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邦和,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博导(1992、1996)、上海财经大学教授、博导(2003)、中央民族大学社会发展研究所首席教授(2017)。
有这样的文化假说:“古老文明陷阱”。不妨试用这个假说来解释希腊(也包括一些南欧国家)目前衰落的原因。世界上诸多文明大体可归入三种类型:古老文明、次古老文明、年轻文明。文明越古老,现代越停滞。凡是超级古老的文明,会出现超级严重的“古老文明症候”,陷入社会经济与文化超级落后的陷阱。希腊与南欧诸国属于古老文明,陷落“陷阱”,所以落后。
与希腊相比较,法、德、英社会经济状况较好些,乃因这几个国家的文明属于“蛮族文明”,尚未“古老”(或称次古老文明),离“陷阱”尚远。离“古老”更远的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国,它们的历史至多二三百年,属于年轻文明,情况又有不同,二战後美国文明崛起,缘起于它的“年轻”。
假如我们坐上光速列车,往后倒驶;假如我们乘上宇宙飞船,往下俯视; 假如我们闭上双眼,进入历史的隧道,去做时光的穿越。我们要去探访闻名世界的玛雅文明,早在3000年前的远古时代, 这里已经在天文学、数学、农业、艺术及文字等方面取得极高的成就。它与印加帝国及阿兹特克帝国一起,被合称为“美洲三大古文明”。这里也有金字塔,与古埃及人的金字塔并列于世,惟妙惟肖。
我们要去观赏公元前四千年诞生的两河文明的美景。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交汇的地方碧波荡漾,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沃野阡陌纵横。第一种文字——楔形文字在这里发明,第一座城市在这里建起,第一种法律在这里制定,第一个制陶器的陶轮在这里转动。苏美尔、阿卡德、巴比伦、亚述等文明奇迹轮番迭起。西亚文明的霞光,铺展天际。这个文明的中心地区现在叫伊拉克。
我们要去游览古代尼罗河文明的奇迹。我们要从尼罗河第一瀑布步行,直至著名的三角洲地区,朝拜公元前5000年诞生的塔萨文化而为之叹为观止。我们要去开罗的近郊侦查一个秘密,弄明白146米高的胡夫金字塔,43块平均重量为60吨的花岗岩石,如何堆成5层构造的墓室屋顶而让人啧啧称奇。我们要叩开深宫的大门,亲睹埃及艳后的美颜,作一次零距离的采访,听她说那些诡异的故事、她同恺撒的密交及与安东尼的暧昧而惊愕不已。
玛雅文明、两河文明、埃及文明,连带希腊文明等,无不具备烂漫辉煌的过去,它们是世界上几个重大文明区域的发源地,为人类文明的诞生与发展作出过极为重大的貢献。
然而当历史老人走到近代,却眼睁睁地看着它们遭遇一連串的问题,经济衰败、政治混乱,屡遭列强侵略与凌辱,困境重重,无以自拔。
文明有其初生、勃发与衰落的过程,凡事与物都有这样的过程。这在生物学是生命的存亡,在无机学是能量的释放与衰减,而能量之释放衰减是生物与物质、人类与社会、生命乃至宇宙生灭的总法则。
就像桌上红艳的苹果,今宵既过,其艳美将褪色,其馨香将消减,其鲜嫩将腐败。就像园里盛开的夏花,阳光下张开片片花瓣,清露还在,闪烁娇美与生命的任性。然而,一旦金风肃杀,绿叶凋零,花的繁华成为过去,果的丰盛就要来临。由花到果,由生而灭,由灭而生。
又像街上看到一对母女,女儿艳丽盛装,青春勃发,美目顾盼。边上是母亲,她已自觉,一生的华美乐章已然消逝,生命的美丽正在撤离与转移,转移到女儿的身上。
迪·卡诺(Sadi Carnot,1796—1832年)是法国的一名工程师,在他逝世前二年的一个百鸟啁啾的早晨,突然兴致勃勃地告诉人们,他发现了一个重要理论:“能量转换定律”。
卡诺指出:能量包括热量与动力,一种热量消灭,将会产生与与消灭的热量成正比的动力。相反,一种动力消灭,将会生出与消灭的动力成正比的热量。
“定律”还认为:宇宙中的总能量不变,只是在不断转換中。当一种物体的能量达到饱和的“峰值”,必然出现能量衰减,并将自己的能量输送给与它相关的另一种物体。一种物体因能量衰减而衰亡,另一个物体因能量传承而新生。
试将上述“能量”,即“热量与动力”,称为“活力”,而把苹果的鲜艳与女子的美丽视为生命的活力。鮮艳与美丽的转移遵循着能量转换的规律。这是说依照花与果、母与子、古老与年輕的顺序发生转移与传递。
“活力”是一种美丽,“美丽”的转换定律不可违拗,总有固定的总量,这里多一点那里少一点,犹如红酒的倾注,从瓶里注入杯里,杯里的美丽多了,瓶里的美丽少了。一种美丽的绽放,必是另一种美丽的消亡。
我们可以用这个道理寻找世界文明生死兴亡的内在理路,理解“古老文明陷阱”产生的渊源根底,并得知希腊衰落的本质原因。
希腊衰落了,只因它是欧洲文明的母亲,太古老了,文明的活力衰减了,文明的能量转移了。如母亲将美丽转移给女儿,希腊文明美丽不再,转移到法、德、英及北欧诸国了。
仿佛可以这样断言:玛雅文化已成为火后灰烬,再无复燃的希望。“埃及艳后”的遗体在木乃伊的尸布中朽烂,纵有多少次“埃及之春”的叫魂,也无法让曾有的青春回归。
至于昔日的希腊,虽然有过文明泉源的荣光、事功伟业的辉煌,虽然至今依然身处高度发达的欧洲,纵有多少周边国家伸手援救,也如沉船沒顶,徒唤奈何。好像凡是一切衰落的文明,皆如荒芜的废都、寂寥的宫女,在夕日烟霭中聆听晚笛,话说前朝。一切已成过去,追逝莫及,仅余秋叶枯黄与即将来临的寒冬悲凉。
从东京大学留学回国,就把在那里学到的讨论班( seminar )的方式带到国内。1997年开始在华东师范大学带博士,就用这样的方法培养学生。凡是博士课不再滿堂灌而是将桌子围成一圈,群策群言。当时希腊还沒有成为议题,在介绍自己的旧作《内核与外缘------中日文化论》中最早提出“古老文明陷阱论”,“古老论”实际上是“外缘论”的副产品。
一名平时看好的学生发问:依照老师的“假说”,那么我们平时以“上下五千年”自豪,其实无意义。老师回答,就像老人怕人说“老”,文明越老问题越多。梁启超写《少年中国说》,就竭力回避一个“老”字。梁启超文章劈头一句振聋发聩:日本人称我中国,左一个“老大帝国”,右一个“老大帝国”。这是一句好话吗?沿袭西人对中国的鄙视啊!呜呼!我中国果其老而衰败了吗?
梁启超鞭辟入里,继续发挥他的思想: 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阳。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侠。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之金字塔,少年人如西比利亚之铁路。老年人如死海之潴为泽,少年人如长江之初发源。
古老必衰老,衰老必衰亡。当如梁启超所说,中国不老,方为少年!联系本文主旨,中华文明既非埃及也非希腊,更不是玛雅文明会墜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国的历史与现在都在证明,中国必然跨越“古老文明陷阱”,永葆青春活力,煥发文明热量。
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的确古老。翻开历史教科书,赫然有这样的记载: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起于黄帝,至今已有5000年历史。人称“三十万年的民族根系、一万年的文明史、五千年的国家史”。中国历史极长,早已超过埃及、伊拉克、希腊。既然如此,中华文明已是耄耋老人,早已进入“老人社会”,难逃“古老文明陷阱”。中国古籍《左传》写道:老夫耄矣,无能为也。一代豪杰曹操悲叹:“耄耋皆得以寿终”。
想一想中国从宋代开始,历经北方草原民族入侵,朝不保夕,衰亡在即。经历元、清,蒙古族及滿族入主中原,汉族让位。鸦片战争以后,列強入侵,一部中国近代史洒滿血泪。中华文明因古老而“元气”不足,因古老而复古守旧,因古老而顽固不化,因古老而落后挨打。有人说,东亚如西欧,日本如德,韩国如法,中国如希腊、罗马。
然而历史发展到今天,改变了人们的看法,并确认中华文明跨越“古老文明陷阱”的三大可能。
其一,中华文明深蕴的变革精神将促使文明新陈代谢、革故鼎新。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这样的“维新”精神,在日本催化出明治维新,在中国则开启了今天的改革,提示了明日的希望。中华不老,“其命维新”。
其二,埃及、伊拉克、希腊等古老文明是宗教文明,未经变革的旧教精神如密封的钟罩窒息生命,对新思想的输入予以抵抗。中国不是宗教国家,乃是幸事,就没有强制弥漫的教权力量,也没有先入为主的思想“硬壳”,这样的力量与“硬壳”会以“神圣”的名义有组织化地拒绝与外部世界融合及世界精神的影响。东亚的日、韩正是这样,在走向世界之际,沒有遇到太大的精神阻抗,而及時地实现文化更新。同时中国无宗教,即属天然去魅的世俗社会,改革后的“新儒学”讲求功利,主张实践,便于迎新除旧。
其三,中国具有空前的“文明纵深”,幅员辽阔,总面积与欧洲相近。欧洲包含希腊文明、罗马(拉丁)文明、日耳曼文明等各类文明,文明之火从希腊传到罗马,虽其衰落,日后又有日耳曼文明的光辉再现。中国疆域之大,装得下欧洲大多数国家。中国文明多元,纵深宽广既有黄河文明,还有长江文明、珠江文明等等。中国境内文明在漫长的历史中虽有古老者衰落,更有新兴者(如长江文明、珠江文明)勃起,薪火传播,生生不息。