处去》。三本书比较,看出一些门道:许章润文胜过质,邓正来质胜过文,魏敦友文质彬彬,坦诚率真内蕴深厚。


魏敦友流淌中国文化的主体性,怀揣中国文明的身份证,追寻中国文明之根和中国文明之魂,塑造中国文明之道统。敦友读大哲的书,学养之丰富,视野之开阔,目光之平正,当代中国法学界罕见。


敦友认为当代中国法学知识范式,法学知识图景,由子学到经学由经学到理学由理学到法学,中国文明的第四次知识范型。中国文明与子学相匹配的是孔夫子,与经学相匹配的是董仲舒,与理学相匹配的是朱熹,魏敦友呼唤当代中国出现特大型思想家。特大型思想家这一说法首先由魏敦友北师大老师周桂钿先生提出。


当代法学作为一种知识范型,并不仅仅是建构社会秩序的问题,实际上还是一个心灵的问题,一个寻求意义的问题。现代人寻找丢失的草帽。以子学、经学、理学的学术脉络为前提,寻找东西方各种思想资源,古今中外进行交流和整合。魏敦友认为,中国以西方经验作参考,绝不仅仅是跟在西方人后边。一面忠实输入外来之学说,一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中国文明与西方文明冲击碰撞磨合融合之后将会产生一个新的知识类型,最终,既能安顿自己的生活也能安顿自己的心灵。此乃魏敦友先生的中国新道统论。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中国文明必将迎来一次壮丽的日出!


(选自《中国法政人素描》,香江出版社2019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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